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温住的绿野院离崔夫人处不远,靠近花园,穿过去就是东门,倒是给她出府行了方便。裴行立跟着领路的小厮,下意识边走边琢磨着地形和布局,到院门抬脚刚进去,就有笑闹声传来,仔细一听,是知温在翻崔大郎的旧账:
“你还好意思笑话我,初霁,当初是谁被赌场追着逃,还要你出手相助来着?不是我们这位在金吾卫效力的崔小郎将啊?”
“你别污蔑我!我那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初霁抱着臂在旁边抬头望天,不打算参与这两人的混战。
“是是是,拔刀相助可惜打不过”……
知温拖长了音,正要继续阴阳怪气,突然从藤椅上蹦起来,藕荷色襦裙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扑腾了一下,像牵牛花绽放又合拢。
“三哥!你也来看我啦!”
原来是看见裴行立了,知温上前迎了两步,阳光正好 ,照在她脸颊上的小梨涡上,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但好在精神头还不错。
“哼,明明我才是你亲哥,对我就一点不热情”,崔知放在一旁酸道。
“眉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裴行立眼神暖了暖,却立马蹙起了眉。他眼睛尖,一眼就看到知温眉上的伤口,血痂已经脱落了,漏出细长的粉色嫩肉。
“啊?我看看,我看看,呦,你怎么还给自己折腾破相了”,崔大郎刚和知温贫嘴半天,也没仔细瞧到知温受伤了。
知温有点难为情,垂着眼,但还是如实说了,“我把祖母气得狠,失手蹭到了”,又抬手去打知放,“你才破相呢,这么个小口子,养几天就好了!”
“宫中太医处的玉痕膏可以去疤,明日我去拿一瓶,叫知放给带回来“
裴行立想到刚刚姑母的话,今日再看知温便察觉出不同了,少女亭亭玉立,笑靥明媚,不再是一团稚气的小孩了。
心下有点复杂,好像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又有几分自家女郎要被混小子欺负的危机感,最后憋出来一句:
“女郎家年纪大了,要爱护些自己”。
“噗嗤”,知温和知放都被裴行立说的这句话逗乐了,“哈哈哈哈,三哥你这口气怎么像老父亲”,知放实在没忍住大笑出声。裴家三表哥,少年持重,关心人也这么老气横秋。
知温笑归笑,也还是很感念他的偏心,崔家一众姐妹,裴三郎也只会对自己说上这么一句。赶紧卖乖讨好,给尊贵的三表哥拉椅子沏茶。旁边知放又坐不住了,起来去找初霁,要讨教几手。
绿野院中是一个大大的葡萄架,下面是张石桌。三月春暖,葡萄藤已经长了些新芽,墙边还有迎春吐了花蕊,知温爱和院里丫头们一块晒太阳,围着石桌放了好几把藤椅。裴行立也被这暖意感染到,撩袍靠上去歇着。
他今日也是穿了一身家常的天青色襕衫,头发用幞头束起,添了几分文气。此刻正眯着眼睛,看知放和初霁在院中过招:两人折了花枝,初霁身型灵动,功夫却是大开大合,走的刚猛路线,反倒是知放,早年在街头跟地痞打架,招式更灵活多变,多用巧劲。
知温看得目不暇接,便趴在石桌上,双手叠起垫着下巴,左边看看院里缠斗的两人,右边看看裴行立。心里止不住羡慕,出去行走江湖,要是有他们的武艺傍身该多好,遇上不服气的就打,自己的那两下子,可太不够看了。
“没有武艺,动嘴皮子是不是也行?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我得再去找回鹘的译官取取经”
知温这边在心里悄悄打起了知意的主意。
可怜那边知意,今日一大早就被薅起来去陪使团少爷吃朝食去了。这位阿史那小王子,再三表示自己仰慕长安的风土人情,想要体会地道市井生活。高帽子戴上了,崔知意又领了上司的命,只能打起精神陪他逛。
“崔少卿,您最喜爱的早食是什么?”
阿史那脚步轻快,总是没几步就越过众人,自己走在前头,也引得路旁早起出摊的大爷大娘们,频频投来好奇的目光。
小王子今天也穿得很鲜亮,一身雀头紫的窄袖翻领袍,胸前叮叮当当叠缀了好几串红玛瑙碎钻项链。在旁人身上估计要被批一句俗气,但他的金发和这打扮相得益彰,硬是把俗气压下去了。
“前头有家胡麻饼,味道很是不错,阿史那王子可要尝尝看?”,不错个鬼,崔知意最讨厌甜食,也就知温才爱吃那家甜到发齁的胡麻饼。
没等话音落,只见阿史那大步流星,人已经在摊前了。
“老板,请给我一个你们最好吃的饼”
阿史那汉语说的虽然标准,但总是有股夹生的好笑,摊主是一对老夫妇,看见这么个漂亮的胡人少年,一下都有点发愣,还是老头子先回过神,给他拿了一个刚出锅的。
“嗯?也不觉得甜吗?”
崔知意看阿史那吃得挺开心,嘟囔一句,也上前买了几个,转手递给随从宿松,让他一会路过平康坊给知温送去。
阿史那擦了擦刚刚沾到手上的芝麻糖浆,余光盯着崔知意的动作和交代,只听见了平康坊。他知道崔知意的身世背景,也知道他根本不和崔家来往,那平康坊能让他送早食的是谁?
“知意,你怎么不吃呀?你推荐的果然很好”
阿史那已经自动换了称呼,单方面用一块胡麻饼完成了关系升级。
“在下已经在家中用过了,长安物产丰饶,小食也各有特色,我再为阿史那王子引荐一番”
崔知意职业假笑着应付,心里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小人之心了,这人怎么看怎么只是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少年,精力旺盛又有新鲜劲。
一行人又这么陪着阿史那东摸摸西看看,居然就这么打发了一整天。他身旁跟着的武士阿丘,明明是身长八尺的彪形大汉,却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零嘴和小玩意,鸿胪寺随行的几个小吏,当面一团热闹和气,回家都在各自吐槽“像乡下来的土包子”。
崔知意也累得够呛,走了一天不说,阿史那还拉着他问东问西,说的口干舌燥。一回公主府就脱了官服,在贵妃榻上瘫成个大字。
宿松进来,给他把官服收了,又递上一封信。
“今日从县主那捎回来的,说是要紧事”
知意单手枕在脑后,食指搓开小纸条,就五个大字:我要议亲了!
等晚间他坐在饭桌上,就有些藏不住事,吃几口便瞥一眼对面的母上大人。晋阳公主今年三十八岁,虽然已经成过两次亲,但容貌仍俏丽鲜颜,有少女之态。知温其实长得很像她,尤其是圆脸和杏眼,只是晋阳公主养尊处优多年,气质上更为雍容华贵。
晋阳公主早就看见知意的动作,见儿子实在磨蹭,没了耐心催他“有话就说”。
“阿娘,你当初是怎么挑夫君的呀?”,崔知意期期艾艾张口
“你说的哪一个?你亲爹还是后爹”
“都有,都有,我就是想知道,男子要如何才值得女郎托付终身”
知意假装在说自己,但其实他的婚姻大事,晋阳公主早就发过话,不着急,自己慢慢找个合心意的就行。
“什么托付终身,你亲爹是长得一副好皮囊,但不中用,你后爹更俊武,还知道疼人,一起过日子舒心罢了”。
能不舒心吗?裴五爷常年驻守边疆,一年只有月余回来,常年公主府就只有母子俩住着。知意合理怀疑,阿娘就是图后爹省心。
晋阳也知道,知意是在帮知温问,公主府和崔府当年闹得难堪,是老死不相往来,但知意和亲妹妹联系,她也不干预。对这个女儿,自己是没什么感觉的,生下来都没看一眼,就让崔府的人抱走了。
算算年岁,是到了议亲的年纪,按崔府老夫人的迂腐性子,估计是要挑个清流学子之类的。
“啊?就这么简单,不应该试试品性德行吗?只看相貌怎么行”
“品性德行,做了驸马还敢翻天不成”,晋阳公主嗤笑一声,这是她皇家权势给的依仗,寻常人家女郎,就算有家世撑腰,也不敢有这等口气。
崔知意算是明白,公主亲娘的择婿标准没有任何参考价值,这事还得自己帮知温参详,可是这两日要同阿史那周旋,抽不开身,正琢磨着要怎么办。
突然鸿胪寺使者来传话,说阿史那王子明日有约了,不用崔少卿相陪。
“太好了,你快去崔府找初霁,约县主明日去琉璃阁”
知温的琉璃阁,知意也有一股在里头,当初诺槃陀被封了店,拿着货源和人脉找上知温,但穷鬼县主自己凑不够买铺子的钱,还是找知意挪了五十金,现在倒是能每年给他分分红。
却说那边,阿史那晃荡着回了官舍,先把吃食都分与使团的随从们,又自个拎上凉掉的胡麻饼,去寻赛格。
屋里赛格正在同副使勒庞商议会谈的事,他们此番明面是例行朝贡,但其实私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去年底开始,北边的突厥人不仅杀回来了,还蠢蠢欲动,在回鹘边境滋事,游牧民族,筑水草而居,底下小部落之间争地盘本也正常。
但这几次试探隐隐有些成规模,突厥势力日渐强大,大汗觉得难免有一战,打算先发制人,向汉人天子借兵,于是有了这趟提前进贡。
明日是鸿胪寺卿王端章安排的正式宴会,正好先探探口风。
“帮我查查崔知意和崔府有什么联系”,阿史那进来随手把胡饼往桌上一扔,便自己找位置坐下,毫不客气地开口。
勒庞虽然没真的和阿史那比武弄伤他肩膀,但一路看他不顺眼是真的。这会儿听到这么倨傲命令的口吻,登时站起来要赶他出去。
“对赛格大人尊重一些!你这个冒牌王子!”,勒庞面相凶狠,此刻发怒,颈上的疤更显骇人,但阿史那纹丝不动,也不接话。
“够了,勒庞你先回去点点明日参加宴会的人,我和他聊”,这其实还是阿史那第一次同他提要求,赛格直觉是有事,便出声止住了勒庞。
“说吧,这个崔少卿有什么关键的,你缠着他就算了,还要查崔府”
“他的母亲是公主”
“没了?”,赛格有些摸不着头脑,公主怎么了,公主又不能左右军政大事。但他倒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等等,去年使团里有个女译官是不是说崔少卿有个妹妹”。使团里的成员,在长安无论结交了什么人,都需要上报给首领,对他们来说,这都是人脉资源,说不定哪天就能用上。
说完立马去唤了随队的译官,这次跟来的个中年男人,名叫谢文,他是个混血胡人,母亲是汉人,战乱逃荒到边塞,跟了个路过行商的回鹘人。
听首领问到,谢文想起来骨咄禄回去之后,的确是跟他们夸过,有位美丽的小县主很喜欢胡语,学的很快,还有自己的珠宝店。
“是崔少卿有一位妹妹,胡语说的不错,但不知道名字,隐约记得封号是乐安县主?”
“乐安县主……去查查”,赛格不用等阿史那提醒,就先吩咐下去了。一位会说胡语、还有交情的县主,就值得下功夫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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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冒牌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