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济憔悴了许多,眼窝都塌下去了,腮骨都显了出来。
“回京怎么不去找我?生愚兄气了?”
先生前日信到,问萧平近来可好,杨济迟迟未回信。
“你京中无他熟人,没去寻我,我猜着是来找李方了。”
“我其实去了府上……”萧冉挪开视线,落在檐下两只打架的雀儿身上。“只是见着阿嫂那般,我很难受。”杨家的厄运都是从杨娇失踪开始的。
萧冉给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师兄,阿娇真的已遭不测?”
杨济沉默一阵,叹气:“你回乡以后,我们继续搜山,找到了裴郎君,可却始终没找到阿娇。那妖精不知把她带到哪里去了。有天清早,大郎去她房中,惊慌大叫,我们急忙去看,只见阿娇躺在榻子上,却怎么都叫不醒……”杨济擦擦眼,“本想寄书给你,被你嫂子劝住了她,说你正逢丧痛,怕禁不住此打击,便瞒下了。你嫂子忧伤过度,就成了这个样子。”
萧冉牙根紧咬:“不把真凶碎尸万段,我誓不为人!”
杨济面色稍缓。“暂且不说这些了,闲暇时,去看看你嫂子。大夫说她需要见见人,可她这个样子,我又怎好放她出来?”
后又说起玄通书肆。杨济连声叹气,说不知冯华得罪了哪路神仙,书肆一日不如一日,撑不了几天了。许多人都在另谋出路,他也正在想办法。
自知帮不上忙,萧冉只陪着唉声叹气了。
天短了,杨济没多待,送他出门时,萧冉许诺,日后,定经常去探望丁氏。
目送马车离开,直到望不见了才转身回了巷子。
刚插上门,又有客来访。
是李方携着一位面生的老翁。
“这是殷府的胡管家。”
哦,是来替老殷当说客的?萧冉眯起眼看李方。
李方装瞎,尬笑:“胡老丈,这就是萧平萧郎君。”
萧冉轻咳,李方继续装聋。“胡老丈,萧郎君,书肆有笔款项待支,急得很,我得马上去办。你们聊,慢慢聊。”说罢,脚底抹油般溜了。
萧冉暗骂:李方,我要把你写成土行孙。
***
一盏茶的工夫,胡老翁便起身告辞了。
萧冉恭恭敬敬送出巷子,亲自掺他老人家上车。宾主客客气气道别。
马车不见了,李·土行孙·方突地钻了出来。
萧冉脸拉得老长:“哟,都会遁地了?”
李方脸皮到底没那么厚,诚恳道:“阿平,是愚兄的不是,愚兄给你赔不是。你说你们两家,我替谁说话都不好,不如躲个干净。”
“奸商!”
奸商问:“你应了没?”
“想知道?耳朵伸过来。”
奸商送上耳朵。
萧冉揪住他耳朵,大吼:“不!知!道!”
奸商脑袋炸了。
戏弄完奸商,心情舒泰,哼着小曲儿回家。
开门,手将将要触到门,收住了:门底敞着一条缝,没关严。出来时,明明是关严了的。
遭贼了?!
萧冉脑门冒汗。到巷口不过几个弹指的工夫,日头还挂在天上,就没锁门。却没料到建康的贼都跟别处不一样,吃了熊心豹子胆。
四下张望,捡了截木棍,又踅摸了块带棱的石头。指尖稍稍发力,门缝开得更大了些,只见那贼端着茶,在檐下走来走去。
这贼也太胆大包天了,光天化日之下,他当这是他家啊!
棍在手,萧冉虎虎生风朝堂屋走去。
檐下那贼察觉到动静,刚正过脸,一棍子不偏不倚抡到了脑门上。
“哎哟!”贼捂住脑袋撅倒地上。
“萧郎君,你可真是鲁莽。”一道婉转的女腔自屋中飘出。
萧冉愣住了。
***
这伤员是裴五的僮仆明了。那婉转女腔,是凤来。
打错人自然就理亏,萧冉万分小心地向明了赔不是。
凤来笑嗔:“坐下。”
萧冉规规矩矩跪坐好,一张浅黄色纸飘落案上,定睛一看,上写着“萧平”,钤着东宫书局的大印。
报到证?
凤来道:“别高兴太早,这只是一纸拜门贴,拿着它参加三日后的比试,比试过了方能登堂入室,进书局。”
“这么麻烦,比什么?”
“五郎没说,我也不知,左不过是些舞文弄墨。”
萧冉犯了愁。抄书写字她倒是不怵了,但若写诗作赋,可真就要了小命了。
凤来笑。“五郎说,知你胸无点墨,叫你不必太担心。书局毕竟是整理、抄编书册的,若要瞧文章漂不漂亮,那不如直接甄选学士。”
这话在理。
凤来坐不多时便起身告辞,苦口婆心嘱萧冉多多准备,别乱跑。
***
三日后,萧冉借了李方的车和车夫,背着书笥,一大早就出门,巳正前,赶到建春门外的麒麟巷。据说数年前此地挖出过一只前朝的麒麟,太子殿下认为这是大吉之照,预示着大梁文脉大兴,于是便选址此处建书局。
萧冉揣着十二分小心进了书局。
亮明报到证,仆役引她去了录事坊,核对过名姓后,领了符牌、笔墨纸砚等,仆役又带她去到一间大屋。里面已有不少人,两两一组,席案已被占去大半。
“请萧郎君入席,稍待。”
萧冉想问接下来有何安排,那仆役一脸“无可奉告”,扭头走掉了。
萧冉尬笑着、略一颔首,算是冲先来者打了招呼,便快速挑了个靠墙角的席案坐下。这位置极好,场中诸人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而自身绝无暴露之虞,占尽了地利。
不多时,座无虚席,人到齐了。
突听一声铃响:“殷主事到!周主事到!”
太灵了,这一嗓子喊出,诸生如同一群大鹅齐刷刷引颈翘首。前席一兄弟过于激动,后腰撞上了萧冉的案子。
“抱歉,抱歉,吃多了,坐得难受。”一张娃娃脸伸过来,嘴角努力上扬,眼睛挤成一条线,发丝间的锦绳穗子垂至脖间,颤颤悠悠的。
萧冉大度道:“不妨事,来人了,快扭回去!”
娃娃脸扭回头,只见台上多了一老者和一年轻郎君。他认得,老者是殷灌蔬,郎君是周远之。这两位,是太子殿下钦点的书局正副主事。
殷主事清清嗓子。“长江后浪推前浪,得见诸君,老夫既喜又愧。喜者,有尔等英才,实乃大梁之幸。愧者,后生可畏,诸君旭日方升,老夫风烛残年……”
殷老儿口沫横飞。什么三皇五帝、周公孔子,道法儒墨,全被拉出来溜了一遍。萧冉困得头痛,险险撑不住栽倒。这时,不知谁的肚子抗议,发出叽里咕噜的响动。声不算太大,但附近两几席足够听到,几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萧冉精神稍稍振奋,坐直了,眼乱瞟,搜索嫌疑人。前排娃娃脸不动声色缩弯了腰,萧冉暗道:就是这厮!根据自身经验,他不是饿了,是肚胀了。越想越乐,不禁笑出了声。只这一声,前后左右同时有视线扫来,她绷直了背,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
“……太子仁孝,万民之幸!诸君……”
殷老儿还在继续。萧冉烦躁地抬头,不期然对上了一双蓄满怒意的眸子。
瞪我?他叫周什么来着?好生面熟。
殷灌蔬终于满足了演说欲,身侧的年轻人对众人朗声道:“请各位尽展才华,遴选绝对公平,太子殿下正虚席以待。”
这就有点相类后世的科举,要先写答卷,主考官相中了你的卷子,才能登科及第。不同的是,这场非正式科举,须完成两场“考试”。
第一场简单,抄书。第二场,暂时保密。
仆役给考生一人发了一只黄绢袋。
萧冉呵呵手,打开来,嚯,竹简,一册青简、一卷纸,分别选自《墨子》和《博物志》。
萧冉深吸口气,润笔,蘸墨。
落笔时很紧张,渐渐就进入了文字里,没有钟表,呼吸化为指针。
侍者提示剩一刻钟时,她搁笔,回头校了一遍。发现有两三处抄错、抄漏的,咬着笔管思索一番,日后进书局干的亦是抄书、校书的工作,准确是第一要义,卷面好看不好看是次要的。这么一想,眉头绽开,果断落笔翰。
一双高头履迈至案前,她仰脸,殷老儿高深莫测的表情觑着自己。未几,便走开了。
检查完毕,确信无大碍,只听锣响:“时间到!”
看着纸页被收走,萧冉恍惚间回到了前世考场。
没容她神思太久,周主事就发话:“任务二:诗赋一首。”
全场哗然。萧冉吓出一身汗:什么意思?难道科举制要提前诞生了?有写诗作赋的本事我还上这儿讨饭?
周主事环顾一圈,似笑非笑:“抄亦可,现作亦可。”
萧冉心底翻白眼,古人都喜欢一句话分成两截?
一张崭新的淡黄色纸铺开,萧冉不假思索落笔:停云,思亲友也。罇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
前世,萧平,杨娇……一张张脸在脑海里旋转。
案前落下影子,以为又是殷老儿,她头也没抬。
***
出了“考场”,萧冉走得很快,冷不丁有人追上来,在她肩上拍了下:“嘿,兄台!”
她怒地回头,一张娃娃脸投入视线。
娃娃脸礼貌微笑:“鄙人张有余,建安人士。敢问仁兄高姓大名?”
萧冉火发不出来了。正要自报家门,风卷着一声怨气冲天的牢骚灌入耳——
“姓周的鼠辈,区区寒族,太子家奴,也配来主持书局?至我等世族于何地?”
“可不止呢,他周远之还是粗鄙的伧奴!”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两名士子气急败坏地叫骂而去。
萧冉错愕不已。
张有余很淡然。“那两位是吴郡顾家陆家的。周主事祖上是过江侨民,自然被他们瞧不上了。”
那就不足为奇了。吴郡大族,顾陆朱张……等等,萧冉看着他:“有余,你姓张?”
***
试卷按先后两场分别装进了两个箧笥中,头一场的送到了周远之案头。
他认真翻阅了几份,有入眼的,画个圈。特别中意的,便直接将名字抄写在黄纸上。又画了一个圈,放到一旁备选,视线落到下一张卷面上,面色一沉。
笔尖在半空停顿片刻,落下,写了个“弃”字。扫了眼考生名字:兰陵萧平,嘴角掀起一抹冷笑。
“郎主,殿下派人来了。”
***
两只家雀儿追啄着跃上屋檐,叽叽喳喳互相叫骂。檐下窗前,殷灌蔬皱着脸对着一张卷子发呆,喃喃:“……停云霭霭……陶潜、陶潜……好本事,好本事……可惜,可惜了……”
纸被揉成一团,丢进了废纸篓。雀儿扑棱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