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很嘶哑,但能听出压抑的激动,像多年不曾说话的人,突然能开口了。
“十八年……终于等到了”
阿史那表情并无波动,看着眼前的老太婆,面容并没有什么特征,就是寻常人家再普通不过的老妪,丝毫无法让人联想到当年叱咤江湖的赤瑕毒姑。
“阿魏姑姑,请起”,阿史那轻轻扶起她,“这么多年,辛苦了”
阿魏现在仍叫阿魏,但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狠辣与利落。十八年前的那场遽变,让多少同胞悄无声息地死在阴沟、暗渠、乱葬场,剩下他们东躲西藏,苟延残喘至今。
“先帮我把信物取出来吧,该行动了”
此间不是叙话的好时机,长安的这些暗部散落多年,沉寂在街头巷尾,早和组织断了联系,认物不认人。得先取出信物,再传令唤醒。
阿魏收起情绪,颤颤巍巍地从隔间里取出药盒,打开上层,是已经准备好的刀、药酒和绷带,还有一把银镊子。
“不用豪麻吗?”
“不用,动手吧。”
阿史那坐上一侧的高凳,解了上身衣袍,漏出伤处。阿魏举起刀,竟是直接向他扎去,一刀把即将愈合的伤处划开,瞬间皮开肉绽,鲜血喷涌而出。阿魏此刻的手一点也不抖,稳稳地用绷带捆住上臂,又拿起银镊子,探进的肌肉深处,小心翼翼地找寻着什么东西。
阿史那搭在膝上的手忍不住握紧了,青筋在白瓷一般的肌肤上爆开。伤口划开的一瞬,他还只是皱了皱眉,此刻却双眼泛红,紧咬着牙关,忍不住倒吸凉气。
空气一片寂静,甚至能听见银镊子碰到骨头的轻微声响。
阿史那的视线逐渐模糊,意识也渐渐飘远,仿佛回到了他八岁那年,阿母临终前,亲手把那颗珠子缝进了自己的体内。
“忍着点,我的孩子……这颗珠子,不到长安不要取出”,阿母干枯的手指抚着他的脸颊,眼中含泪,那是她身为母亲最后的温柔。
原来他肩上的伤,根本不是因为什么秘密行动,而是自己动的手,所以全然不怕裴行立去查。没有人知道,传说中可以号令长安浮图信众的信物在他体内藏了十年。只是经年累月,早就和血肉长到了一起,阿史那没能成功取出。
那是三十多年前,景教尚未被灭,不少奔波求生的西域胡人都信仰“真常之道”。在长安的景教能人异士,组建了一个秘密的组织——浮图。起初只是为了互通消息,守望相助,但之后教众逐渐壮大,开始惹眼。不少部落势力都渗透进来,想要浮图为自己所用。
阿史那的母亲艾米拉,便是当年的浮图右护法,虽然极力维持中立,不想浮图沦为权力附庸,但还是无力回天。在那场叛乱中,已经怀有身孕的艾米拉重伤逃回了西域,勉力撑到阿史那八岁那年,撒手人寰。临终前,艾米拉将一切告诉了儿子,还有长安唯一信得过的部下,也就是阿魏。
“答应我……一定要回到长安,杀了那个人!答应阿母……”,艾米拉是在谵妄中离世的,她紧紧掐住阿史那幼小的肩膀,疯狂摇晃,在得到承诺之后,终于脱力倒下。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偏头望向帐外,目光穿过了阿史那,定定地凝视着远方,眼中有不甘,却也有思念。
叮的一声,珠子落在铜盆中,阿史那的意识回笼,随着钻心的疼痛,浮图信物终于重见天日。
原本粘连着的血肉,在药酒的腐蚀下剥离,露出了珠子的本来面貌:
这是一颗通体透光的浑圆夜明珠,不知是多年的血液滋养,还是原本就有,隐隐泛着猩红色的光芒。阿史那从铜盆中拈起它,阿魏端过蜡烛靠近,昏黄的光线赫然照出,里面是一只黑色的十字圣火架,摄人心魄。
“传令浮图,光明之路重现”
鸿胪寺内,崔知意急得团团转。
“他冲知温干什么?回鹘人不会是想和亲吧!”,崔知意被裴行立的猜想吓到,本朝初年,有过一位宁国公主远嫁葛勒可汗和亲,稳定边疆。
“这两年突厥人又打回来了,回鹘可汗说不准真是打和亲的主意,想让咱们站队”。崔少卿还是有一些外交头脑的,立马自己想通了其中关窍。
裴行立也有些怀疑,但不好立马下定论,手指在书桌上一点一点,突然想到些什么问道:“接风宴在今晚?”
知意点点头,使团安顿后,为了彰显圣恩,都有皇室宗亲出面,在鸿胪寺招待一番。回鹘地位高些,今晚瑞王也会出席。
涉及到知温,裴行立主动提出,“帮我加个席位,他们若是打的这个主意,肯定要先探探口风”。
崔知意心里有点着急,如果这个阿史那王子要求娶县主,妹妹说不准真会答应,想到她上午说的那两个要求:样貌好、外任,都满足了。
“三哥,你可知道有没有适龄的郎君,想要自请去安西的?要样貌好些的,家世也不能太差”
“嗯?知温提的要求?”,裴行立一听,就猜到兄妹二人聊过议亲的事了,以知温的性子,倒也不奇怪。但他想到知温若是离开长安,心里就隐约有点说不出的空落,便出言否了。
“安西远在边疆,苦寒多事,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们都鞭长莫及,不是首选”
“那肯定不能让知温跟着过去,最好是像裴五爷那样的,知温嫁过去,自己逍遥过日子……”,知意越说越小声,背后议论长辈,对象还是自己后爹、裴家小叔,三哥估计不能苟同。
“倒是个主意”,没想到裴行立沉吟片刻,竟是顺着知意的话,操起了媒人的心
“但知温虽是县主,不比公主有自己的府邸……”
有这个心的不止这两个大男人,官舍里,赛格捋着自己的络腮胡,同身边的译官谢文八卦着:
“阿史那的脸,应该能俘获小县主的芳心吧”,他本来还发愁,怎么跟皇帝开口提和亲。今时不同往日,汉人在安西重兵驻守多年,根基早已牢固,不需要公主远嫁稳定局势。但若是有这么一位县主,自己想要和亲,那就容易多了。明面多一层“姻亲关系”,私下借兵也就师出有名了。
谢文心里却有点怀疑,在长安锦衣玉食长大的贵女,若不是身不由己,有几个会愿意去到蛮荒之地。自己的母亲,因为逃荒才委身阿耶,在塞外多年,一直郁郁寡欢,连带对自己也没有几分舐犊情深。
不过他面上不显,还是捧场说,“听闻那位乐安县主,很是喜爱胡语,想必早已仰慕北庭”。
“这些汉人贵女,才不会仰慕我们,看见杀羊都要吓晕”,赛格很清楚汉人对他们的轻视,鸿胪寺的官员们当面客气,背后里都是鄙夷,“哼,蛮荒夷狄……他们有用不完的土地和资源,才会惺惺作态”
“只希望阿史那有点用,能哄骗到这个县主”,赛格又催道,“他怎么还没回来,晚上还有宴席呢”。
勒庞正要出门去问,阿史那背着手进来了,勒庞看他不顺眼,就故意侧身,肩膀要撞他一把,没想到对方没能躲开,反而略一踉跄,再仔细看他脸色,本就白皙的皮肤竟是毫无血色。
“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和那个小县主聊得怎么样,有没有可能?”,赛格懒得过问他莫名其妙的伤势,只关心出卖色相是否成功。
阿史那听出他的意思,嗤笑一声,赛格虽然愚蠢,但现在还要用他这个意图做遮掩,便勾起唇角,抬眸一笑,“你说呢”?
赛格看着蓝宝石的眼睛一梗,暗骂对方妖孽作怪,又皱眉提醒:
“我不管你又有什么任务,宴席上把自己收拾干净,遮住你身上的血腥气!”
注:胡人“剖肉藏珠”
《资治通鉴·太宗贞观元年》“吾闻西域贾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