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兄未免过于自信了!”
一道阴鸷又嚣张的音腔划破长空。
是裴五,这孙子可算来了。萧冉对着皎月,狠狠吐出一口浊气。
闻声,周远之质疑的目光投向李适。
突如其来的变数,令李适措手不及。“我明明布置重防,下令严防死守,莫非那些竖子偷懒?”
很快,裴五跃上祭坛。“周兄,别来无恙,我给你带了位老朋友。”
一人瑟瑟缩缩爬了上来,一见周远之,鬼上身般突然有了力气,疾速奔至他面前,扯其衣袖呼号:“周郎救我!快告诉他们,那些人都是你命我抓的。”
焦康!萧冉和陆筠相视一眼:裴五好手段。
周远之挥开焦康,厉声呵斥:“哪里来的无赖?裴五,这种下三滥手段你都使的出来,河东裴氏的脸被你丢尽了。”
焦康哭嚎:“周郎,你怎能过河拆桥?人是你让我抓的,也是你让我杀的……”
“我把你这满口胡吣的死奴!”
李适拔刀,作势要砍,裴五抢先一步推开焦康,大喊:“速请太子殿下!”
他喊什么?太子?台上霎时安静下来,周远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难以置信地盯着入口处。
高台上又上来一人,不,是一队人。打头那人,装束整齐,手上捧着一条盘,黄帛覆之。
没见到太子,周远之镇定下来。“假冒太子之名,尔等该当何罪!”
打头那人揭开黄帛。“周郎连太子之物都不认得了?”那尖细的嗓音,瞬间唤醒了萧冉的记忆:鲍太监鲍邈之。他怎么来了?
周远之当然认得,那是太子印绶,见此物如太子亲临。他咬咬牙,对着印绶一拜。
鲍邈之笑靥如花:“知周郎者,太子也。太子说得对,周郎见到此物,就配合了。裴郎君,你不是有话对周郎说?说呀。周郎若不想听,咱们就请冯将军上来求个情。哎呀瞧我这呆头脑,周郎,冯将军嫌这台阶高,就不上来了,托奴家向你问好。”
冯将军是东宫亲卫,他也来了……这说明……周远之双肩一颤。
李适汗出如浆,握着巾帕擦汗,隔着火光,不经意触上裴五的目光。
***
此刻,木器坊后,墨家总堂议事厅炸了锅。
颍川堂堂主魏长兴一掌劈断了几案,瓜果盘盏滚落一地。“竖子!你搞什么名堂?钜子正面对敌,你把我等关起来是何意,想造反?”
破子棂窗前,白衣书生赔笑讨好:“魏老,诸位前辈,诸位贤兄弟,你们消消气,钜子的命令小子岂敢不尊?”
“你放屁!”一个粗鲁的大嗓门骂道,“大敌当前,哪有把我们关起来的理?你这狗奴,准是当了叛徒,要害钜子!”
“蒋大牛,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乱吠,我把你打好的家具劈了当柴烧!”
“死貉子,一把破锁还想拦住我?我呸!看老子出去不打折你的狗腿!”蒋大牛嗷嗷撞门。
几名年轻子有样学样,一股脑涌上去,撞门。
“哎哟——”窗外那人捂上眼,哭笑不得,“你们莫费力气了,门锁都是百炼钢制的,我听着都疼。信我,天一亮我就放你们出来!”
“姓张的,你等着老子出去弄死你!”
“夯牛,过了今夜我还不跑?等着你揍?”那人喃喃低语,靠着槛墙坐下来,仰望被云遮去了一角的朗月,心思飞到高台上:钜子这回可惨了。
***
“谁先说?”
鲍太监的细嗓被夜风拖长,格外瘆人。
裴五朝焦康抬了抬下颌。“只管大胆说。”
焦康忌惮地瞟眼周远之,挪步到鲍太监跟前,清清嗓子,从和周远之结识说起,直说道替他抓人杀人。
“……我物色心腹衙役抓人,把人送到渡口,他的人接应。至于这些人是被杀还是被卖,我就不知了。”
鲍太监拍拍手,又上来一队衣着破烂的流民。领头的一上来就激动地指着周远之唾骂:“就是他,就是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太子仁慈,不然小民就成他乡鬼了。”
日前,太子在吴兴一带巡视,微服查访,路遇小股衣不蔽体瘦得皮包骨的流民,一问才知,他们是被周远之掳掠贩卖为奴的,不堪大户虐待,冒死逃了出来,却无钱无粮,沦为乞丐。
闻知此事后,太子断然返京,欲彻查此事。恰此时,焦康也落到了裴五手里。太子震怒,即刻命冯将军和鲍邈之将证人押来,与周远之对峙。
鲍邈之皮笑肉不笑:“太子有言在先,不冤枉周郎,也不包庇。周郎,你可有话说?”
“一派胡言。”周远之一脸倨傲,看都懒得看流民队伍一眼。萧冉不知该佩服他有胆,还是佩服他颜甲。
“姓周的歹人,害得大伙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咱们和他拼了!”流民队伍中不知谁先喊了声,群情骚动,聚成一股洪水一齐涌向周远之,最勇武的一个一马当先撞上他胸膛,箍紧了他大力往台边冲去,看架势要和他同归于尽。
周远之一掌切向他脑后,膝盖猛地一抬,那人球一般被抛了出去,“啊呀”尖叫着跌下了高台。
这个高度,人摔下去必死无疑。萧冉闭上了眼睛。
周远之拔刀横在胸前,扫视众人:“还有谁?”
正冲锋的队伍,戛然停下了。
鲍邈之后退半步,将印绶高举过顶,强装镇定:“见印绶如见太子,汝安敢造次?”
周远之牙关咬得咔咔作响,刀刃缓缓插回刀鞘。
萧冉心里埋怨裴五,就这点伎俩,敢冒这么大险?却见裴五频频朝周远之身后张望,周远之身后……是李适和墨家子弟。难道……萧冉做了大胆的猜测。
“哈哈哈——”裴五突然狂笑,形状癫狂,吓得鲍邈之一哆嗦。“传闻墨家侠肝义胆,孰料却是藏污纳垢之所。贩卖人口、草菅人命的豺狼,却被汝辈尊奉为钜子,哈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你们抬头看,墨子在天上骂你们呢!”
“裴琰,你真是半点长进也无。除了打口仗,还会别的么?这些流民,我一个一个杀,总能问出你是如何收买的他们。想给我安罪名,就拿出铁证来。”周远之不愧是统领墨家多年的钜子,到这个地步仍面不改色。
鲍邈之故技重施,捧起太子印绶,唇齿微开,便被周远之的一身戾气慑住了:“再搬太子压我,你尽可以试试,看我敢不敢一箭射穿了你。”
鲍邈之蘧然色变。冯将军顾忌与周某人的交情,不肯登台。台上墨家人众,真打起来……他瞥向裴五郎,说好的,稳操胜券呢?
萧冉暗骂裴琰废物,这就技穷了?河东驴也是战五渣。气得她忍不住瞪河东驴,河东驴恰也在看她,不止在看,眼梢嘴角还朝一个方位挤弄。萧冉会意,朝那个方位望去,视线落脚处正在茅茨东侧。那里有何玄机?不经意间发现,李适也在望着那里。
鸿元子紧贴萧冉而立,将一切看在眼里,这时,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引他过去。”
萧冉自然明白“他”是谁。
“我有铁证!”她高呼着挤出人群。
陆筠要拽她,被鸿元子以眼神制止。
萧冉距离周远之一步之遥,中无阻挡,彼此全部暴露在彼此视野中。火光正旺,萧冉甚或能看清周远之额上突突跳的筋管,而他的目光,正如烧着的火箭,欲把她射穿。
她举起拳头,颤声道:“我手中攥着的,是你写给凌虚的密信!”
周远之眯起了眼,手握住了刀。
萧冉冷笑:“替你干脏活反被你灭口的凌虚,你没忘吧?真是可惜,你底下人办事太不精细,以为将凌虚灭口就万事大吉,却没想到,凌虚将你与他勾结的书信藏了起来,被我发现了,这是天意——”她望向墨家众人,“你们的钜子,是个十恶不赦的歹人,你们敢看信吗?”
话音刚落,余光瞅见一道影子向自己袭来。她毫不犹豫,掉头奔向茅茨。惊慌之中,扎袴口的绳带散落,袴脚垂落下来,一脚踩上去,把自个绊倒了,恰趴在茅茨东侧。
将将把身子正过来,未待起身,周远之已居高临下逼至面前。萧冉支起两肘后撤。突然,身体下沉……不,是身下的台面往下沉,这是个机关陷阱,她正处在机关的翻板上。周远之也没躲过去,翻板一经启动,他便被强力摔掼向下倒下……萧冉本能地偏头躲开,周远之的下颌堪堪砸在了她颈侧……
台上乱作一团。嘈杂声叫骂声不绝入耳,萧冉听得一声低低的叹息夹杂其中,似还依稀听见有人喊“阿冉”,紧接着垂在腰侧的紧实手臂搂住了自己的腰,面颊传来濡湿温软的触感……萧冉感到体内筋管裂开了!电光火石间,翻板“轰”竖立了起来,板上二人直直往下掉。
我不要和他同归于尽,我要活!萧冉无声呐喊。
冥冥之中,如有神助,神明听见了萧冉的呼救,巧施一力,将其身子朝上抛去……
接下来做梦似的,模糊混乱,有人拽她,有人拍她,她仿佛丢了魂,醒不过来。忽而,“轰隆”一声巨响,她刷然清醒,回身望,翻板阖上了,严丝合缝。
“阿姊!”陆筠扶着她的背,在她耳边担忧地低唤。
萧冉捏捏他小手:“我没事。”眼睛仍紧盯着刚刚合上的地方。
是谁启动了机括?
“奉太子密令,铲除贼酋周游周远之,为墨家清理门户!”一人直挺挺跪在萧冉面前。
萧冉如梦方醒:李适就是裴琰的后招。
裴琰上前说道:“适才好悬,阿平,多亏了李长老弃暗投明,此番功成,李长老当居首功。”
“李长老辛苦了。”萧冉借助陆筠的搀扶起身。
李适毕恭毕敬:“恭迎钜子归位!”
墨家子弟见状,一个接一个拜伏:
“钜子!”
“钜子!”
“恭迎钜子!”
李适高呼:“新钜子接任,行祭礼,告先贤!”
众人簇拥着萧冉走入茅茨。
鲍邈之笑骂:“裴郎啊裴郎,你可吓煞我了。说好的,证人一陈词,内鬼就制服周远之……”
“计划赶不上变化。”裴五歉然,抱拳,“让内侍受惊,是我之过。”
“何过之有?除去周贼,替太子清理奸佞,大伙都有功。我这就回宫向太子复命。”
叮——乐钟发出清脆悠远的声音,呜呜的埙音作和,人群载歌载舞。萧冉身披麻衣,被舞者围在中央。她一脸恍惚。入目是奇异的舞姿,灌耳是远古的歌谣,仿佛置身千年前的祭台,苍穹那轮无言的皓月,即是见证。
李适双膝着地,两掌向上,将藜杖高举过头顶,大声念着晦涩难懂的词。念毕,起身。
“已告慰先贤,请钜子受荆杖!”
原始祭祀带有强大的震慑和麻痹作用,萧冉此时灵台昏昏,机械地接过藜杖。手碰到藜杖那一刹,脑中闪过一个清晰的念头:这是周远之拿过的,是历任钜子拿过的。
“钜子!钜子!”
一声高过一声的山呼,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厚重茵毯裹住萧冉口鼻,她感到憋气、窒息,遥遥望见台边裴五、鸿元子都变了形,陆小鬼长出两个头——妖怪!她想喊,却发不出声。
周远之,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