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启程。
他牵着师傅为他挑的一匹玄色大马,从温宅路过。宅门前清净,少年瞅了瞅初升的日头,摇摇头。这个时辰温柔一定还睡着,就算是他,估计也没办法把她从绵软的睡榻里叫起来。
有点可惜。
他还想瞧瞧温柔那张常年无欲无求的脸上会不会出现一点对于他的留恋。
与此同时,温宅内。
本应在梦乡的温柔跪在温家列祖列宗的灵位前。
“你真是糊涂!竟允那小子走了!”
温远一把戒尺拍在少女纤弱的肩胛上,尽管收了力,但少女还是有些受不住的闷哼了一声。捏紧了戒尺的温远闭上眼,“我说过,今年是最后一年,你与朴家那小子必须成亲。”
“这一年才过了个春天呢。”温柔笔笔直地跪着,总共挨了十几下家规,身体虽次次都好像要受不住似的,但观起神态依旧像个没事人,还平心静气地与父亲还嘴。“他说,会在我生辰前,拿星辰珠回来。”
“笑话!你等得起他?我就问你这日后每个月圆你怎么熬?”
这次,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看她双眸澄净无澜,一点都瞧不出质疑。
“哐当”一声,温远把戒尺扔了。
他清楚自家女儿,擅忍。
今天就是把她打死了,她也不会出去把朴家那小子给留下的。“平日都是家里把你惯坏了,你今天就在这儿,好好反省,想想你到底做错了什么。”
大门阖上,堂内的寒气兀自向跪着的少女涌去。
一整日,断了吃喝,跪着的温柔认真想了想,没想出自己一个错字。
今个就是满月。
月上柳梢,温柔手脚不听使唤地颤抖了起来。她拉开衣襟,心脉处蜿蜒开无数条青黑色的纹路,像是蛛网一般,层层叠叠把少女的躯体锁在一个寒气的牢笼内。
寒毒又开始了。
少女叹气,这一次她的气瞬间凝成雾,那些蔓延开的纹路好似在她血肉里凝成冰,又一寸一寸随着她微弱的呼吸碎裂开。那比起之前任何一次寒毒发作都更细密又刺骨的疼痛,让少女甚至喊不出一声痛来,她哑着嗓子,动了动嘴唇。
像是念着去痛的咒语,无声重复几个字。
谢昀。
半月后。
谢昀一路北上,到了京都,见到了那位李氏宗师,拜入师门。
这一切都十分顺利。
顺利到某天,在李氏亲手指正下练剑的少年,有些恍惚。
好像自己是在武馆的后院,从未离开过。
少年心思多好揣测,李氏瞥了一眼,就拍拍他的肩给他指派了一个师门小任务。
——护送藩国前来朝贡的小公主。
此次任务共派了两人,主要执行人是李氏的大弟子,也就是谢昀的大师兄,李霄。谢昀虽是收作亲传,但是资历尚浅,也就是被李氏打发出来见见世面,迎合一下少年心性,别被压得太过。
护送没什么难度,不过是去城外把人接到城内专门的驿站里。
难缠的是这个藩国的小公主,人未到,但声名远播。
跳脱放肆,除了不杀人放火,简直目无法纪,一路上不知道打退了多少侍卫。
到了城外,李霄和谢昀两人骑着马,对着远处那红顶马车,李霄笑着问。
“慌不慌?”
谢昀皱了皱眉,“有什么可慌的,只是个女子罢了。”
“可据说,她的样貌比京中第一美人还要艳上三分呢。”
李霄的话刚落下,一阵晚风吹过。
一段红纱从红顶马车里飘了出来,风中打了几个滚,正巧,翻在了谢昀的眼前。那红纱极为艳丽,朱砂一般又揉着一股馥郁香气,无需细嗅,就已经把他包围。
谢昀伸手捏住又要被吹走的红纱一角,却不曾想,清亮的铃声串串响起。
他揭下眼前面纱的那一刻,一张比牡丹更为明艳的面容停在他呼吸之外,天边的红霞化成她眼眸里的光,热烈明朗,是谢昀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景色。
“把纱巾还我。”女子的口音还没有完全汉化,那上翘的尾音落到她口中变得意外勾人。
一旁的李霄完整地目睹了满足一见钟情所有的天时地利人和,有些恶趣味的小小期待。
却只看见少年一脸平静地,把红色纱巾往那藩国公主的脸上一丢。
“喏,还你。”
“……”
李霄忽然危机感顿生。
他这位小师弟还真是适合修行“断情绝爱”秘籍的稀世奇才啊。
按理,以谢昀这心性。
李霄本以为小师弟很快会得到师傅赏识,出师有望,但反而师傅最近对他有些失望了。
说来,都是和那作妖的藩国小公主有关。
自那日接人回来,藩国小公主便和谢昀赌上了气。
小公主自出生以来,遇到过贪婪美色的、粗鲁无礼的,虚与委蛇的,但就没有视她若无物的。谢昀很好地引起了她的兴趣,她发誓,不让这个臭小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就跟着臭小子姓。
于是,在太后的寿宴到来之前,闲着无事的小公主就日日来找谢昀。
和京都贵女不同,这小公主行事作风嚣张极了。
首先她穿得就不同,不仅仅是穿金戴银,腰间挂着七八串铜铃,那身上红得像朱砂的布料轻柔又稀少,每次她一出现就像火一样,灼人眼球。其次她行事作风,也是热烈得让人招架不住。
她会舞,也会武。
每日练功,谢昀练多久,她也练多久,练着练着两人一言不合就开打,但路数完全不同,谢昀不愿对小公主动真格,每每都是两人打个平手。
谢昀有时会接些师傅给的江湖委托,磨炼武功心性,她也要跟着。
他没叫师兄,小公主也没金枝玉叶地喊仆役帮忙,惹了些祸事,反而牵连出大案,靠着双拳双腿,两个人有惊无险,不仅完成了还记了一笔大功。碰上谢昀休息,小公主更是手笔阔绰,包下京中酒楼请专门舞团,与人同乐。
一段时日下来,谢昀行侠仗义的名声和小公主成双入对的八卦一起成了京中新鲜事儿。
师傅对此很不满意,一开始不近美色的心性呢,哪去了?
这天,李霄把被灌醉的谢昀从酒楼背回来的时候,探听到些许内情。
那现场说来好笑,两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少女哪有什么酒量,两坛果酒下肚,后劲大到他去时两个人已经完全胡言乱语了。
“我知道,你让我跟着,只是因为我有星辰珠,你就没有把我当朋友!”小公主说着,哇地一声哭了。
“是想要星辰珠,但你也是朋友。”
谢昀不似平常一般内敛自己的情感,他听着哭声头疼不已,想也没想,宽大的手掌直接捂上噪音来源,“你别哭了,星辰珠不给也没事。”
谢昀心里都清楚,小公主虽拿星辰珠吊着他,但那珠子本质上是给太后的寿礼,并不是小公主随手可以送人的玩意。
小公主泪眼婆娑地呜呜两声,柔软的唇顶开谢昀的大手后,情绪稍缓。
“真的吗?你的意思是我比星辰珠更重要吗?”
“我可以考上武状元,向皇上要来那颗珠子。”
“你到底为什么要星辰珠啊?你生病了嘛?”
“等我拿到星辰珠,她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大概是从这开始两个人就各聊各的,李霄再是听不出一点逻辑了。
谢昀的江湖之名一直从京城传到了边城。
温父不知道去谢宅吵了多少次,说谢昀负心,就差亲自上京抓女婿回来了。
温柔多少也听了些传闻,但她执意觉得,谢昀不是那样的人。
距离一年的期限,还剩三个月时。
温柔偷偷瞒着父亲上京去寻谢昀了。
她出来得匆忙,只带了一个小侍女鸢歌。风程仆仆坐在茶馆中,稍早前她已给李氏那儿送信,说好在这里等谢昀过来,不过人还没到,茶馆中闲人逸闻先一步传进了耳朵。
“最新消息,太后寿诞将近,那藩国小公主近日来做了不少好事,朝中改观,打算和亲了。”
“哎?和亲?不是说那小公主和天下第一剑客李氏的小徒弟互生情愫了,棒打鸳鸯啊这是?”
“那小徒弟哪有资格,不过是个偏远小城来的穷小子,虽然武艺不错,他还能抢亲不成?”
“小姐,他们说的不会是谢公子吧。”鸢歌看着温柔脸色,小声道。
“闲言碎语有什么好听的。”温柔的声音从白帘帷帽里传了出来,还是那样无波无澜的。
谢昀赶到茶馆时,一眼就看到了温柔的位子。
熟悉的药香、白裙、清心铃,她一点没变,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一堆甜点,见他来了,招招手,不急着叙旧,而是唤他挑着吃些。
他对温柔素来不假装客气,他喜欢吃甜。
但来了京中为了在师兄面前显得自己稳重,就不怎么吃了。
谢昀这边吃着,掀了白帘的温柔默默看他。谢昀变了些,离开镇子大半年,他好似又长高了不少,轮廓收紧硬实了些,要不是像只仓鼠似的往嘴里塞甜点,这与她想象中成亲时的谢昀模样,只差了一身喜服。
口腹之欲稍作满足,谢昀仔细打量了一番温柔,“收到你的信笺,我还以为看错了,你怎么会来?可是寒毒更重了?”
“没有,武馆师兄弟每月都为我传功。”
温柔不太擅长撒谎,谢昀起疑,便想抓着温柔的手直接摸脉。
“是你上月没有来信,伯父母担心,让我来瞧瞧你。”温柔情急藏着手腕,忙补充道。
“是他们又逼着问婚期了吧。”
这一下果然戳到谢昀的烦心事。他松开温柔手腕,想到一抹艳红,眼神微闪,“我上月卷进了个案子,当时危急就没有来得及写信。但上次我已经写了我有了星辰珠下落,让他们别瞎操心的……怎么会让你出来……”
“是我自己要出来的。”温柔笑笑,“秋高气爽,路上没怎么沾上寒气。”
“还说呢,今夜就是月圆吧,你若是慢上一天——”
“谢公子!不好啦!大事不好啦!”茶馆里闯进一个跌跌撞撞的奇装异服小丫头。
“阿水?”谢昀认出来这是小公主身边最亲近的丫鬟。
“咦?这女子是谁?啧,学我们公主配铃铛和香囊?差得远啦~谢公子可只喜欢我们公主的!”
“阿水,瞎说什么呢。”
谢昀对这对主仆老是跳脱的思绪都无语习惯了。“出什么事了?”
“啊?哦!对对对!出大事了!我们公主被掳走了!公主怕亲卫有异心,只让我来喊你,你真是让我一通好找啊,竟然还在这儿和姑娘幽会,你你你!你对得起我们公主这番信任和真心吗?”
这藩国的丫鬟平常不见得汉话说得多好,骂起人来倒是顺溜得不行。
“阿柔,你等我回来给你传功。”
事出紧急,谢昀大约猜到端倪,懒得解释,先回头交代温柔。
“那你早点……”回来。
温柔的话没说完,谢昀已经带着藩国丫鬟跑没了影。
你说等,那就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