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晌午,雨停了。知温换了身方便的窄袖胡袍,蹬上涂了油蜡防水的牛皮靴,先去崔夫人那禀告了一声。
本来她每次出府也就是走个形式,打声招呼就算了。今日却反常被留下来,要她陪着一道用饭。
“五娘,你天天都出去顽些什么呢?”,崔夫人拉着知温在饭桌前坐下。
知温的手突然被握住,一时哽住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但琉璃阁的事肯定不能捅出来,还是继续装自己游手好闲好了。
“就……东西市到处逛逛,看看时兴的杂耍玩意儿”
“你连我也要瞒?”
知温一时拿不准崔夫人指的是什么,又疑心是在套话,刚准备撒个娇混过去,就听见崔夫人继续说道:
“教坊司的飞鸢是你保下来的吧,求到瑞王那里,他如何就肯卖人情了?还不是看在家里的面子”
原来是说这个,自己和飞鸢的关系倒也没刻意瞒过谁,但瑞王到底卖的谁的面子那还真不一定,知温心里嘀咕着,面上还是假装惊讶。
“飞鸢帮过我和初霁,她人很好、舞更好,我实在不忍心她明珠暗投”,当时飞鸢被一个姓窦的皇商看上,纠缠不休要纳她进门,知温看不过去帮忙谋了教坊司教习娘子的缺,才摆脱掉这桩烂桃花。
“你有古道热肠,我不反对,女郎家都不容易,能帮扶一把也是善事。只是毕竟要顾忌些名声,以前还能说小孩家家懵懂,现在大姑娘成天往教坊那种地方跑,惹人嫌话多。你听伯娘话,别再往那去了,实在不行,也可以约她去别处见面嘛”
崔夫人这番话说得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知温不好明着再驳她面子,只点点头,糊弄着就算听进去了。又想起来自己琢磨去安西的事,便凑过去,装出几分羞赧,试探着问道:
“伯娘,若是要定亲,我想自己相看”
“好好好,跟伯娘说,你中意什么样的,满长安城的青年才俊伯娘帮你挑”
崔夫人没想到知温自己对这事上心了,本来她还担心五娘不愿意议亲,这会儿也顾不上打趣她,赶紧接话
“我啊,中意样貌好、武功好的,最好像裴大将军那样驻守边疆,保家卫国的”
知温一点点缩小范围,在崔夫人这里敲边鼓。
“这戍边的英雄儿郎倒是有,只是出身都要差些……要我说男子汉是该多去捶打一番才好……伯娘知道了,会帮你留意着”,崔夫人不愧出身武将世家,对京中公子们的安逸之态很是看不惯。
说话间,饭菜摆上来,知温边陪着崔夫人用餐,边说些坊间新鲜事逗趣,直到未时才脱身。
崔夫人斜靠在贵妃榻上,她午间总要小憩一番,贴身的王嬷嬷上前关窗,把门洞口知温的背影也一并隔绝在视线中。但崔夫人眼神定定地没动,半响才悠悠长叹一声,低声透出一句:“你说,当年的事,她到底知不知道呢?”
正在外间点安息香的玲珑,听见这句话吓了一跳,不过崔夫人问的不是她。王嬷嬷伸手轻轻给崔夫人捏着肩松快,嘴里答到:
“奴婢瞧着,五娘子性情开朗,不像是知晓经过,若是知道,那她这么多年不显,想必自己早也理解了。母为女刚,天经地义,五娘子要怨也只该怨她自己无亲娘看顾……”
“我看她想嫁去安西,倒也是个好去处,在跟前总让我心里惴惴,离得远了,慢慢也就忘了”
玲珑听着这段对话,有几分心惊肉跳,当年五娘子走失之后,崔夫人便对她格外上心,原来这里面竟然是有隐情,五娘子自己知不知道呢?
知温知不知,也不妨碍她此刻心情很好,在崔夫人那里提了这事,就等于过了明路。自己亲爹不管,老妇人懒得搭理,最后议亲这事大概就是当家主母崔夫人做主。
她一路踢踢哒哒着小石子,吹着不成调的口哨,已经开始和初霁盘算起要如何天高任鸟飞了。
初霁看着自家过分乐观的县主,有些好笑,但也不自觉被她感染到,心里雀跃起来,日子似乎也有了盼头。
琉璃阁里,诺槃陀却急得打转,今日一早伙计阿莽起来,发现遭了贼,后院被踏得乱七八糟,库房门大敞着。
诺槃陀狠狠锤了阿莽一拳,这家伙那么大块头夜里睡得跟死猪一样,说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再去清点库房,上锁的珠宝倒是没丢,但外面那些散碎玉料,还有几件客人留在阁里加工的器物丢了。
诺槃陀愁得脸都耷拉下来了,为了在崔家保密,一般琉璃阁不出大事是不会轻易联系知温的,除了进货的日子,一般三五天来一趟。但两人也商量了送信的方式,崔府后门斜对面的巷子口有个酪浆摊子,若是有事,便差摊主上门送新出的饮子。
这边诺槃陀刚要派人去跑腿,没想到东家自己先到了。
知温进门也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光天化日被抢了?”
粟特人浓密的眉毛都要皱成一条直线了,苦哈哈地弯腰赔不是:
“都怪我昨夜没叮嘱好阿莽,傻大个睡得不省人事,半夜遭了贼都不知道”
“别着急,都丢了些什么?”,现在也不是追责的时候,知温先安抚着诺槃陀,又叫那边跪着的伙计阿莽先起身。
诺槃陀把清点过的失物一一说了,知温听到没丢贵重珍宝先松了口气,但又拧起了眉,客人们寄存的器物虽说大多是金银制品,照价赔,出出血,也不是赔不起。但,保不住东西对客人们有什么特殊意义,这丢了,愧疚更多。
“报过官了吗?”,知温紧着问道,又和诺槃陀一道分析这贼人,来得蹊跷。若是有备而来,不可能不去撬锁偷真正值钱的,看院里的狼藉也不像专业的飞贼。
“已经派阿姚去京兆府报官了,应该就快回来了,看这粗糙的手法像匪贼,慌不择路的”
知温心里琢磨着,临近万寿宴,这么多使团进京,裴三哥的金吾卫巡查那么严,真有这么胆大包天的匪贼闹事吗?她叉腰站在院内,仰头望了一圈四面的围墙,初霁正蹲在西侧的墙根处,检查着什么。
“看出什么了吗?”,知温冲她喊道
“应该是从西侧翻墙进来的,武功不低,几处脚印都只用脚尖点地”
初霁在脑海里过着江湖上的下盘招式,一时摸不准到底是哪门哪派。
“算了,还是等京兆府的人过来看吧”
知温想起前些天那个阿史那王子留下来的弯刀也丢了,应该官府会更上心些。又感到很抱歉,那把刀一看就随身带了些年头,刀鞘有常年握持后留下的包浆。
她一路走来说了这么多话,有些口渴了,自己去厅里提了壶茶出来,坐在玉兰树下的石桌旁,招呼几人一起坐着歇会。
“诺槃陀,你亲自去几位客人那里告知一声,带上等价的赔偿,我们给人家寻同样的首饰式样和漆具,再把原本要配的珠宝往上提一个等级。若是能接受我们便优先做他们的,若是不能,就一起等官府追查到赃物再谈。”
知温一口气说完安排,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凉茶润嗓,又补充道“这几家客人都是熟客,应当不至于难说话,若是有难处,再来找我商量”
诺槃陀自然应是,看了看知温的脸色,心里再次感叹不愧是县主,有底气。要是寻常商铺出这么倒霉的一遭,不知道该怄成什么样。又想到那位回鹘王子的弯刀,看样子县主是打算自己出面去道歉,但还是开口确认了一下:
“那把王子的弯刀,您看?”
“阿史那王子处,我去赔礼,但一会儿官府到了,你记得和他们强调,是回鹘使团王子的刀丢了,此事可小可大,他们听完应该会更上心些”
一会官府来人,知温不便亲自出面,还是要诺槃陀去应对。
“若是真找不回失物,我们是欠下巨债了,人情债难还啊”……知温表面镇定,心里还是有些打鼓的,都不知道到时候要如何开口。
“抱歉,你刚给琉璃阁的弯刀,转头就弄丢了?”、“长安常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偏偏出一次盗贼就被你们使团赶上了?”,怎么说怎么心虚丢脸。
气氛一时有点沉默,晌午的高兴劲全没了,颇有几分得意忘形,就一定乐极生悲的意思。
突然院外传来动静,是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应该是官府来人了。知温刚要起身避开,就听见了阿姚的大嗓门,“将军大人,一定要帮我们抓住这天杀的偷子!”
“将军?难不成竟是金吾卫派人来了?”
知温这么一停顿,一行人就已经进到院子里了,再避开是来不及了。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看过去,果然是熟人,金吾卫右郎将沈羽已经惊讶开口:“县主?”
“沈郎将,怎么劳动您了?”
“丢的东西里有县主的失物?”
两人同时开口,话音刚落都纷纷意识到自己失言,知温是恼自己怎么一时没想到这个好借口,沈羽则是立马听出来对面的东家口吻。
两人面面相觑,皆有几分尴尬,还是知温先笑笑,请沈郎将先坐,简述完被盗的经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放下茶盏开口:
“沈郎将,琉璃阁的东家是我这件事能不能帮我保密”
“明白,沈某不是多嘴的人……不过若是上峰问起,我怕是不能不说”
沈羽知道乐安县主在崔府身份尴尬,总归有些女郎家难言之事,但裴将军一向关心这位表妹,本来也是因为她格外盯着使团的阿史那,这才听到报案说有个回鹘王子的刀丢了,便亲自来查看。
知温心里一叹,知道是逃不过了。本来她也能猜到,事关使团王子,不说惊动金吾卫,自己亲哥崔知意那里肯定是会知道,他知道了裴家阿兄也要知道。但还是心存侥幸,想自己处理好这事,现在又全都搅和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