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冉尚不知自己已被“丢弃”,还喜滋滋听着太子家奴的八卦。
建安郡的张有余满肚子京城权贵的八卦。
“……他父亲遭人陷害,下了死狱,被太子所救。故而他追随太子左右,誓死效忠。”张有余吞下一口羊羹。“得亏是遇到太子了,太子仁厚,又虔心礼佛,自是不能坐视冤狱”
“是么?”萧冉翘起小指尖,搔搔眉头。仁厚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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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冉算别人家账的工夫,不知自家前途已被定了。
周远之将拟定的名单抄录一份,命人送往殷府。
不多时,跑腿的人回来,还带回另一份名单。
关于选人问题,虽说太子没有任何明示暗示,但殷灌蔬周远之二人极有默契地达成一致:二人事先通个气,以免临了闹出岔子,二人伤和气事小,叫太子难做罪过便大了。
比对过两份名单,周远之将两张纸卷到一起,凑近了烛台……
他身子放松,后靠在斑丝隐囊上,眉目舒展地望着张牙舞爪的火龙。“裴琰,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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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湖上的梁洲有一读书台,太子所筑,近日他安居在此读书。
梁洲在望,周远之跳下船。听得“哗哗”水声,转头,另一只小船也即将抵岸。
待那船停,他一只脚踏上船,扶出一老者。
“学士慢些。”
“啊哈,远之。”
一辆青车驶来,载了少长二人去。
流云阁中,侍女往博山炉中投了几枚香片,待香气溢满小小的临水阁,降腰退下。
一戴远游冠者端坐主位,气度沉稳。他双目含笑:“二位辛苦。”
殷灌蔬和周远之同时开口:“殿下言重。”
侍者呈来太子手书名单,周远之摊开,看见了一个绝对不该出现的名字。
他惊愕地将目光投向殷灌蔬,老东西,耍我?怎奈,殷灌蔬的老面皮被举起的纸页挡住了。
“殷老与远之所拟名单,除一人外,其余皆同。姜到底是老的辣,远之,你还年轻,要多向前辈学习。”
周远之压抑着不满。“是。”
太子温声道:“设书局,校勘书籍自是头桩事,自是要精细些。然,天下事皆在人为,关键在得人。殷公所推之萧生,不媚流俗,落笔出尘,字好,诗更是选得脱俗。靖节之诗,配上他之字,堪称双绝。”
一听“靖节”,周远之闭口了。太子推崇陶渊明,近臣皆知。
“停云霭霭,濛濛时雨……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太子引颈,目光温柔地眺向窗外,“不知晋安王近来安否?不知何时能与他促席,说彼平生?”
晋安王是太子胞弟,兄弟感情甚笃。萧平抄了一首诗,教太子思念起爱弟。周远之胸口突突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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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之,远之!慢点,等等老夫!”
殷灌蔬气喘如牛追出。
前方步履如飞的矫健身姿猛地刹住步子,转过头,皮笑肉不笑。“殷前辈,晚生受教了,前辈高出常人不止一截。殿下所言甚是,晚辈他日定当登门讨教。今日先行别过,告辞。”
“哎——”殷灌蔬手抬起,又放下。“年轻人,性子也太急了,好歹听人说完话。我还想问缘何我拟的名单怎会出现萧平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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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打在一只小飞蛾的翅膀上,蛾子呼扇翅膀,踅进酒楼二楼的包间,扒住门缝,偷窥里面。
幽幽怨怨的曲子逸出,伎乐正在演奏《乌夜啼》。纱幔后,有一黄梨木隔扇,将里外隔开。
一人爆喝:“裴五,你到底踏了几条船?”
醉心曲子的裴琰睡虎睁眼:“你说的是人话?”
周远之凭着隐囊,一只脚竖起,一手持杯,慵懒不羁,仿佛适才已将怒气发泄尽。
“你大言炎炎,什么萧平拂了殷灌蔬的面皮,别无他路,只好来求我。但殷灌蔬却向殿下大力举荐萧平,那劲头,不知情的还当是举荐自己门生。”说得云淡风轻,却充斥着浓浓的凉薄嘲弄。“你若真踏了两条船也无妨,毕竟你一不做忠臣二不做烈女。”
裴琰压住想暴揍他一顿的冲动。“明人不做暗事,不信我把殷老儿请来对质。邪了门了,那笑面翁掺和什么?”
“少惺惺作态了。”周远之眼皮都懒得抬。“平陆成江,八表同昏……裴子瑜啊裴子瑜,我竟不知,你还有颗七巧玲珑心?”
裴琰牙疼。“有话直说。少阴不阴阳不阳的。”
“陶潜陶渊明的诗。”
裴琰没好气:“同我有何关系?”
“你举荐的那田舍郎,考试时抄了这首诗,被老殷相中,特地举荐给太子。太子甚是欢喜。”
提起这茬,周远之便恨得牙痒。本以为和殷老儿心照不宣,举荐的皆是德才兼备之士,孰料被摆了一道。
裴琰问:“这首诗有什么问题?”
“陶潜的文风与目下绮丽之风不同,识之者重之者不多,太子爱之甚深。萧平一介村夫,如何知晓太子喜好?难道不是殷灌蔬指点?”
裴琰噎了噎,认真道:“此事我定弄个明白,不过我可以郑重起誓,我只托了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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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枰上,黑子大举侵入,白子退踞残山剩水。
二指一松,骤然坠下的白子搅乱了战局,缴了械。
周远之赧然抱拳:“小可不自量力,徐公见笑了。”
老者眸光黏在棋枰良久。“起手明明占了先机,却输了。为何?”
周远之惭愧:“小子学艺不精。”
老者深邃的目光盯着他:“远之,你心气不定。”
周远之垂下眼睑。
老者欲起身,周远之忙上前,扶他到南窗下软榻上坐定,随手抓来隐囊,垫在他背后。隐囊上的补丁入眼,周远之感怀,当朝宰辅,朴素若斯,传出去只怕都没人信。
“君子须搏长远,莫要计较一时。”
周远之提起青釉鸡首壶,冒着热气的茶汤泻在豁了口的青瓷盏中。“晚辈实在不明,殷灌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商定好的事,那老狐狸竟临门变卦。祸害非但没踢远,反而滚到了身边。
徐公接过茶:“此事恐有蹊跷。殷灌蔬此人,看似粗疏,实则细谨。单说其门下,便无一杂客。此番失信于你,无半分好处不说,还坏了名声。精明如斯,他殷灌蔬做不出来此等蠢事。”
周远之些微动摇,可又说不通:萧平的卷子确确实实是殷老儿交上去的。
徐公展眉。“莫急,事情是人做下的,势必留痕,会水落石出的。”
年轻子,性急,是好事,也是坏事。周远之事他看重的,故而愿耐心教。
“远之啊,你要记着,世间事,往往,真相不重要,结果才重要。眼下,萧平被推到了殿下跟前——这个‘果’,方是你要正视的。有人——殷灌蔬也罢,其他人也罢,处心积虑造成这个果,他们目的何在?”
周远之不觉双肩上耸,一扫先前的郁闷、焦灼,眸放精光,俨然进入战备状态。
徐公目露赞许。
“还有一人,裴五。”周远之吃不透裴五,那小子素来疯癫,但也只囿于故弄玄虚装疯卖傻,手伸到他这里,尚属首次,而且是为着一个旁姓人。
听完,徐公莞尔。“裴家小儿是个促狭的。前几日托三娘带信,探听裴邃之事。这个裴邃,吃了一回亏了,还如此口无遮拦。明知萧六为人,还逞什么口舌之快?”
此事周远之知晓。
裴琰的族叔、令魏人闻风丧胆的战神裴邃,醉酒骂了今上的六弟,临川王萧宏。原本不过一场口舌官司,但有小人存心拿二人的身份大做文章。萧六是今上宠弟,裴邃是发牢遭申斥的臣子,借酒辱骂皇弟,可是另有居心?此事已传进了建康宫。身在寿县前线的裴邃战战兢兢,私下频频问路。
徐公眉宇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主上不糊涂,知何事当究,何事不当究。只这裴邃,得敲打。裴家小子此时搅和进书局……”略作沉吟,“那萧平,何许人?”
周远之不掩鄙夷,简要提了萧平的来历,说了刘勰检出的“练”字,又重点述说了《停云》一节。“裴五善装疯卖傻,殷老儿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一时判别不出,谁是幕后提点之人。”
“无妨,暗中细察便是。”
暂且按下对裴五的疑虑,周远之又担忧其另一事。“那殷老儿如此积极搅和进书局……”
徐公打消他的疑虑。“他是看中殿下的藏书了。”
周远之微愣。
徐公道:“殷灌蔬此人无他嗜好,唯小说耳。听闻他欲将毕生所作,集结成《殷芸小说》。嫌篇幅不够,便想网罗天下奇书,以供素材。”
周远之明了。时风重读书,世人多好藏书,私家实力有限,自然是皇家藏书最丰,亦最优。当日,驸马张缵位居秘书郎,秘书郎有权阅读皇家藏书。为此,他趴在秘书郎任上数年,迟迟不愿升官。驸马为读皇家藏书尚且如此,何况殷灌蔬?
他突然想起一事,那萧平也是个写小说的。他会不会也是这般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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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冉尚不知自家名姓已入了当朝宰相之口,还喜滋滋数着刚到手的工钱。
“……一百、一百零一……”不错,眼都笑没了。李方该改名叫李大方。
大活出得慢,她又懒,《封神演义》才写了一丢丢,不够塞牙缝的。李方叫她研究研究小短篇,她绞尽脑汁搜刮了脑袋里有限的库存,胡诌了几个聊斋里的小故事,李方览后大为满意,遂将其与新近收上来的几篇小说一道,编为一部集子,刊行,在建康市面掀起了些水花。李方大喜,给钱也给得爽快。
萧冉雀跃着踏入巷口,脚步猛地一刹。
暮色沉沉中,一辆车停在家门前,辕上盘腿坐着一人,逆着光,一尊大佛似的。
下一瞬,大佛跳了下来。“萧郎君!”
萧冉怔愣:“明了?”
“五郎有请。”
萧冉靠着车厢,半天无话。一路颠簸摇晃,晃得她都快睡着了,一个激灵清醒,她揉揉眼,掀帘,想瞧瞧到哪里了。
车子停了。
“噫?”完全陌生的地方,萧冉警惕地抠着车壁,不肯下车。
明了跳下车,伸手扶她:“鸡笼山,郎君在这儿有个园子。”
***
白昼被吞噬干净,墨色泼了一地。
萧冉一只脚才从肩舆上落下来,便见凤来激动地跑来,一把拉住她袖子:“你可来了!”
萧冉下意识问:“出事了?”
凤来无奈地回身一指。
萧冉举目,望见一座高台。
烛影摇摇,高台悲风。
台上一人,一手提壶一手舞剑,纵情高歌:“……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萧冉打了个寒颤。“这是成精了?”
凤来翻白眼:“今日本来安生地很,谁知吃过暮食后,突然嚷着要学古人登高而招。要吃酒要舞剑,这倒罢了,还非要有人陪。你再不来,我怕他把母狼招来。”
萧冉捧腹。
凤来急道:“山上真有狼。”
萧冉被凤来拽着登台,眼前闪过一小团飞白,下雪了?才入十月就飘雪了?忽闻“邦邦”砸东西的声儿,眼珠一轮,只见台边蹲着一名叫不知的小厮,神情麻木,两眼虚空,握着钎子凿冰,滚下去的冰屑,被另一个叫糊涂的小厮拿小钵接了,神色肃穆地洒向高空。
人工降雪。
萧冉默了。
凤来嗓音幽幽如魅:“快入冬了,叫人下冰室取冰……我这是什么命,摊上这号郎主。”
萧冉很想冲上去踹那疯魔般手舞足蹈的人一脚:呔,孽畜,速速现形!
“裴大仙,收了神通吧!”
裴大仙身形一顿。
***
暖帐围起,炉子点着,小酒温上。暖和多了。
天上月地上灯遥相呼应,远山化作带带残影。萧冉不无遗憾地想,若是白昼,青山翠湖应煞是好看,只是可惜眼下黑魆魆的,半点景致都看不到,裴五这厮就是个煞风景的。
“找我何事?”
酒热了,裴五斟了一杯与她。“吃口酒,热乎热乎。”
被他说得还真觉双肩瑟瑟,萧冉捧起杯子。
看着她把空杯放下,裴五不经意勾了勾唇。“那日考试,你抄了一首陶潜的诗?”
“是啊,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裴五冷笑:“我最讨厌自作聪明的蠢材。”
“何意?”
裴五端起了脸孔:“殷灌蔬在太子面前力保你进书局,就是靠着那首诗。”
萧冉醒过神。“你怀疑我脚踏两条船,走了你的路子又去求殷灌蔬?”
裴五认定她在装相。“那是殷灌蔬宽宏大量爱惜人才喽?”
萧冉气恼:“你问他去。”
裴五质问:“若不是殷灌蔬指点,你怎么可能那么巧抄了陶渊明的诗? ”
“我为什么不能抄陶渊明的诗?”前世便钦慕渊明风骨,这一年多来,先生与她讲的最多的也是陶诗,萧平的纸篓里最多的也是陶诗。
“太子青睐陶诗,连我都不知道。你一介白身,若无人指点,你从何处知晓?”
萧冉明白了,裴五认定,她出身寒门,不可能知道太子深爱陶诗,她抄陶诗,是为了投太子所好。
“裴五你太小瞧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