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兴同萧冉想象中的耿介之士并无二致,身量魁梧,面阔口方,正气凛然。和这种人打交道,最忌虚浮油滑。
“魏长老。”萧冉恭敬施礼。
“你声称想与老夫联手除掉李适,哼,这话哄哄三岁小儿倒还罢了,想骗老夫……小子,你毛还没长齐呢!”
魏长兴单刀直入,瓮声瓮气,毫不掩饰对萧冉的厌弃。
萧冉却安下心来,这倒好办了。对付魏长兴这类耿直老翁,无须花言巧语,坦诚即可。
“长老,如果我说,那夜祭坛,李适实想一箭双雕,同时除掉我和周远之,你信不信?”
这是真话。这二日,萧冉摒除杂乱心绪,细细回忆,觉察出许多被那夜喧嚣混乱掩盖的疑窦。李适既为内应,却迟迟不肯动手,中间周远之一度处于上风。形势那般紧急,内应却不思将周远之引至机关处,反而是萧冉死马当活马医引周远之过去。更匪夷所思的,在萧冉和周远之同站立于活动板上时,李适触动了机括……结局根本不用想。若不是那股力量把自己推上去,这时候萧冉就该陪着周远之一起被囚了,亦或者早摔死了。说到那道力量……萧冉面上一烫。她记忆深切,是有人在腰上猛推了一把,而那种情形下……那人只能是周远之。听来不啻天方夜谭,可唯有这一种解释。
魏长兴先是震惊——震惊于祭坛上竟有密道,再是怀疑——周郎为何救仇人?思量半晌,仍是将信将疑。
萧冉继续攻略。“魏前辈,我交个实底,我是被裴琰和李适坑了,他们利用完我就打算扔了。现下,我连裴琰的面都见不到。李适贼心不死,还在做一箭双雕的美梦,撺掇杀了周远之,再将我树为靶子……届时,他就名正言顺上位钜子了。时间不多了,再犹豫不决,恐怕颍川堂要为周远之料理后事了。”她也不愿恶意揣测裴琰,可事实摆在眼前。
魏长兴双目怒睁,两道寒光刺向萧冉,她毫不退缩:“李适在祭坛挖密道,以周远之的心智和手腕,他当真不知?周远之为何在此节骨眼上支开吕、邓二位?祭坛夺位的过程,为何如此顺利?生死一瞬,周远之为何要救敌人?魏长老,种种可疑之处,你是真没发现,还是装没发现?”
魏长兴挠挠两撇胡子:“照你小子所言,是周郎故意放水,扶你上位?嗬,他吃错药了还是你吃错药了?”
萧冉翻白眼:“你这糊涂老翁,气煞人!还不明显么,周远之是故意让李适暴露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魏长兴不是不信,而是不能信。周郎为何绕这么大圈子,甚至不惜以身犯险?
“所以要立刻马上找到周远之啊!”萧冉再添把火。“长老,咱们这叫互助。另外,我还能为你解决一桩烦心事。听闻,惨死在船上的任祎是贵堂子弟,你想抓凶手么?”
***
子时,月隐星遁,黑暗统治宇内。
墨家祭坛,值夜的丹杨堂子弟擎炬巡视一周,无异状,便要回草棚。刚转身,后脑挨了一记闷棍,一滩软泥似的倒地了。棚中同伴被动静惊醒,出来探看,刚一露头就被砍晕了,动作之迅,他甚至都没看清来者是人是鬼。
俩人很快被捆绑结实丢进棚中。一人持炬检查一遍,退了出来:“钜子,没人了。”
裹在玄色披风里的萧冉皱眉,如此重要的地方,仅设两人,李适不怕偷袭?
闭目回想当夜李适站立的地方,萧冉试着走过去,举火照了半天,又蹲下伸手摸索,终于发现了一块与周围方形石块格格不入的圆石。这应当就是机括了。抬脚踩,圆石果然陷下去约莫一指深。
萧冉撇头望向记忆中掉下去的位置,凝神静待。可是,等了许久,祭坛一派静谧,翻板没有打开。
***
萧冉垂头丧气回到家中,魏长兴指派的护卫兼监工蒋大牛一路护从。
门板推开,两条人腿在萧冉眼前晃荡,有一下还踢在萧冉鼻尖,浓烈的脚臭味扑鼻。静默一息,暗夜中炸响一声尖叫:“陆筠!”
砰!堂屋门开,陆筠提灯而出。
噫!不是陆筠装神弄鬼?那门梁上吊着的是谁?萧冉头皮一紧。
“萧、萧兄,救我,我……快断气了……”
声音沉闷暗哑、悬如游丝,宛如鬼魅。萧冉膀子一抖。
“这贼扒咱们家墙头,被我用绳圈套住了。”陆筠骂骂咧咧。
是人啊。萧冉镇定下来,待要骂,“鬼”沙哑着嗓子又说话了:“非……贼……我、是、张、有、余……”
萧冉脑海中出现瞬息的空白。张有余,好久远的名姓。
“张有余?!”蒋大牛突然爆喝,夺过陆筠的灯,举高一照,果是那厮。咬牙,运气,脚在墙上一点,借力上跃,一刀割断了吊在门头上的绳子。扑通——张有余死猪般砸地。
他胆汁都快咳出来了,一只脚重重踏在他胸膛。
蒋大牛破口大骂:“吃里扒外的死狗,正愁没处找你,你自家倒送上门来,看我不砍了你!”想到那夜被锁,他恨不能一脚将这厮踩死。
“夯牛!”张有余使出吃奶的劲,猛砸蒋大牛膝窝,蒋大牛腿一软,张有余顺势掀开了他,打着滚扑向萧冉,一把抱住萧冉脚踝,一脸委屈地大嚎:“萧兄救我!”
“……”萧冉被这突如其来的闹剧整懵了。一愣神的工夫,张有余已利落起身,握着残绳勒住了萧冉脖子。绳子不长,缠萧冉脖颈一周堪堪好。
陆筠和蒋大牛都慌了神,陆筠骂骂咧咧要上前砍了他,张有余叫嚣:“死阿奴,你莫动,不然我勒死她!”
“张死狗,胆敢挟持钜子,你长了几颗脑袋?”
“死夯牛你住口,我都是被你逼的!”张有余手劲猛一加重,萧冉闷哼一声,气都喘不上来了。
陆筠、蒋大牛不得不刹住前攻的步伐,眼睁睁看着张有余勒着萧冉步步退至屋中。
“你玩什么把戏?”萧冉解下绳扣,皱眉瞪向关门的张有余。绳子是松垮垮系在脖子上的,张有余方才那一下,只是做做样子。萧冉起先不明就里,忽觉背上被他轻轻拍了拍,会了意。粗粗一酸,左右无甚损失,索性配合演场戏。
张有余拴好门,一回头吓了萧冉一跳:娃娃脸一改素日憨直,目光炯炯,神情坚毅,似马上要舍生取义。这还是那个贪吃的小胖子吗?萧冉感到惊悚。
张有余双膝下跪,向萧冉隆重行礼。“属下张有余,拜见钜子!”
萧冉瞠目。
早觉得张有余不简单。在书局,只有他们两个是寒人,其他都是世族。她尚且走了裴琰的路子,张有余岂能没有门路?此人看似憨傻,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许多八卦萧冉都是从他嘴里听来的。试问一个白身,如何窥得这许多上流人物的秘辛?更可疑的,他对上古秘籍、灵异鬼怪所知甚多,一介贫寒庶人,家有祖传秘籍?不过人生在世,谁还没点秘密,萧冉没在意。可断然想不到,二人会在如此地方如此情形,以如此身份再见。
***
五更,夜幕渐渐稀释开去,晨曦微明。地下三尺,仍被黑暗统治,数把火炬、,也只称得黑暗愈发无边无比。火最旺处,是地牢。
周远之双手被吊起,猩红的烙铁烫上裸露的胸膛,他剧烈抖动如山崩。
裴琰看得入了神,仿佛正在欣赏顾长康名作。
“周兄,你我相知多年,只要你开口求我,我一定不忍心。”
周远之咬紧下颌,不出一声。终于扛不住,昏了过去。
裴琰青筋暴跳:“打水来!”
明明是他囚了周远之,可却没有击垮对手的喜悦。连着两日,他每天都要对周远之用一遍重刑,再让人为他用最好的药疗伤。猫玩死老鼠的法子,令裴琰心底生出深深的满足感。可短暂的满足过后,是长久的虚空。周远之的骨头比他想的还要硬,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求饶。裴琰几近癫狂,变本加厉折磨周远之,结果却使自家备受折磨。
冷水一激,周远之绽开一抹那嘲讽的笑,像一把利锥刺醒了他。
裴琰豁然醒悟:周远之在故意激怒他,故意让他神智错乱,歇斯底里,如此,什么也问不出来。冷静,裴琰,你要冷静。弱点,他有何弱点?他最重要的东西……
“听说令尊去世时,你尚年幼,丧事是李适操办的。你我相识一场,我这做晚辈的,理当去祭奠……”裴琰皮笑肉不笑。“鲍邈之想来探望你……”
“裴、琰!”周远之平静无波的面上总算起了怒涛。
裴琰神清气爽。“遗书在何处?”
周远之吐掉口中淤血。“真钜子都被你们推上台了,还来问我?”
裴琰品着他话里的意思。“何意?只有萧平知道?”
“墨家的命门,怎么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
萧平装傻骗我?裴琰犹豫,不知该不该信。“我如何信你?”
“我若知遗书何在,还能落得如此下场?你与其在此白浪费工夫,不如去问问萧平。”
裴琰阴笑:“既如此,留你无用,送你上路!”
刀光一闪,朝周远之飞去。周远之无处可逃,俨然活靶。
说时迟,那时快,一枚镖飞来,打掉了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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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意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