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不透风车厢,烟雾熏天,每抽完一根伴随方轻茁剧烈咳嗽,不知不觉半包烟让他扫荡一空,摸起板砖似的手机重新开机,稀里哗啦弹出不少消息,他奶奶,方决山秘书,管思奇,顾扬……还没来得及一一点开查看钟子旭踩着空隙找上门。
“救命啊茁哥,我现在被一群小混混压在会所,快来救我……”
就着听筒聒噪,方轻茁忍住喉间的痒意:“惹了祸找你表哥解决。”
拒绝太快,对面不由顿了顿:“不,不能找他。”
“你不帮我,就没人帮我了……啊,别打我,打人别打脸,艹,你知不知道我哥谁?”
一段浮夸表演谢幕,钟子旭抢先摁断通话,在手机噼里啪啦好一顿敲,发送交差,仰脖对着瓶口灌上一口,满意地单挑了挑眉回到那震耳欲聋包厢。
一墙之隔里觥筹交错,你来我往,骆姝挤在当中形单影只,不摇骰子不喝酒活像个走错片场的路人。环顾一圈糜乱四周,好几对抱着互啃男女和一群拿酒当水玩泼水节的煞笔,哪有钟子旭所担保的方轻茁身影,心想定是叫他耍了,拎起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刚拉开门差点没让瘫倒在地的钟子旭绊倒。
钟子旭抱着剩余的半瓶人头马意犹未尽,眼睛眯成条缝招呼她:“今天小爷高兴,全场的消费我买单。”
“你不是说方轻茁在吗?他人呢?”
钟子旭不省人事,一味亢奋重复:“都喝尽兴咯。”
见状,骆姝懒得与醉鬼交流,犹豫跨过去还是踩上去比较好时陶君和小姐妹们在外头正好上完洗手间回来,看见门外一幕,嫌弃地一眼带过钟子旭最后定格在骆姝脸上。
“想来想来想走就走,你是不是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今天这道门能不能走,取决于我不在你。”骆姝顿感无奈,扫过倚在门框逢人就说有女朋友的钟子旭反击道,“还有,与其纠结有没有把你们放在眼里,是不是该关心一下你躺在地上的男朋友。”
而她的尾音刚落,原本哼哼唧唧的钟子旭卡壳几秒,一个激灵扶着墙爬起来:“别啊,茁哥一会就到。”
堪堪稳住身形,跟哄姑奶奶似的赔着灿烂笑脸又将骆姝请了回去。
他可是答应了某人,要给方轻茁一个大惊喜。
回到卡座,钟子旭又被男生们拉去喝酒,陶君气不顺找事,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人把重金属音乐换成了不那么闹的背景音。
像是释放的某种信号,一**牛鬼蛇神上赶着找存在感。
“你就是天天挂在论坛上的骆姝?”
说话的是坐在另一头的大波浪卷发女生,一条修身连衣裙开叉至大腿,摆明了找茬,正常人只会问你是不是骆姝而不是天天挂在论坛上的骆姝。
“论坛上那么多帖子都在讨论你,我感觉挺一般啊。”
陶君摇着的杯中冰块,喊一声那女生名字:“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位和咱们方学长关系可不一般。”
说是解围,倒不如说是火上浇油。
那人一听,瞥向骆姝的眼色多了一丝吃味:“方轻茁啊,那确实称得上狗仗人势。”
此话一出,又吸引一公主切萝莉注意,她频频扇着两片写满懵懂无知的浓密假睫毛,熟稔地揽着骆姝半边胳膊:“真的吗?那你能分享一下怎么勾搭的方轻茁吗?我们特好奇。”
感受到周围十几道探究的不怀好意目光,骆姝抽回手臂,一番思想斗争在内心深处极限拉扯,一方面,这些人属实欺人太甚,另一方面她们又是方轻茁的同门学妹,她不想闹得太难堪,终究从牙缝里挤出句:“我们没有关系。”
萝莉自讨没趣“嘁”一声,评价:“真小气,又不会和你抢男人。”
然后腾出位置,唆使一旁虎视眈眈的男同学上前喝交杯酒:“别害羞了,不知道是谁说的仰慕咱们学校校花,这不女神来了,敬一个。”
有人起了头,哪有不起哄之理,一伙人以最快速度围成一个包围圈鼓掌呐喊:“交杯酒,交杯酒。”
骆姝脸色差到极致,红一阵,白一阵。
此刻的她就像动物园里明码标价方可参观戏耍的动物,毫无二致。
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连接外界的厚重黄铜夹丝玻璃装甲门由外到里推开,一时之间削弱了大半喧嚣。
门缝拉开,依稀可见一挺拔男人渐渐展露高大身型,握着门把手从暗处大步走向明处,在交错光影中如同那索命的地狱使者。
捣乱的那批人不以为然,一致默契认为是上酒的侍应生,直至看清楚来人相貌时,嚣张气焰瞬间熄火。
方轻茁就这样顶着一头不经打理过的松散黑发和浓郁的声色犬马氛围与他无关神情,径直穿过人墙迈进漩涡中央,所到之处,皆避让出空间。
他抿着唇,很是为难地凝望骆姝:“你怎么在这里?”
骆姝:“我……”
“茁哥,你终于来了。”钟子旭不知无心还是有心,似乎是酒醒了又没醒,举着满满一杯快要溢出的洋酒,“你可是我和陶君的媒人,没有你,我也不能交到这么优秀的女朋友,这杯酒敬我最敬爱的茁哥。”
“我tm没问你。”方轻茁突然扭头大吼一声,眼底情绪翻涌,“你的事,日后再算。”
环视看热闹众人,“还有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他一嗓子嚎完,包厢的温度立即下降好几度。在场的男男女女基本都是钟子旭和陶君那一届在校好友,方轻茁名声在外,单是一个研究生名额搅得学校腥风血雨,背后蛐蛐两句容易,正面刚,除非是不想在深城混了,纷纷慌了神恐殃及池鱼敬而远之。
而钟子旭自始至终全程盯着方轻茁,严谨来说是透过他在看他背后的陶君。心有不甘一口闷掉辛辣酒精,不由分说拽着陶君就是埋头往外走。
五光十色的闪灯扫射在仅留的两人身上。
方轻茁往前一步,拉近彼此距离,被烟浸过的嗓音透着沙哑:“你和他们很熟吗?为什么外面那么多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你非要来这家。”
阴影下,他那棱角分明的轮廓显得格外凌厉。
他来势汹汹,骆姝无措地望着他,半晌憋不出一个字。
方轻茁不满意她这副不吭声模样:“我问你话没听清吗?”
捞起矮桌上一只未开封酒瓶眼睛不带眨地刮过她往后头的墙面砸,上万的威士忌眨眼间化为泡沫。
“说话啊,装什么哑巴。”
骆姝哆嗦着缩了下脖子:“你一直不回信息,我找不到你人,很着急。然后又碰到钟子旭,他和我保证今晚你会出现,我才过来的。”
“你是有什么癖好吗?光舔我还不够,别人随便招招手,你就要摇尾乞怜。”
话在耳边震荡片刻,骆姝愣了愣,恍惚地看着清晰的方轻茁慢慢变得模糊,热意蓄满眼眶,她拼命咬唇不想让自己表现出来,但越掩饰越藏不住笨拙。
冲动战胜理智,方轻茁咆哮完,惯性地吸气又呼气,胸腔因为他的一言一行没有规律地上下起伏,好像有一双手扼在他的喉咙处惩罚他。
他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衬托得无理取闹的是他,吃里扒外的是他,笨得无法的也是他。
“很好,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一颗紧接一颗,方轻茁整个人一滞,这是骆姝第一次在他面前掉眼泪,被蛇咬了没掉,被球砸了没掉,被学生会那伙人欺负没掉,偏偏现在掉了,在他看来一点卖惨装可怜的成分都没有,是真的很难过,一抽一抽的。虽然他曾经不止一次产生让她哭想法,可真如愿了却不好受,一缕缕不知名情绪从心底慢慢发酵占据他整个心脏,他隐隐约约判断那是心疼,伴随密密麻麻的痛。
“方轻茁,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今晚没乱说话,也没透露半句,关于我们的事。”泪水淌了一脸,骆姝抹着擦不完的眼泪,抽噎争取,“我今天非来不可,就是想趁着今天是一个月纪念日,把礼物提前给你。”
她抄起茶几上精美的礼品袋,小心翼翼展示,手抖成筛子,一套要给不敢给动作。
她在害怕。
方轻茁垂眸瞅着这份不合时宜的礼物,闭眼,当下的处境容不得他后悔,他的一举一动犹如列被截停的火车,进不得退不了。
“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
会所里,偌大的房间只剩下细水长流的若有若无音乐声,方轻茁面向不久前骆姝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猛地有的放矢仰起下巴上下左右搜索着什么,终于在天花板角落上的摄像头定睛,目光如炬,仿佛在说满意了吗?煞费苦心,演这么一出请君入瓮戏码。
监控画面那头,被这么双野火燎原眸子瞄准,管思奇难免心里发怵,心虚别开视线:“完了完了,这小子发现我们了。”
顾扬悠闲地将衔在齿间的香烟扔进面前水杯:“从钟子旭拙劣的把戏开始,这家伙就起疑了,而且自踏进这家会所的第一步,他就已经猜到是我们盘的活。”
管思奇做不到他那般从容:“你就没想过后果?”
“什么后果?”顾扬眼神暗了暗,“明明是他理亏。”
“他讲过道理么,依他那记仇性子,指不定怎么闹。”
“那他有没有想过两面三刀我的后果?”顾扬冷不防重重扣下电脑,手臂一扫,那杯装着半截香烟的水杯身首异处,“表面答应我去教训人家,绕了一圈告诉我在一起了,然后承诺会给我说法,晾了一阵背着我们夹带私货跑去约会,他置我于何地?”
“他方轻茁有拿我当过兄弟吗?”
骤不及防的发飙,管思奇目不转睛注视他,俨然在看第一次见面毫不相识之人,这样的顾扬尤为陌生,眦裂发指,居然暴露一股子说不出的森然。
想了想:“他刚才不是已经做出选择了?你还想他怎样?”
他侧目过来:“别忘了,没有谁比他更会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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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很久,方轻茁才步履沉重地走出那间沉载满地酒水混杂泪水包厢,陶君守在走廊出口等他,第一时间嘘寒问暖送矿泉水,重新补过的妆容香水,不断撩头发动作,藏不住的雀跃。
这些呼之欲出小心思自是没逃过方轻茁的法眼。
在学校方轻茁遇到的主动示好的女生不在少数,什么轰轰烈烈,大胆追爱到寝室楼下,什么抢着买单刷个好脸值,送水送温暖的浪费时间且自我感动廉价行为,又比如各种制造意外偶遇装天赐良缘。
但他这个学妹比她们聪明多了,至少知道从他身边人下手。
方轻茁瞧都没瞧那瓶水,张嘴就是:“你们刚才欺负她了。”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欺负……谁?”陶君手杵半空,强颜欢笑。
“你说还能有谁?”方轻茁浅浅勾唇。
陶君那抹尴尬笑容直接僵在嘴角,他说这句话时分明噙着笑,却无端教人不寒而栗:“我们和她就是闲聊,再说了,我们是你直系学妹能有什么恶意,就是崇拜你想听听不为人知的事迹罢了……”
方轻茁感到荒唐般轻哂了声:“闲聊?”
眼底笑意登时隐了起来。
“骆姝是我女朋友,你算什么东西?”
喉咙哽住,陶君忘记了接下来要说的风凉话。
“……你说她是你女朋友?”
“刚才不还一直追问我俩什么关系吗?怎么?失望了,接受不了了。”他讥讽。
“不可能。”陶君摇头,“算起来你也欺负她了,我亲眼目睹她哭着出来的。”
戳到痛点,方轻茁不怒反笑,笑自己这副事后诸葛的嘴脸,笑声溢出每寸五官,是没有任何褒贬含义的笑,笑累了笑够了,那俊逸皮囊才归于无波无澜。
“哭了又怎样。”他每多审视她一秒,语气就冷上几分:“我怎么对她,是我和她之间的事,这叫情趣,而你们做的那些,就是欺负。”
陶君目光里最后一丝期待和窃喜因为这句粉碎得彻彻底底,但方轻茁对她的无情远不止这些。
“以后在学校乃至这座城市,低调点,如果让我碰到抑或回想起今晚的事,你就死定了。”
挫骨了还要扬灰。
钟子旭是在方轻茁一走了之后的十分钟,数着时间踩着点去找的陶君。
她满心欢喜在里头陪着方轻茁的工夫,他都在大堂外独自等她,等她回心转意。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光听地毯上的脚步声,陶君就知道是他。
钟子旭截住步伐:“你不用赶我,我说完就走。”
走廊一时安静得只有回音,他干笑两声,“打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接近我不过为了方轻茁,看你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不认输劲,每晚睡觉前我都在想你如果喜欢的是我该多好,甚至我还生出帮你追他的离谱想法。”
“就那天看电影,你突然答应和我在一起,你不知道,我熬了一个通宵,那一晚上我在干嘛,还愿,在感谢老天爷对我的厚爱。可幸福转瞬即逝仅仅存在了半天,那天过后,你天天念叨什么时候约方轻茁吃饭,是一刻都不愿意装,我给自己洗脑,可能就是单纯地想感谢他得到他的祝福。”
“直到我喝醉倒在包厢门口,现实狠狠抽了我一嘴巴子,是我天真了,连骆姝,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外人都知道担心我,可你呢?”
整个过程陶君反应都不大,背对着他,像是只没有感情的木偶。
他做了个深呼吸,“陶君,我护不了你了。”
“今晚我伙同我表哥把骆姝骗过来算计方轻茁,我承认我也有一部分私心,就算他不收拾我我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你好自为之,我祝你日后得偿所愿。”
听到这,陶君神色复杂地徐徐转身,水晶吊灯下,她看见一颗眼泪挂在钟子旭脸颊,在灯光的照耀下摇摇欲坠,继而垂直滴入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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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深城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私人住宅的泳池边,昏幽的灯光将万物照得很静,座椅上的男人褪去白日沉稳的黑色西装外套仿佛也褪去了克己复礼的虚伪外皮。
衬衫袖挽上一截的手腕端起酒杯,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方决山仰头一饮而尽,嗓音也随之沾染上红酒的醇厚:“你知道你今天做的最蠢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林素挺着孕肚跪坐在他脚边。
“说话。”他厉声催促。
“擅自上门。”冷风拂过,林素衣着单薄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止。”方决山把玩着空酒杯补充,“这姑且算你做的最错误的事,再猜。”
隔着夜色,林素倔强地抬起惨白面庞凝睇他,男人到了他这年纪,哪一个躲过了岁月的蹉跎,却唯独对他手下留情,洗尽铅华后的打磨沉淀出阅历赋予的稳重自持,咬住年龄上的数字攀比绝对是对他的亵渎,不经意流露出高处不胜寒气质不是方轻茁这个年龄层次所能呈现的价值,说实话方轻茁的眉眼也是实打实随了他,德行也是。
“不就是说了方轻茁不是你的亲生的。”她不怕死嗤笑。
下一秒,原本高高在上的男人突然俯身一把掰住她下巴,情绪不明,好似看他心情好坏,如若他心情不好只需轻轻一□□死她就如碾死一只蝼蚁简单。
“答对了一半。”少顷,他似奖励般宽宏大量松开了束缚,改在红印明显的侧脸上轻拍两下,“如果你没对老太太信誓旦旦地保证肚子里怀的是方家长孙,以她吃斋念佛多年,说不定不会破戒痛下狠手。”
“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好呢?”
“我没错。”林素不满反驳,艰难撑地爬起,加上跪得太久,双腿颤颤巍巍,“作为母亲我想让我肚子的孩子认祖归宗,这难道有错?”
“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做错了什么?”方决山长腿交叠作思考状,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杯壁上,“挪用公款这是其一,在我眼皮底下浑水摸鱼这是其二。”
期间,慢条斯理给自己空酒杯里续了续,“其三嘛,不自量力,妄图爬上不该爬位置。”
“最不可饶恕的是,把鸠占鹊巢美其名曰为认祖归宗。”
他摇着酒杯起身,一记淬了毒的眼随着言落剐了过来,林素如遭雷击,一种戳破谎言的恼羞成怒感迅速烧灼浑身上下。
一杯下肚,方决山已然恢复往日冷漠,“言归正传,要不以职务侵占罪把你送进去改造,反正你妊娠期也吃不了多少苦,要不……”
手里攥着的水晶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他无情抛进泳池中央,“给你一晚上时间给我下去,把杯子找回去,记住,我要完完整整,少一片都不行。”
不提眼下11月的气候,光是那沉入水底的碎玻璃碴子,让一个行动不便的孕妇泡在水里拣,堪比大海捞针。
胆战大于心寒,林素顿时红了眼眶,第一次对方决山有了实质性害怕,往日的纵容,不计较假象只限于他的好心情。
双膝扎进地面,匍匐在那锃亮的皮鞋前:“方总,我知道错了,我愿意接受惩罚,但真的不能下水,更不能进去,不然这辈子就完了。”
抱住他大腿:“我求你,看在我好歹跟了您半年的份上,饶了我这次。”
像是清除什么挡路障碍,方决山毫不留情一脚踹开,紧接抬起左臂宣判结果:“距离日出还有6个小时,明早拼凑不出,咱们直接警局见。”
说罢,越过摔倒在地,无声哭诉的林素扬长而去。
月光悄无声息地从枯槁的云层间流出,洒在一池清水和自作自受的女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