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跑的脚步踩过刚刚收割过的田地,距离人们聚居的灯火处越来越近。冯湘喘着气,在晃动的视野里寻找阿敢的踪迹,确认那孩子是安全的,她才能不作多想。
阿敢像狩猎的小豹,穿过田野和树木,他的追赶打断了“女鬼”的移动。
女鬼转身盯着阿敢,在月光下辨认出:追她而来的只是一个孩子。她挥起衣袖,发出可怕的鬼叫,想吓走这个胆大的孩子。
阿敢怎么会怕?他心里充满鼓涨的激动!神鬼道是占卜修炼中最难尝试的能力,因为鬼物和神慧在世间无法寻觅。阿敢绝对绝对!不要错过这天赐的机会!他要从这只鬼身上得到参悟神鬼道的灵犀!
男孩沉稳地拿出他的铃铛指向女鬼,摇响时口念咒语,但,这只鬼没有给阿敢尝试的机会,她转身就跑,几簇红蓝色的小火被她丢在身后的半空中。
“回来!”阿敢急得大喊。
一个土块从阿敢的脑袋上飞过去,击中逃跑女鬼的小腿,她闷叫一声后摔倒了。
追上来的阿岑和冯湘,在阿敢身边停下后用手擦掉脸上的汗水,他们三人当时都在想:会被土块击倒的女鬼还是鬼吗?
阿岑拍掉沾在手上的土渣,迈步向女鬼走过去,那具跌倒的瘦弱身体簌簌蹭着地面,散发出人的温度和一种浓重的悲凉。
阿岑感觉到她心里的悲凉和毫无生气的绝望,她像落入陷阱的老鼠,虫子,渺小地卷缩起自己,只有一点任人宰割的念头,甚至不想费力保护生命的残火。
冯湘和阿敢跟上阿岑,他们围在女鬼身边,都已明白这只是一个误会。
非常失望的阿敢再也一言不发,默默放好他的铃铛。
冯湘有些担心,阿岑刚刚射中女人的土块,是不是用力太重?
冯湘小声问地上佝偻的影子:“抱歉,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
女人不肯回答,从长乱头发里露出半侧极瘦的脸,原来她是一个已经上了年纪老妇,身上有些浓重的异味。
阿岑笑了笑说:“大家都被你骗了。客店的店主非常害怕你,情愿闭门不做生意,我想,这附近的人应该都很怕你。你吓唬了大家这么久,应该给他们一个解释。”
老妇听到阿岑的话,立刻表示出抗拒。她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走出几步却又摔倒了,明白自己无法逃走后,老妇开始抽抽呜呜地痛哭。
冯湘看看阿岑,“阿岑,她的腿已经不能走了,肯定很疼,是你丢的土块噢。”
阿岑有些疑惑,“刚才,其实我没有很用力啊,只是怕她伤害阿敢。”
夜风微微拂过,冯湘回头寻找客店的方向,阿陵还在那儿等她。虽然有幽从陪在阿陵身边,但身为母亲怎能安心?
冯湘说:“阿岑,我们不能把她丢在这儿,要先带她回去看一看伤势。”
阿岑爽快地说:“我背她走吧。”
但老妇并不信任冯湘和阿岑,她紧紧抓住地上的草根,姿态僵硬地一再摇头,绝不肯跟他们走。
冯湘耐心地向她解释:“是我们不小心误伤了你,我只是想帮你包扎好伤口,也许要请大夫看一看?我想,你扮成这样……也是有苦衷吧,我相信是这样,因为客店的店主也说过,你有冤屈。”
即便冯湘诚恳地说明了想法,老妇还是顽固地僵持在那里,把接近他们当作一种危险。
这时,从房屋聚集的乡里传来行走的动静,也许有人观察到这里发生了意外?如果人们知道惊吓他们多年的鬼魂是骗局,一定会非常愤怒。
阿岑说:“阿湘,有人来了,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冯湘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一直不肯松口的老妇,忽然爬向冯湘哀求道:“别把我留在这里,求求你们,他们是我的仇人……”
她一边哀求,一边在地上磕打自己的头。
冯湘忙阻止老妇伤害自己,既然她已愿意配合,冯湘终于松了口气。
再回到客店里,冯湘有点微妙的不安,因为她违背了对店主的承诺,偷偷出去祭拜父亲,还把店主非常害怕的‘女鬼’带回来了。
阿陵好奇地站在远一些的地方看着老妇,这是阿陵见过的最老最脏最可怜的老奶奶,但娘好像很关心她。
阿敢拉走了阿陵,看到老妇就让阿敢想起他的失望,阿敢从未那么失望,因此还无法原谅老妇。
阿岑打来足够的水,冯湘洗干净老妇的双腿后,发现让老妇无法行走的原因,并不是阿岑射出的土块。老妇的双腿暗红而浮肿,显然是有病,还有很多伤痕的印记。
“这应该要看大夫。”冯湘小声对老妇说,“明天我们送你去看大夫。”
终于到这时,老妇才相信冯湘的好意。她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好意?苍老的眼里开始泪水隐隐。
冯湘替老妇脱掉身上可笑的白布,将她散乱的头发梳成小小的发髻,看到老妇眼里隐隐的泪水时,冯湘的心也酸痛了。一个有病的老人,究竟是什么委屈?让她必须变成鬼魂呢?
阿岑在井边脱掉衣裳,打一桶水冲头浇下,揉揉头顶上刚过两寸长的短发。
阿岑望着月亮,想把积压在身上的阴郁驱赶出去。
阿岑一路背着老妇回来,从老妇心里飘散出的悲凉便浸进了阿岑的身体。那悲凉经年累月,和无望,怨恨冻结在一起,像刀刃一样锋利,不仅在伤害老妇,也能伤害感受到它的人。
阿岑不禁想抱怨:为何愉快的感受总是轻盈,短暂,痛苦的感受却百倍沉重而持久?越是孱弱,越会被沉痛折磨。
阿岑叹气,他要回到冯湘身边去,不能让她触碰到沉痛的利刃。
幽从在阿岑身后举起一件替换的衣裳。
阿岑伸手拿上,高兴地一笑,“多谢,那件脏的麻烦你替我搓一搓。”
幽从见阿岑高兴,忍不住想多表现一些,连咽了两次嗓子,结结巴巴地说:“阿,阿,阿岑,不用谢。”
阿岑回到客房里,看见老妇整洁地坐在那儿,两条有异味的病腿已用布条暂时包裹起来。另一边则是脸颊带汗的冯湘,刚刚才停下来休息。
冯湘向阿岑笑了笑。静坐的老妇虽然目光呆滞,却懂礼地向阿岑弯下身体,有些惭愧的神情。
阿岑向老妇说:“不小心误伤了你,这是我的错。刚才在野外,你说这里有人和你有仇,我相信那是真的。不过,如果你是因为仇怨装扮成鬼魂,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似乎,这对你自己也是一种折磨。”
老妇张张口,似乎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倾诉?和无声的泪水一起涌出的字句是:“我的女儿死了……”
冯湘去安抚她,心里不禁紧张,仿佛看见一件惨事的轮廓。
客店的店主的记忆并不正确,老妇失去女儿是在六年前,女鬼的故事并非已经七八年那么久远。
老妇和十五岁的女儿,曾在杂耍班里表演顶杆和柔术谋生,日子虽然永远奔波,辛苦,但衣食不愁,每天多是欢声笑语。老妇当时的愿望,是攒够钱后回乡买五十亩地作为嫁妆,把女儿嫁给一个配得上她的人。
六年前,杂耍班走到这片乡里,热热闹闹地连演两天后,老妇在滑绳时伤了腰,只能躺在布蓬里休息。
老妇看着女儿的最后一眼,是女儿欢喜的说:要去给娘取一帖好药治伤。
去取伤药的孩子再也没回来,没有人知道她被困在哪里?杂耍班停止表演,没日没夜地到处找了半月后,因为毫无希望就放弃了。杂耍班离开后,老妇继续去城里报官,经过更加漫长的等待,老妇终于明白:不会再有人记得她的女儿。
冯湘难过地说:“也许她还活着呢?也许确实发生过意外,只是我们无法知道……”
老妇呜咽着流泪,“不,我知道她不在了,她在梦里告诉我的。”
冯湘抿紧嘴唇,低下头擦拭眼角。
阿岑说:“如果你女儿是在乡里发生了意外,一定有人见过她,任何发生过的事情都会留下痕迹。”
老妇说:“刚事发时,有人说看见那孔家的人和我女儿说过话,后来又说不是。”
阿岑说:“你认定他们是你的仇人,因为你觉得他们在骗你。”
老妇忽然变得面貌凶恶,痛苦地咬着牙说:“他们一定知道,他们谁也不说,我的孩子太冤枉……太可怜了!”
阿岑说:“所以你在这里假装女鬼吓唬他们,是为了报复?”
老妇说:“我恨我不能报复,我恨我不是真的厉鬼!我要为我的孩子喊冤,让他们记着自己的恶,兴许……有人还能有些良心,告诉我女儿在哪儿?我要去给她收尸,带她回去……”
冯湘忍不住泪如泉涌,借着衣袖捂住发红的眼圈。
阿岑走过去,从她身后举起手掌,揉了揉她低垂的脑袋。
阿岑温柔的支持,反而让冯湘的心里更觉软弱,仿佛受到了和老妇同样的打击,是无法停止的感同身受。
阿岑于是柔声哄她:“阿湘,别哭了。我们去找到真相,让她们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