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也不起身,就这么屈腿坐在席位上,单手把玩高足银杯,抬头看着这个俯视自己的男人:身姿挺拔,神态凛然,俨然一副不可侵犯的神圣姿态。用眼神回应对方:可你为何如此在意呢?
坐在上首的赛格已经准备要用脚踹他起来,让你暗示,没让你明示啊!现在就挑明了,人家有了防备之心,还怎么拐带别人的贵女。
“无聊”,阿史那用胡语嘟囔一句,这才懒洋洋起身,和裴行立碰杯,紫红色的葡萄酒在银杯中荡漾开,然后被一饮而尽。
“你们汉人不是说:白头似新,倾盖如故吗?我今日见到县主,就像是遇到了多年的老朋友”
阿史那拽起了文,赛格都听懵了,还是旁边的译官谢文抓紧逐句翻译。
鸿胪寺卿王端章,一直观察着这边的反应,起初听他们说县主,心里还迷糊着,皇城脚下,县主不说一抓大把,但也是有那么十来号的。但看崔知意和裴行立反应都这么大,便也猜到说的是崔家那位乐安县主。小姑娘圆圆脸,高高个,他也见过几面,是个大方爱笑的。
王大人心里正琢磨着,回鹘这些年政权稳定、兵力强盛,边境贸易、通婚渐多,想要和亲继续巩固关系倒也合理。刚准备出言试探对方口风,却见坐在上首的瑞王摇头轻笑:
“阿史那王子,汉语学了可不是这样乱用的,会闹笑话的。”
这句简单的嘲笑,赛格还是能马上听懂,几杯烈酒下肚也有些上头,粗声反驳:
“什么笑话?男欢女爱,是自然法则。在我们草原上,小伙姑娘看对眼了,自己开开心心拉手骑马去了,有什么说不得的!”
王大人见势不妙,赶紧出来打圆场:“塞外中原,各有各的风俗,或并辔齐驱、或琴瑟和鸣,各有各的好嘛。老夫是年纪大了,不然也愿意去体会一番草原放马的快意”
外交场合,总要互相留面子,大家都揭过了这一话茬。但因着这个插曲,一顿酒筵到最后,颇有几分宾不欢主不乐的意思。
散席之后,已经快到宵禁,崔知意板着张脸还要送使团回官舍。春夜寒意逼人,院内一片冷寂。裴行立交代完换防事宜,回过头却看见瑞王殿下还没走,他披着大氅站在原地,似是还未醒酒。
“殿下怎还未回府?”
“中郎将,你看这天,要变了”
裴行立跟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夜云四合,是要起风了。瑞王也没等他回复,就像随口一句闲话,说完便完了。
裴行立身上还有些酒气,不便骑马,也懒得使唤人去套车,就这么自己走回府,反正宵禁也拦不住他。
夜阑人静,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裴行立踏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两步……突然就记起来,不知道是哪年的上元节,知温疯玩到晚上,被他巡查的时候抓住送回家,赌气不肯理人,就一路踩着他的影子,当时小姑娘说了一句什么?哦,“你看不见自己,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裴行立不知为何,一直记得这句话。明明是一句无心气话,却好像戳破了他的伪装,裴三郎是世家长子、是金吾卫中郎将,唯独不是自己。他不愿承认,但的确羡慕上一个小姑娘,她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甚至连终身大事,也敢于自己做主。
自己要干预她的决定吗?回忆着席间阿史那的神色,不得不承认,这个草原来的小王子,很像知温,他们眼中都无所畏惧,不愿被束缚。
不知不觉,人已经进了书房。一只小小的信鸽落到了窗前,是下午派去琉璃阁的暗卫消息,裴行立想了想,还是张开手,放走了这只鸟儿。风潜入夜,一枕无梦。
果然第二日起来,就落了雨。好在细雨朦胧,倒也不冷,只是街道上泥泞一片,鞋底都不免沾上春泥。
今日是十五,崔府里例行要给老夫人请安。知温正往前院赶的时候,就看见崔三娘正在呵斥院内一个粗使丫鬟。
“你是怎么干活的?连廊地上这么一大块泥都看不见!”
知温眼尖,看见她的鞋尖裙摆都沾了泥土,怕是新做的衣裙第一次穿。也难怪崔知琳不顾体面,要当着这么多人面发火。但看被揪住的小丫鬟,颤颤巍巍瑟缩的样子,实在可怜。便故意加快了脚步,风风火火从连廊下穿过去,一把揽住崔三娘的胳膊。
“三娘!快走快走,请安要迟了”
崔知琳被她这么一打岔,脚比脑子快,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跟着走了。等到老夫人的听雪堂门口,才意识到过来生气。
“崔知温,又要你在这做好人!我刚刚差点滑倒,教训她几句怎么了,难道还会打她不成!”
“别气别气,我知道三娘刀子嘴豆腐心,是真的怕请安迟了”,知温也了解自己这个姐姐,不是坏心肠,就是平日爱攀比一些,总爱和姐妹们争个高下。
正说着,崔老夫人出来了,大家都赶紧起身行礼,挨个问完早安方才落座。
“后日便是上巳节,你们几个姑娘家也大了,出门在外要记得规矩,莫要肆意妄为,失了体统”。
老夫人在上头交待着,最后这一句,话里有话。虽然连眼风也没瞥一个,但在场的都听出来是在点五娘子。
上巳节又名女儿节,其实就是个大型青年男女交友现场,猜谜、斗花、投壶,平民百姓也能参与。但风景最好的岸边还是被圈起来,由长安城的勋贵们轮流主办游宴。今轮到了郧国公府,他们家正好有几个适龄郎君,郧国公夫人便格外上心,早早给大家下了帖子,打算趁着个机会好好相看一番。
三娘、四娘并知温几个人齐声应是,二夫人那里又开始张罗着姑娘们的春裳首饰够不够、要带哪些乐器赏玩这些琐事。
知温心里是不大热衷的,她的择婿标准早想好了,没什么去挑的必要。三娘和四娘想到自己能相看,则有些害羞,二夫人管的严,她们出门少,也难得和外男说话,若是能遇到合心意的郎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老夫人略坐了坐,就放她们走了。知温心里记挂着琉璃阁那柄弯刀,打算自己去验收,正要回屋换衣服出门,却听见身后四娘唤她。
“五娘,你要出门吗?”
知温点点头,等她回复,心里有点奇怪,四娘知琅往常就像个透明人,不像三娘总盯着着自己找错,但也决不亲热。
“能帮我带几本书吗?”,知琅有些不好意思开始解释,“我有些体己银子,可以先支给你”。
二夫人极少带她出门,更不许女郎家独自出去逛街。四娘久而久之也养成个僻静性子,但有一个爱好:看书。一般都是求一母同胞的二郎知礼给她带,但知礼今年过完年便去国子监备考了,有两个月没看到新书,知琅实在有些心痒。其实还有一层原因,上次知温冲撞老夫人,却没被禁足,让她心里有些鼓舞,五娘能这样出大格,也许自己也可以出出小格?
“好呀,你想什么书,列个单子给我”
“已经写好了,不耽误你出门”,知琅赶紧从袖中取出来
知温接过一看,是几本诗集,还有两册游记和话本,心下对四娘多了些亲近,原来大家都爱看些杂书。面上也带出狡黠,冲知琅眨眼一笑,做了个“包在我身上”的手势。
注:
泰戈尔《飞鸟集》:“你看不见你自己,你所看见的只是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