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处城外的别院,地处偏僻了一些,但踏步进去,却别有洞天。
鸢歌跟在自己小姐身后默默观察,不知道邀约小姐的这个公子是多大的势力。
路上,她们遇到一队孩童,头颈被锁链勒着,血肉都有些模糊。大部分不过七八岁,脏兮兮的,其中一个孩子也不知受了什么磋磨,走着走着就倒了下去,牵连了前后好几孩子,累得监管人破口大骂。
即使那人所说并非中原话,也能从语气分辨出其中的恶意。
人生地不熟,又是这样微妙险恶的气氛,不出声是最安全的。
不过温柔还是因着医者本能走过去。她从身上掏出随身的金疮药,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小孩能不能懂,只用目光和小孩干净的眼眸对视了一番,指了指他的伤口,又晃了晃药瓶。
小孩半响才接过去,七八岁就沙哑得不行的嗓音,生疏说着官话,“谢谢。”
本来这种事情是不允许发生的,领头男人要责难温柔,可引温柔进来的侍从摇了摇头,说了些什么,那领头男人愤愤哼了一声,又拽着小孩们走了。
又是七拐八拐的廊道,等引路人停下,温柔早已被绕晕了。
“姑娘请进。”引路人的中原话说得其实很好。
温柔点了点头,迈步进去,鸢歌要跟上,却引路人一臂拦了下来。
“不知公子寻小女何事?”进了房内,袅袅檀香沉静,屋中满是中原传统布置,偏偏坐在那里饮茶的人却是个棕发卷曲,高鼻梁浅瞳色的藩国男人。
“温姑娘不必拘礼,请坐。”那男人深谙中原礼节,口音一点也听不出异域的色彩,他等温柔坐过来,才继续说道。“近看越发觉得温姑娘是个妙人,不过却偏偏痴恋一人,真是太过可惜了。”
“殿下,直说吧。”温柔未动眼前茶盅,只是瞧着面前这个与小公主容貌六七分相似的男人。
“温姑娘个爽快人呢,让某不禁想到舍妹了。”男人兀自品了一口茗茶,又说起久远无关的事,“记得小时候舍妹直言直语可爱的很,宫里面那般虚与委蛇衬得她独一份,父皇母后都宠她宠得不行,就算我这个太子有时也不及她。”
“……”
温柔心想,你让你的人用刀架着我,让我应下邀约就是为了听你说兄友弟恭的?
“这次让她跟来贺寿,只是出来玩玩,没想到倒让她得了中原皇帝的青眼,与那丞相之子定了亲。”
男人说了半天,温柔也等了半天,见他还没说到点上,温柔假笑的唇角开始僵硬。
“以我妹妹的性子迷住一个男人很简单,想必比温小姐已经领教过了。不过那丞相之子有份我国的秘钥,若是被我妹妹套取了,恐怕我国和你国将有祸事啊。”
“所以?”温柔很难理解。
对国的王子关注国家和平,但这又跟她这个平民百姓有什么关系呢。
“好啦好啦,我知道温姑娘是个聪明人。那我也就明说了——”
“请温姑娘助我杀了阿什娜,事成,我会将星辰珠双手奉上,除此之外,姑娘的意中人也一定会回到姑娘的身边。”
“啊这……”温柔想问,自己在他们眼中已经可以是因爱生恨的悲惨女人了吗?
“当然,姑娘心慈,我也理解。”男人笑了笑,但这笑让温柔瘆得慌,“姑娘可以不同意,但从这房间踏出后,姑娘就会成为通敌叛国的罪人,我听说按照中原的律法,罪可株连九族。”
“……您可真是瞧得起我。”温柔张了张嘴,最后只吐出这么一句。
男人展颜,“其他招我也试了,不好。姑娘身份刚好,不大不小,足可以让舍妹入套而不闹大。”
“什么套?”
“姑娘这是应了?什么套都可以,某相信以姑娘的才智,定能找个好缘由。”男人对温柔的识时务很是欣赏,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此毒名为一捻红,无色无味,入喉半个时辰后才会死去,期间容貌会逐渐被毁,最终变成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谁也认不出来。”
“殿下可真是个好哥哥。”
“谢谢姑娘夸奖。”
“那我可以问你要两个人吗?”
“姑娘随意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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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昀身边近极为重要的两个人要成婚了。
一个是藩国的小公主,他俩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经过几次冒险,也磨合出了不少默契。这世上知音难寻,来京之前,若和谢昀说有个潇洒爽直的女子会成为他的知音,他是绝对不信的。
但现实就是这么突然,此次寿诞,身为使团护卫而入宫的他,眼睁睁瞧着火一般的小公主在陛下赐婚时,艰难得弯下了她的膝盖。
他看清了小公主在答应之前,穿过所有人,望向他的目光。那是他头次看到她摇曳着藏着泪意的眸光,随后她低头重重地跪了下去,和丞相的公子一起叩恩。
那丞相公子,谢昀并不太认得,只是大概听闻他是个辞赋极好的世家公子,容貌品性皆为一流,许多贵女做梦都想嫁他。小公主嫁他也算不得太屈就,他想着却有些唏嘘,他知道以后这小公主贵为宰相之妻,恐怕不能再和以前一样跳脱,与他四海游历了。
寿诞后,谢昀再没见到小公主。
过了两天,谢昀收到了一封请帖。
这另一个,他怎么也没想到是他青梅竹马的温柔,而她嫁的人,是他的大师兄,沈霄。
“有什么奇怪的呀?”温柔见他跑过来问,她正在挑大婚的头面。“我给你去信不都是李公子替我传达的嘛,一来二去不就熟了。后来乞巧节,他又向我示好,我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同意了。”
“什么叫没什么不好的?”谢昀气得来回踱步,他难得这么上火,却又说不清气在哪里。
他拦下温柔对镜试的凤钗,“先不说这些,我们退一万步来说,为何要这么着急成亲?伯父伯母可得知这事?你难道要办一个没有双亲,没有好友的婚礼吗?这事儿我师兄他也同意?”
“他没有双亲,后来被你师傅捡走,养大成人。这事儿李公子已经请示过你们师傅,他老人家同意为我俩主持婚礼,也算是有高堂了,好友,我也请了你和小公主。至于我爹娘——”
温柔顿了顿,看向谢昀的眸子,“他们若是知道我不嫁你,肯定要闹翻天了,恐李公子要误会你我关系,还不如先斩后奏。之后回门,李公子自会和爹娘说明的。”
好一句,恐李公子误会你我关系,谢昀感觉自己被噎得死死的。
他看了温柔好一会儿,心里憋闷得马上要爆炸,为了不吓着温柔,谢昀夺门而走。
谢昀一走,暗处的沈霄拐了出来。
“我当你如何不会撒谎,才这么几天编出这么一套有头有尾的说辞。”
温柔把手里的凤钗放下,看着镜中自己。
“我没编,这本就是我上京的打算,只不过主角由他换成了你。”
沈霄怔愣了一瞬,随即仔细打量了屋子里被打开的大小箱子,里面的婚服,头面,嫁妆,还有那三书六礼,东西不多,竟都齐全。这么想来,这姑娘不知何时就下了决心要嫁他,漫长又细细地准备着,到了最后,一人带着这些,路途迢迢,奔他而来。
“姑娘为何不问,小师弟或是愿意娶你的。”
“他要自己想明白才叫心甘情愿,我哄他,骗他,让他愧疚,得来的像是偷的,我不欢喜。”
沈霄从温柔的眼睛里看到了光,那种藩国王子决计拥有不了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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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悄然逝去。
温柔大婚那日,丞相之子正为小公主准备聘礼,一份一份送到驿站。那长长的礼单,化作实际,变成长长的队伍,一份一份好似永远也搬不完似的。邻里邻居见了,谁不说一声小公主嫁得好,这丞相之子多看重公主。
以至于,当谢昀路过驿站,赶到郊外温柔和师兄成婚的竹屋的时候,那前后的落差,在没见着温柔之前,谢昀心里便起了一股邪火。他推开门,竹屋不大,就坐了这么两三个人,他师傅,小公主,一个司仪。
“你怎么来了?”谢昀闷着声坐下,问隔壁的小公主。
“自然是有人邀请。”小公主亮出了请帖,“我一猜你肯定会来,没想到你这青梅终是落给别人了,亏我一直如临大敌,当她是什么难搞的白莲花。”
“你胡说什么,阿柔从不是那种人。”谢昀眼底有戾气。
小公主愣了愣,虽她与他斗嘴惯了,但今天的谢昀凶得吓人。
“新人到。”外面的媒婆尖着嗓子喊了一声,竟是这清冷的地方唯一显得喧闹的声响。
谢昀不由地站起身,他目光远远地就定在了那一袭逐步走来的红衣。
他没见过温柔穿白色以外的衣服,他只当白衣最衬她气质,让人见了便只敢远观不敢亵玩,却没想到她这一身嫁衣竟把她身段勾勒得陌生又妍丽,火红的颜色像是点燃了她,成了夜空最艳丽的烟火。
一切像是梦一样的,女子迎面走来时一点也不真切。
这盖头底下真的会是他的阿柔吗?
那个懒散、温和、偶尔又坚持己见的姑娘,她不是一直都没变过嘛?
一年,三年,十年……在他转身可见的地方,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