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从看见阿岑的身影出现在门外,立刻想从冯湘手中拿回衣裳,去向阿岑行礼。
冯湘笑着拉住那件衣裳,提醒道:“幽从,你已经答应过阿岑,今后与他相处会放轻松些,这才多久就忘了吗?再有几针,衣裳就补好了,你且安稳些。”
幽从不得不停在那儿,两眼却只看着阿岑,像乖巧小犬等着主人的判定:他这样坐着不起身行礼……真的是阿岑所希望的吗?
阿岑点了点头,“幽从,阿湘说的对,所谓‘放松的相处’就是要丢开过分的客气,不要随便露出警惕的神情,按照你自己心中的喜乐行事。如果你有不同的看法,不要因为顾忌而放在心里。我想只有这样,才能消除我们之间陌生的感受,建立可靠的信任,让相依相从的关系继续下去。”
幽从能听懂这些话,幽从这才明白了:失忆的殿下,正在承受他无法体会的考验。
幽从惊觉,让已经忘记过去的殿下像以前一样,把他当做忠诚的随从,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理想。殿下如何能将信任,毫不犹豫地赋予感受中的陌生人呢?
幽从这时才惊觉,他其实是殿下眼中的陌生人。无论他如何赤忱,他和殿下共同经历的过去已被忘记,这份赤忱需要被重新证明。
冯湘灵巧地打好线结,将补好的衣裳放在幽从手中,见幽从被阿岑的要求‘拘’在那儿,一副站也不是,坐也不安的样子,不禁暗叹:这主仆两个想同心一致,还需要一些时间弥合呢。
幽从走后,冯湘看见阿岑衣袖上的破洞,奇怪地问:“咦,你回来的时候没见着衣裳破了呀,这是在哪儿勾着了?”
阿岑一愣,伸直胳膊看着那个洞,不久前他希望坐在冯湘身边,看她缝补衣裳的念头却找不回来了。
阿岑想不起来,刚才他是如何想的?那一瞬间的心思像微妙的巧合,如藤蔓在光照下伸开触丝,落下的雨滴轻打在叶子上,用一种浓烈的滋味打开了他的心,细想却并无意义。
阿岑呆呆而不答,这种情形让冯湘觉得罕见,又等了等才问:“阿岑,你是不是困乏了?”
阿岑摇头,想用手指把捏破的衣裳再捏合起来,但是断无这种可能。
冯湘见他举止更怪,失笑道:“你在想什么呢?”
阿岑只好脱下外衣,让冯湘去补那个小洞。他坐在旁边,看着冯湘低头引线,他看见她的眼眶里是微红的。阿岑知道冯湘昨夜也没有睡,开始自责给她增添缝补的麻烦。
但是,已经失去的微妙感觉,渐渐又回到阿岑心里,安静又暖融融的感觉像身在五月芳香的花谷中。阿湘缝补着他的衣裳,她坐在那里缝补衣裳就能散发出无形的力量,她的周围就是一片五月的芳香花谷。
阿岑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了清亮的溪水和茂盛的荞叶……
冯湘在越来越沉的安静中转头看看,发现阿岑靠在墙壁上睡着了。冯湘一动不动地看他片刻,目光停留在让她心生温柔的眉眼之间。冯湘自然地又想起了,曾经会让她慌乱和突然失去自信的岑公子。她究竟在缝补谁的衣裳?如果阿岑恢复了记忆,就不会再和她多说一个字了吗?
两天后,向南的队伍继续向南,冯湘察觉到阿岑的细微变化:他每天寻找她的时候变多了。
“阿湘呢?”阿岑嘴边挂着这句话,但他自己并没察觉,为什么冯湘不在的时候他会觉得焦躁。
冯湘被阿岑的需求牵扯着,让她想到当初在山上受到惊吓后的小红驴。小红驴在被匪徒的砍杀惊吓后,有段时间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冯湘,转头不见就会到处寻找她,这是可以理解的。
阿岑为什么也开始黏人?难道他们去抓捕劫匪时发生过意外?
终于,她问:“阿岑,你是不是在害怕什么?”
阿岑有些茫然地嘟起嘴,看一看四周,“害怕什么?你说在这里吗?”
冯湘小声解释:“不是,是去抓那些劫匪的时候,你是不是受到了什么触动?”
阿岑放慢马速,开始回想,“嗯,我当时的感受嘛,我觉得官差和劫匪……很类似,他们都雄武且有一定的胆色,却成为了‘正邪’截然不同的人,这只是自己选择的结果吗?此外,村民们同心协力的场面很让人震惊,他们在抓捕劫匪时都像咆哮的狼。我们都看见过他们在躲避时的怯懦,那不是真正的软弱,只是为了保全家人的退让。”
冯湘点点头,她发现原来阿岑非常留意观察他看见的人与事,他显然有自己的想法和追寻的目的。
但这些会让他变得黏人吗?还是,他也想从她这里得到某种答案?
至少,他并没有遇到让他介怀的意外!冯湘刚放下心来这么想,又听到一句让她不安的话。
阿岑说:“我确实也会担心。”
冯湘小心地问:“你担心什么?”
阿岑看着前路,微微一笑,“没什么。”
冯湘轻轻皱起眉头,会让阿岑觉得担心的事,她应该帮不上任何忙吧。
到达运河小城的前一夜,恰值中元,在暮色中飞起的白灯笼和路边焚烧冥物留下的灰烬,向世间发出沉哀的提醒。
天色还不算太晚,他们却看见旅店大门紧闭,门前黑黝黝的连一盏灯也没挂。
幽从敲门,半天未有人来开,里面似乎已经人走屋空,非常奇怪。
阿岑不愿让阿陵在户外露宿,让幽从设法打开旅店内插的大门,这才有个老头掌着灯现身,责怪他们不该私闯。
冯湘说:“老人家不要生气,店里看起来清净无人,怎么这时候就关门了?”
老头将他们让进去,赶紧又将门关上,有些神色不宁地说:“这附近有个女鬼,隔三差五就出来闹腾,何况今日是中元!躲都躲不及,还做什么生意?”
阿敢听到“鬼”字,立刻高兴地睁大了眼睛。阿敢修炼的占卜有一宗是鬼神道,可他还从未见识过鬼物呢!
“女鬼吗?”冯湘吃惊地问。
老头怕惹晦气般挥挥手,“倒霉倒霉,真真是个有冤的女鬼,已有七八年了还不肯走!你们要住就静静住下,绝不可吵闹响动,出门半步。”
冯湘自然要答应他,再想借灶房热些饭菜却被一口回绝,这店家老头着实怕那女鬼不轻。
五人分房住进去后,冯湘点起小烛,轻手轻脚地去准备热水,干粮。
她忙碌时,偶尔看一眼小窗外黑沉的远景,脑中忍不住想象出一个飘忽的白影,游荡在田地和小坡上。
冯湘活了二十年,头次和一个‘有冤的女鬼’离得这样近,怎能清除去心里的七分好奇,三分惧怕?
饭后,阿岑去找冯湘,看见她正在整理要祭奠父亲的东西:纸烛,纸灯和银箔铜钱,都是冯湘前几日晚上亲手做的。
阿岑问:“不是要带阿陵去祭拜冯先生吗?我陪你们一起去。”
冯湘说:“祭拜的事不能在客店里做,又已经答应了店家不要出门。”
阿岑说:“我们悄悄出去吧,不让店家担心就好。店家也是为人父母的老者,有何道理阻拦你向父亲尽孝?”
冯湘有些犹豫:“不会惹麻烦吧?”
阿岑说:“刚才店家说,那个女鬼已经在这里七八年了,也并未招惹过这家旅店,是不是说明:她是恩怨分明的?既然她是只脑子清醒的鬼魂,我觉得不会有什么麻烦。”
冯湘问:“阿岑,你不怕吗?”
阿岑说:“怕什么呢?若真有这个女鬼,你不觉得她可怜吗?”
冯湘想了想,明白了阿岑的意思:女鬼有冤,却只能在这里徘徊,那么久的时间过去了,她仍无法解脱。鬼魂也会被痛苦折磨吗?她一定受够了痛苦。
有阿岑陪伴,冯湘并不害怕了,但她还是有所顾忌,没有带上阿陵。
从旅店的后门出去,沿着一条小路走到稍远处的田野里,在皎洁月光下,万物像蒙上了青霜。
冯湘在路边停下,朝向南方,将祭奠的东西逐件摆好,跪在一旁合掌祈祷。
阿岑蹲下,点燃绒火,火苗在炽热的空气里翻卷,吞噬掉寄托着心意的纸片,忽明忽暗。
忽然,冯湘听到一声可怕的哭叫,像寒霜刺骨般尖锐,渗入了夜空和大地,令人寒毛竖立。
阿岑也听到了,他敏锐地向哭声传来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有条细白的影子在飘忽地跳动,许多红蓝色的小火在白影的周围燃烧,
“冤,冤,冤……”女鬼哭叫不止,慢慢飘向房屋聚集的地方。
冯湘和阿岑无言地看着这幕奇景,在信与不信之间难以抉择,这时,一个小而疾速的身影从他们旁边闪过,冲向远处的“女鬼”。
“是阿敢?”冯湘担心地叫起来。
“是他。”阿岑拉住冯湘的手,两人向阿敢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