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白的满月缓缓攀上枝头,夏夜微风拂开客栈的窗,漏出些许声响。
“小姐,不能等了。”
鸢歌第三次换过房间浴桶的热水后,是怎么说也要拉着自家小姐入浴了。谢家除了小公子成功修习了那门功法,再无旁人。所以算起来,小姐寒毒已经发了三次,这三次遭的罪,贴身的她是最清楚不过。
药汤是这小姐两个月自个琢磨出来,些微让身子好受些的法子。
不过寒毒每发作一次,那药汤的作用越来越小了。
鸢歌急得不行,她肉眼可见小姐逐渐手脚冰凉,唇边寒气直冒,但偏偏那双眼不曾离过窗外,似乎就这么盯着那条门口的小径,就能把人盯出来似的。
“小姐!”鸢歌连拖带拽,把人拉到浴桶边,“算鸢歌求你了,边泡边等吧!”
温柔叹了口气,鸢歌明事,知道小姐首肯了,便要更衣,偏是这时,窗外飞来一只翅尖涂红的白鸽。
就见小姐刚拉下肩头的白衣又重新阖上了,小侍女不满又不能说,只能跺脚。她家小姐温柔惯了,这时也要安慰她,“这白鸽是父亲养的,他算准了我这两日能上京,一定是想看我是否真心要找谢昀,特地选了十五要我回信,药汤等会儿再泡,不能湿了信。”
“鸢歌,备墨。”
主人之命,莫敢不为。
但鸢歌心疼得直掉泪。
温柔看她边哭边磨墨,倒比起之前生拉硬拽更逼她更有效力。
“你是要用泪珠给我磨墨吗?”
这封信被催着,写地不长,但温柔得忍下经脉皴裂的苦楚,让字迹看不出手抖的痕迹,是以也写了好一会儿。寒毒正盛,她还要抬手将鸢歌眼下的泪抹去。
那指尖的冰凉比起冰川更难忍受,鸢歌本抽抽噎噎的哭法,被这一碰,哇的一声哭得更大了。
温柔飞快收回手,轻声道“可是我冰着你了?”
小侍女拨浪鼓似得摇头,“鸢歌……我,我就是觉得小姐名字不好!温柔一点都不好!”
“傻子,扶我去药汤。”
这一夜终是没有等到许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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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谢昀把小公主救下,送回驿站,已是青天白日了。一夜的争斗和负伤,让年轻的少侠头一次觉得有些体力透支,但尽管如此,他未敢休息,转头去了温柔住下的客栈。
“昨夜我脱不开身,你的寒毒如何,可曾发作?”谢昀瞧着推门出来的温柔神色淡淡的,没什么异样,只是药香格外浓重,还有旁边的鸢歌凶凶地瞪着他,好似要给他扒皮剔骨。
“你好似经历一场恶战。”温柔没有接话,她直接摸了谢昀脉门,所有端倪无需言说。
“确实死里逃生,幸而我最后悟出了师傅传我的招数窍门才反转了局面,也算有所得。”谢昀说到这个,疲惫的神情里竟迸发出几分畅意,衬得少年闪闪发光。
温柔眸色微垂,“你内伤外伤都不轻,先到房内休息,我去抓些药给你疗伤。”
“好。”
谢昀太累了,最后的意识让他撑着来见温柔,听她这么说,他直接扑倒在床榻上昏睡过去。
鸢歌对着屋内马上升起的呼噜声翻起一个大大的白眼,随后将门捎上。
“小姐,谢公子是眼瞎吗?你这气色全靠上妆他一点都瞅不出来?”
“他?他哪里懂这些呀。”
自己写了药方买了药材回来,温柔正在后厨煎药,鸢歌赤红着脸跑了过来。
“小姐!有个臭丫头硬要闯我们房间,我没拦住,她踹破门进去了!”
“啊?这么大力气啊?”
温柔执着蒲扇,抬起头,有些想不到这般的女子模样。
等温柔来的时候,红衣盛级的小公主正掰开床上谢昀的嘴,倾下身,似要嘴对嘴喂东西的样子。
“哎,等等。”
为人医者,尽管没见过这种场面,温柔还是上前拦住了对她的病人非礼的女子。
“你谁啊?别耽误我救命!”小公主红着眼,戾气极重,又要倾身却生生被冰凉的手心拉住了。
“我是大夫。”温柔一本正经地说,会武的小公主竟在她面前生不出撒泼的气势。
“大夫又怎么样,我这喂的可是星辰珠,有起死回生之效,用得上你?”
嘴上这么说着,但小公主还是停住了,把嘴里的珠子拿出来放回手心。
温柔则迅速理解其中含金量地眨了眨眼。
她先细细瞧了这红衣女子的样貌,心里有了数,又瞥了眼那手心里的星辰珠,虽名有星辰,但实际好像不过就是个黑乎乎,干巴巴的硬珠子,一点也看不出什么妙处。
“小公主恕罪,星辰珠乃无价之宝,阿昀只是昏睡过去,用它实属暴遣天物,公主还是收好,以后用在更有用的地方吧。”
温柔见礼,动作不大,刚好礼貌。
正巧,睡熟的谢昀转了个身,把被子盖过脑袋,全身写着“你们好吵”。
“……”
“哼。”小公主还不是很服气,见温柔话里话外叫人叫得亲热,她把矛头一转,“你就是谢昀在家乡的小跟班?”
“小跟班?他这么和你说的?”温柔挑了挑眉,唇角带笑。
对着外人,她还是把谢昀小时候黏着自己,跟着自己到处跑的真实情况压在了喉间。
“他与你不过邻里情谊,你可别自作多情。”小公主不喜欢温柔的做派,她好似一团棉花,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无法伤她半分似的。
索性,她也不想学这中原女子虚情假意,她直视着温柔,一团火在她眼里燃烧,“我已认定了他,他有鸿鹄之志,他若同我回大漠,我成了王,定会助他展翅高飞。”
“公主与他确是知音,不过未来如何,还是他自己去选的。你我怎好擅自左右?”温柔笑了笑,鸢歌这时取来煎好的药,送到温柔手里。
“等等,你这药没问题吧?”小公主故作刁难。
温柔大方地把药碗递过去,“小公主随意检查。”
旁边鸢歌看着小公主和她那丫鬟鬼鬼祟祟对着药碗研究了半天,皱了皱眉。
医者当惯了,没有人会喜欢对药方和汤剂指指点点的外行人。
“拿去吧。”小公主把药碗还了回来,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告诉谢昀,我不欠他的。”
火红的身影走了,给温柔留下了一扇踹裂的木门。
温柔看了看门,又看了看躺在床上没什么声息的少年。
唇角微微压了压。
将熬好的药取了过来,温柔并没有把少年的昏迷当一回事。
喂药这事,作为医者,她有的是法子。
至少嘴对嘴,大无必要。
她熟门熟路,先将少年脑袋靠在自己的上臂上,然后单手捏在少年下颌骨连接点,力度不轻不重,刚刚好让少年不得不扬起脖子,药碗的药就这么顺着嗓子眼咕嘟咕嘟下去了。
温柔一点也不担心把病人呛着。
因为那只有真正昏死过去的人才会如此,若是装睡,只会被呛醒。
“温柔,你能不能温柔一点?”谢昀往外使劲咳了两下,才保证自己鼻子里没呛进药汤。
“愿意醒了?”温柔把药碗往旁边一搁,笑呵呵的,根本看不出刚刚灌药的时候暗下的狠劲。
谢昀摸了摸鼻子,问心有愧。
他是在小公主扑进房间的时候醒的,毕竟动静那样大,而小公主身上的异香又特别,她一进来就把温柔残留的安神的药香冲淡了。
“阿什娜既拿出了星辰珠,若你刚刚先允她下来,假装重新煎药,她不会知道的。你的病……”
谢昀其实在装睡的过程中,有一个并不太光明的想法诞生,若温柔有心,留下了星辰珠,那么她的病能治,而他喝了普通的药也能醒,阿什娜的愿望也能达成,从结果而论,是个共赢的好局面,谁都没被辜负。
蓦地,温柔从床榻站起来,她腰间的清心铃叮铃铛响了一声,把谢昀的话打断了。
“我不欠她,你也别欠。”
姑娘的嗓音还是柔的,但她语气却像雪山上的松,冷冷的,又挺拔得不得了。
似有一捧映照的雪光掠过他的眼前,把影响了他片刻的混沌一扫而尽。谢昀抬眸看着温柔,觉得这姑娘倒比他闯荡江湖的更像磊落侠客。
从来都是简简单单,纯纯粹粹的。
这让谢昀看了一眼,竟不敢多看她了。
或许,就如温柔一直说的,她一直在那一个小地方也可以,便无人能扰她岁月静好。
“我觉得我好得差不多了,还有事要回师门。”谢昀从床榻上翻身起来,告退之际,他瞥到了温柔破碎的房门,他从身上摸出一点碎银。“你让店家给你重新换个天字号的房间吧。”
温柔把钱推了回去,“不用,我找小二修缮一下就好,房里行李多,换来换去太麻烦。”
谢昀看了眼角落堆着的几个大小箱子,以为是温柔把自己的爱好一起搬了过来,没有太多过问,点了点头,让她有事去信,便走了。
鸢歌叉着腰看着人走远,转回头对自家小姐说。
“我觉得谢公子说的那法子还挺好,小姐怎么没想到?”
温柔看着药碗剩的药渣子,收敛了眸光。
“我只想要他问心无愧的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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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昀本以为过了那天,他日子会十分难熬。
温柔和小公主不对付这事儿太明显了,但意外地并没有。
小公主还是和往常一样,招呼不打就来找他玩,不过比以前更奇怪的是,小公主的态度变得阴晴难定。不过是教她剑法,她就傻笑,和师姐打个招呼,她就耍着鞭子要抽他。
温柔倒是变了,她一点也没来找他。
说是有事给他去信,但除了十五那天,她好像就真的没什么事了。他悄悄同客栈的小二一打听,好家伙,这两天去游湖,过两天去词会,再两天赶上乞巧节,她做了一身新衣裳,带着鸢歌早早就出了门,她似是要在夏天这个最合适的季节里大大放肆。
他偷偷跟在温柔身后,看姑娘一路穿梭在街道的灯火之中,巧笑倩兮,好几家公子见了都偷偷跟在她身后。可她好似浑然不觉,自顾自玩得开心,斗巧赢了好多人,又去远一点榕树上写了心愿挂上了树枝。
谢昀臭不要脸地趁着人少,趁着他轻功好,把温柔挂上去的布条解了下来。
他展开一看,皱了皱眉,嘴里说不出一股酸涩的味道。
【信女愿求良缘】
“你在看什么?”小公主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谢昀只来得及把布条往胸襟处一藏。
“刚刚猜的字谜,太简单了,这乞巧节真没意思。”谢昀如是说。
“是嘛?我倒觉得这节日挺好,我刚刚一路过来,看到很多男女都在今日直言告白,喜结良缘。”
小公主说到这里,远处的灯光照不见此刻她飞红的双颊,她戳了戳谢昀的胸口。
“喂,谢昀,跟我回大漠吧,我和你说过的大漠的鹰,朗朗的星空,无垠的草原都会是你的。”
“……”
鸢歌很后悔自己跟着小姐来了,本她以为小姐想不通,来这乞巧,定是为了刺激谢公子。
所以这里那里到处逛逛,纾解心意。可不曾想,小姐真的一个人玩得很开心,像一朵盛开的花,无数蜂蝶涌来,她这个小侍女保护到精疲力竭,还是给几人钻了空子,给小姐递了名帖。
小姐竟也收了!收了!!
鸢歌真是一点都不懂自家小姐在想什么。
回了房,小姐看过名帖,又表现得兴致缺缺。
难道,这是为了刺激谢公子的一剂猛药?
鸢歌就这么猜想的时候,过了几天客栈楼下又传来新的八卦轶事。
“这太后的寿诞总算是办完了,那烟火可真是好看啊。”
“你就知道烟火,那寿诞上,皇上特地给那藩国小公主和丞相之子赐婚,你可知道?”
“啊,这就定了吗?”
“那可是皇上御赐,谁能拒绝呀?”
哟,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
鸢歌一听就要往房间跑,刚推开房门,一抹人影一闪而过,打开的窗户微微扇动。
“小姐,有谁来过?”
“是公子邀约,不得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