墨家总堂。
龙虎描金屏风旁侧的水漏指向午正,萧冉扫眼空着的那张坐榻,半欣赏半忧虑:魏长兴真是块硬骨头。今日,她这冒牌钜子发出了第一道钜子令:召集四位长老议事。借此向天下墨者宣告,墨家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墨家地位最高的毋庸置疑是钜子,钜子下面是四大长老,再往下才是散布各地的分堂。四大长老分别是李适、魏长兴、吕安、邓邦,各辖丹杨、颍川、扶风、徐州几大堂,笼络好他们,就争取到了墨家一半的力量。奈何魏长兴对周远之死心塌地。两日来,萧冉在李适的安排下,会见了墨家要人——当然不包括魏长兴。魏长兴和李适已势同水火。更有甚者,昨日,几个颍川堂的莽撞后生烧了李家的马厩。
事后萧冉才明白,何以祭坛那夜,并未遭到太多抵抗。上祭坛的人,都是李适的心腹,周远之的人全部被剪除。按照墨家规矩,一旦受杖,就是墨子认可的钜子,谁都无权改变。故而,魏长兴哪怕有天大的不满,哪怕敢去李适家放火,也不能不认萧冉这个钜子。在接到钜子令时,他只推说染恙。
李适不满:“相夫派的老顽固。”
近日被普及了许多墨家历史,萧冉对“相夫派”不再陌生。
墨子去世后,墨家成员日增,对墨子学说的理解、阐发出现了偏差,大致分化为三派: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邓陵氏之墨。三派与时沉浮,分歧始终存在。秦末,墨家遭逢致命打击,三派暂时团结起来,共渡难关。渡危解厄之后,矛盾与分歧重又暴露出来。
后来,相夫派阴谋盗取遗书,不料走漏了消息,他们先发制人,杀死了时任钜子。逆贼在钜子家中掘地三尺,也没找到遗书。有人猛拍脑门,后悔地直跌脚:怎么把钜子继承人给忘了!事发时,钜子生前指定的继承人在钜子的掩护下逃了出去——钜子为何掩护他?因为遗书在他身上!于是,谋逆者纠集起庞大的队伍,寻找钜子继承人。没想到,这一找,就找了好几百年。
那场内乱中被杀死的钜子出身相里派,继承人也是相里派,事发后,逆贼将罪名全推到了那名继承人身上,谎称他杀了钜子,抢了遗书。邓陵派虽有怀疑,却没有证据,为顾全大局,防止墨家分裂,便没有深入追究,只是联合其他长老,将继承人除名,另选钜子。
是时,相里派虽受创,但实力仍不容小觑,又有邓陵派居中调停,相夫派不敢轻举妄动,而是暗中谋划。他们一面勾结当权者,一面拉拢邓陵派,处心积虑培植势力,打压相里派,垄断了钜子之位。不但如此,他们还岁月史书,篡改真相,颠倒黑白。后来人只道相里派出了叛徒,都不愿入相里派,相里派遂消亡了。
“想不到相里派未绝,可喜,可喜。”吕安感慨。
萧冉既冒名钜子,则被认作是当年逃走的继承人一系,是相里派;周远之出身相夫派,也就是当年的反贼一系。看来,他们注定是宿敌。魏长兴也是相夫派,所以,他必须是也只能是周远之的铁杆支持者。
至于吕安和邓邦,和李适一样都是中间派邓陵派,只他二位言谈滴水不漏,未轻易表示对这起政变的态度。萧冉判别不出是敌是友,面上仍给足了尊重。“平人微言轻,全仰赖各位前辈,祈望诸位前辈不吝赐教。”
吕安道:“钜子言重了。墨家是年轻人的墨家,我等老病衰朽,怕是有心无力。只两样,老朽得提醒钜子。”
前面半截话意思很明确,不会站萧冉,后面这突然一转折,令萧冉灰掉的心又起了一丝丝活泛。“长老请讲。”
“遗书。”遗书是墨家的永久性伤疤。“今钜子带遗书归来,先贤们能瞑目了。兹事体大,未知钜子欲作何安排?”
说得委婉,意思很明确:没有遗书,你就是赝品。萧冉暗暗叫苦不迭,裴五和鸿元子坑苦她了,尤其是裴五那个混账,又是勾结鲍太监,又是收买李适当内应,算计来算计去,独独漏了遗书……
行动前她就犹豫再三:我不是钜子,我没有遗书,纸包不住火,墨家人迟早发现,怎么办?裴五信誓旦旦,她只消拖上几日,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贼船好上不好下,萧冉进退维谷,只得面不改色睁着眼睛说瞎话。
“吕长老,墨子早有遗训,不许遗书示人。世道不干净,豺狼环伺,此种情形,不得不慎之又慎。而况,简牍笨重,搬运起来,甚为不便。”
她胡诌的,没见过实物,哪里知道墨子当年是写在简牍上,还是写在帛卷上。只因印象中的墨子老是一副穷得吃土的形象,都穷成这样了,想必用不起帛吧。
说完,悄悄观察,吕安等未起疑。毕竟谁都没见过遗书。一味搪塞推脱终不是办法,事缓则圆。萧冉又道:“诸位毋忧,我尽快想个周全的法子。”
吕安颔首:“静候佳音。”
“不知第二桩是何事?”
“第二……”吕安稍显踟蹰,目光看向邓邦。邓邦拱手:“钜子,邓某有话就直说了。”
萧冉态度恭敬:“愿闻其详。”
“周郎现下如何了?”
室内一静。
周远之是目下最棘手的问题。他虽被扳倒,但效忠他的大有人在,处置不好,势必大乱。可麻烦的是,萧冉连周远之身在何处都不知。那夜从祭坛下来,她迫不及待问及周远之,裴五闪说:“他是生是死与你何干?当好你的钜子,不该问的别问。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打起精神好好整顿墨家。”两日过去,裴五再没露过面。问李适,李适顾左右而言他。“钜子你就别问了,裴郎自有安排。”
李适到底是裴五的人,萧冉也无奈。不过,从其闪烁言辞中,判断出周远之还活着。
见吕安、邓邦齐齐看向自己,萧冉问:“敢问前辈,墨家大义是什么?”
兼爱、非攻,墨家亘古不变的信条。吕、邓二人听了都很激动。
“钜子打算宽容周郎?”邓邦向她确认。
萧冉笑道:“墨子教导我们要心怀大爱,爱众生。周远之虽然罪大恶极,可毕竟为墨家付出了那么多。墨家能有今日,他功不可没。二位前辈如方便,恳请代平向魏长老致意:不论遗书还是周远之,我都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吕、邓二人走后,李适急急进言:“周远之必须死。”
萧冉懂他心思。他背叛了周远之,只有周远之死了,他才安全。
“李长老,杀周远之容易,可颍川堂和建安堂反叛,谁去平叛,你还是我,还是裴琰?”这两个大堂均是周远之嫡系,实力不容小觑。
李适无言以对。萧冉又问,可否容她见周远之一面。
李适躬身:“恕难从命,钜子恕罪。”
萧冉身心俱疲。“罢了,你去告诉裴琰,保住周远之性命,不然我无法收场。”她倒想当面警告,可从下祭坛就没见过裴琰,那厮似故意躲着她不见,不知搞什么鬼。
***
“这么说,萧小子和李老货不是一条心?”
听了吕安、邓邦的转述,魏长兴些略惊讶。若萧平不是故作姿态,那么,真正想置周郎于死地的,就是李适。
魏长兴恨不能将李适、萧平食肉噙皮。祭坛那夜,若不是李适使阴招将他锁了一夜,钜子岂能遭他们毒手?转念又想,若萧平是演戏呢?当务之急,是找到周郎。可是周郎到底在哪里?颍川堂子弟找了两日,蛛丝马迹全无,只差强攻祭坛了。
吕安审慎道:“魏兄,咱们老兄弟,有话直说。周郎是有大智的人,行事怎会如此仓促?”
吕安一直纳罕,日前,剑拔弩张之时,周郎突然派他和邓邦去京口处理一桩不痛不痒的纠纷,回来时大局定。试问,大敌当前,为何要支开大将?更令人啼笑皆非的,英明一世的魏长兴居然被竖子用金刚锁反锁在屋中不得出。随周郎上祭坛的,全是李适的人。这场变故怎么看怎么蹊跷。
魏长兴猛拍脑门,全身筋脉都通了。出事以来,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就是理不明白,心间堵了块石头,而今吕安一下子把石块撬开了:周郎怎比三岁小儿还糊涂?
“周郎会被关在何处?”邓邦问出了关键。那夜祭坛发生了什么,他们谁都没看见,只知周郎被他们抓了。
***
找不着裴五,萧冉只好问计于鸿元子。“道长,裴琰若真对周远之下手,我必死无疑。” 魏长兴不会放过她,吕安、邓邦这两只老狐狸更不可能服她。
听罢,鸿元子忧叹:“老道也见不到他人。”
萧冉一讶。裴五近来行事诡异,他在盘算什么?倘或他一抽风宰了周远之……萧冉浑身哆嗦。她算是明了何以古来那么多谋逆者,篡权成功后死于内部分裂、自相残杀了。
鸿元子支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哎呀,道长,这都什么时候了,速讲!”
鸿元子目光晦暗。“知晓遗书下落的,怕只有周远之。而今裴郎私自囚了他,又不欲我们见到……”
萧冉挺直了腰杆。
“……裴郎躲在暗处,萧郎你在明处,墨家的箭矢,对准的可是你啊!”
萧冉被裴琰推出来当靶子,他自己躲在背后夺取遗书。好深的心机。
***
魏长兴派出去两拨人查访周远之下落,都一无所获。吕、邓派出的人,也无功而返。魏长兴焦灼不安,忽听家仆来报:钜子求见。
周郎?他兴冲冲迈出一只脚方清醒“钜子”是谁,怒冲冲道:“不见!”
仆人小心递上一张手札:“钜子说,请您看了这个,再做决定。”
魏长兴接过一看,瞬间变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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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起了内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