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骤雨,室内静谧,雨点凶猛,声势浩大地密集敲打在一整面落地玻璃。
方轻茁不堪其扰,携着被打搅了睡意的恼怒腾得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关窗拉窗帘,关到一半,雨水照样孜孜不倦地发起猛烈攻势,身体愈发紧绷,无可言喻的,每砸下一记响声就好像重重捶在那坚如磐石的心脏上,抑制不住的心惊肉跳。
深城连续下了好几日阴雨,他就每天囿于名为荒谬的聊以度日中,从工作室到家两点一线,学校都不怎么去。
可能这个世界还是一如既往的丑态百出,充满了试探、算计和一己私欲,没有谁离不开谁,更没有人喜欢被欺骗,尤其是亲近之人。
似乎想到了谁,他不知疲惫地直视盛大雨幕,不知道是真的在看雨还是通过这场雨追忆某个狼狈雨夜。
墙上的挂钟指针一圈圈滑过刻度,直到有雨滴自窗缝溜进沁了方轻茁大半张脸,唤醒骨子里的冷漠分子,他反手关窗随之做下决定:不能让她再影响自己了。
无论是自己还是横亘在他和顾扬间的所有羁绊。
这阵及时雨来得巧不如来得好,来势汹汹淹没心房,形成的一条条雨柱冲刷洗涤着玻璃表面经久未除的浮尘污垢,方轻茁不断深呼吸开解,真好,早该结束了。
几分钟后,里屋传来了游戏打怪的激烈惨叫。
游戏一局又一局,忘乎所以地玩了一上午,方轻茁有些乏了,头疼般垂下脑袋,揉了揉快要挤成川字的眉心。
重整旗鼓,手游玩腻了玩掌机,总之就是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他去翻尚未通关的实体卡带,翻到了骆姝给他赢回来的游戏卡带。
塞尔达传说,全新典藏款,收藏柜里唯一缺少的那版。
撕开封条,内存卡大小般的卡带躺在卡槽里,方轻茁用手去抠,抠到一半使出浑身解数仍未能成功抠下,一股无名火陡然蹭上心间,人和他作对,现在连张卡都要和他作对,气得他任性一砸,卡带盘直接摔在了桌角方向碰倒了搁置在桌角的礼品袋,里面的小玩意儿一个个挣脱桎梏瞬间铺满地毯。
一地奇形怪状的打火机,骆姝送的纪念日礼物居然是打火机。方轻茁僵在原处,那晚他驾车离开,会所里的工作人员追上来声称在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了这份礼物,他这才得知礼物被她留在了包间。
宅家这段时光,别说这份礼物,手机他都不敢打开,生怕触发新的随机事件,比如这恋爱,谈得刚有起色,经过他这么一凶二闹,她肯定失望透顶,会不会趁机提分手和他一刀两断?那等待他的只会是被甩吗?
所以他紧绷,易燃易爆,像做错事的拧巴小孩一边极度敏感地开导自己,疏导自己并不在乎,做错了能拿他怎么办,天不会塌,他还是那个高不可攀的方轻茁;一边又自相矛盾地担心这个害怕那个。
这一刻方轻茁猛然顿悟,无论如何掩饰,如何伪装,对他而言这雨意味的不是结束也不是解脱……
忽地,一串急促门铃打断了他思绪。
“你好,外送。”
透过猫眼窥探到是一拎着打包盒男人,方轻茁耐着性子扭开门把手:“送错了,我没喊。”
门外那人先是好奇,好一通观察头发乱得微微炸毛显得有点颓废主人,再是仰头瞅了眼门牌号,再三确认:“是这个地址没错。”
方轻茁无力撩了把刘海,扫到包装袋以及他工作制服上的鲜鹅庄字眼:“鲜鹅庄的?你们不是没有外送服务?谁让你送的?没留联系方式吗?”
面对他查户口一样的盘问,小伙子当场面露难色:“帅哥,你别为难我了,我就是一服务员,老板让我按照这个地址来送我就来送了,其他的一概不知。”
多说无益,方轻茁索性签收闭户,回到客厅立即拨了个号码,对面几乎秒接:“轻茁啊,怎么是要来吃饭吗?我给你留位置。”
“不是,我就是想问问鲜鹅庄什么时候开通外送服务了?”
“没开通啊。”那头停顿片刻,“不过,今天确实有一单,算人情单。”
“人情单?”
“就是前阵日子来了个女孩子说是她男朋友爱吃,想让帮忙外送。”
“所以就给她送了?”
“怎么可能,说了只能堂食,这是原则。”
“……”
“可是吧,人小姑娘很坚持,嘴又甜,说是学数媒的可以免费帮鲜鹅庄提供logo设计,vi设计,我琢磨着不亏就答应了,今天她发来定稿,效果真心不错……”
后续再说了什么,方轻茁大脑自动屏蔽,翻涌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起因是上次他俩约饭,去他常吃的椰子鸡,骆姝再次迟到,他闹脾气坚持不动筷,骆姝自知理亏夸下海口下次想吃什么她请,他随口一句想在家吃鲜鹅庄,让她知难而退,因为鲜鹅庄只能堂食。
电话那端的人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那小姑娘不会是……你女朋友?”
“嗯,我女朋友。”
从前梦寐以求得不到的偏爱,在她这体会到了。
-
凌晨十二点的深工大笼罩在月黑雨斜中,雨声淅淅沥沥尤其助眠。
熄灯过后的女寝过道万籁俱寂,没有人注意到603寝室偷偷摸摸溜出个黄色海绵宝宝,猫着腰宽大的帽檐遮住全脸,神神秘秘地拐进监控死角。
雨水冲刷着黑幕,路像是看不到尽头,一楼公共洗衣房的灯泡坏了起码半个月,骆姝打着手机电筒扒在充满监狱风的防盗窗前望穿秋水,饥肠辘辘等待那小卖部老板的外送投喂。
朦胧路灯下,远远走来一人,撑着把黑伞,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好几次踩到水坑也不在意,目的明确,直奔骆姝所呆的洗衣房货款两讫。
伞身打得极低,骆姝不识庐山真面目:“老板,你今天送得有些晚。”
“嗯。”隔着伞,是低沉的应声。
骆姝伸出食指勾住塑料袋口:“多少钱?我微信扫......”
随着纯黑伞面慢慢上移,本就有气无力声音在看清那张脸后刹那戛然而止,骆姝甚至认为是她饿出幻觉了,下意识缩回手,反让那人牢牢抓住。
五指困在微凉掌心的真实触感,不是错觉,真是这王八蛋。
手机白晃晃灯光打在方轻茁经得起推敲的五官上,冷白面庞与漆黑瞳孔形成对比,他薄唇微启:“晚饭没吃饱?”
那夜的恶言相向伴随久违嗓音响起相继浮现脑海,骆姝试着抵抗了一下:“不关你的事。”
方轻茁置若罔闻:“怕你捱不住,我又要了些巧克力,补充能量。”
“方轻茁,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我能玩什么把戏。”他语调寻常,没有任何起伏,“对了,还有芝士热狗棒,趁热吃。”
骆姝不领情,“你告诉我,昨晚还是人老板送的,怎么今晚就换你了?”
“你就当我兼职滴滴代送。”方轻茁没个正形答。
他自不会如实奉告,说他每晚在视奸她的微信步数,为什么接连两天总在凌晨更新,为此他特意跑来学校蹲了她两天。
对方滴水不漏,骆姝感觉说什么都是浪费口舌:“我不要了。”
“不要什么?”方轻茁掀起眼帘,一对黑眸蓄起认真。
不要这些东西还是不要他。
“当然是不要……”话刚吐出一半,过道就传来宿管阿姨察觉异样动身前来巡查的壮胆喊叫。
“谁?谁在那?我看见你了,还不快出来。”
骆姝拼命挣扎抽回手臂,没抽出,生气了,压低声息警告:“方轻茁,赶紧把手松开,倘若被逮个正着对我们俩没有好处。”
方轻茁岿然不动,借着光源打量此刻急得火烧眉毛的骆姝。
一目了然的被家里人养得不谙世事,满脸的胶原蛋白,挑不出一点毛孔瑕疵,身上的海绵宝宝睡衣,幼稚到没边,反抗无果的欲刀人眼神还没她胸前的两颗眼珠子瞪的凶。
脚步声越来越近,方轻茁审时度势及时撒手但并不打算撤回,穿进窗缝扣在她头顶往下摁示意蹲下,与此同时左手弃伞将她另一只手里的手机抢了过来将手电筒功能迅速关闭。
下一秒,宿管阿姨披着外套挥着手电筒踏进了洗衣房,扫了几圈发现无人喃喃自语:“明明听见有动静的,难道又闹耗子了?”
骆姝捂住口鼻蹲在洗衣机后缩成一团,一颗心脏七上八下已然跃到了嗓子眼,再多一秒势必会自行蹦出来。
须臾,周围归于寂静,躲过一劫,骆姝紧绷的神经松懈几分,弓着背一路摸索至栏杆前。
“把手机还给我。”
无人应答。
还以为是声音太小听不见,她凑近了些,“方轻茁,把手机还我。”
滴水的屋檐下,方轻茁倚在墙壁没有动弹,伞丢在脚边也不打,身上泛着雨水的潮湿。
“不还。”说着幽怨地歪来半张脸。
他还委屈上了。
之后双双陷入持续性的缄默中。
少了手机照明,尽管骆姝看不大清他的表情如何但那股子别扭劲毫不费力想象出来:“方轻茁,你现在赖着不走又不肯讲话,是不是想道歉?”
方轻茁一副被说中心事的样子,死活不愿抬头。
大概过去一个世纪那么久:“嗯,对不起。”
他转过来,面对面的:“你想分手吗?”
“换句话问,你还喜欢我吗?”
这次换骆姝不会了。
视线昏暗,他近乎执拗又追问了一遍,“骆姝,你还喜欢我吗?”
雨势貌似渐小。
“我一直将自己情绪强行塞给你,我的纠结,我的敏感,我的不讲理,我的阴晴不定,我的蹬鼻子上脸,很糟糕地讲,除了男朋友对你不好,外面......男的都想对你好。”
原本他的措辞是外面的妖艳贱货,话到嘴边顿觉不适又生生咽下。
“从小到大我就渴望有人能不分青红皂白无条件地偏向我,在意我,关心我,但我的自尊,成长环境不允许我提这种要求,所以各种得不到释放的感情堆砌形成现在的我,矛盾,细节怪,爱说反话,不开心就不搭理人,害怕依赖上一个人就反反复复推开再确认,遇到问题习惯用攻击保护自己,展露出扎人的刺,这些,别说你,我自己都很讨厌。”
“把别人对我的试探算计统统迁怒到你头上,是我不对,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我和你道歉。”中途因为喉咙难受方轻茁掩唇咳嗽了一会,“既然来了,要打要骂我任你处置,好不好?”
骆姝像是被定住,好半晌处于宕机状态,扪心自问,其实压根费不着问,她是真喜欢方轻茁啊,喜欢到即使对她撂了狠话,她依旧能在这个节骨眼为他的咳嗽发愁不忍心泼他冷水。
“手机给我,我想看看你。”
随着一簇光亮打起,将方轻茁整个人照得无比清晰,单薄的卫衣领口露出一半精瘦锁骨,长而直的眼睫毛在惨白的皮肤上投下层阴影,满头的小水珠沾上细碎的光,背后是飘在空中凉飕飕的绵绵细雨。
“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只要我解气,骂你不还口,打你也绝不还手?”
“嗯。”他贴窗,恨不能钻进去,使劲点头。
“那你把脑袋低下来一点。”
不带任何犹豫垂下,方轻茁乖乖照做,余光依稀还瞥到了手起姿势,老实闭上眼睛,一掌拍下来,呃……不痛不痒,倒像是在揉狗。
骆姝边拂拭他头发上的雨水边喟叹着:“方轻茁,这次的道歉我接受了,但下一次我更希望从你嘴里主动听到你说喜欢我……”
她难过的不是他吼她迁怒于她,而是他的喜欢,她感受不到。
“喜欢。”
骆姝停下手上动作:“什么?”
方轻茁直起那颗一贯高傲的头颅,放空的眼神缓缓聚拢在她身上,尤为笃定:“喜欢,很喜欢你。”
方轻茁确定自己喜欢骆姝是在并不晴朗的阵雨天,在他琢磨不透也无法攻克那凌晨步数难题的翌日一早,跑到人上早八的教室外偷窥,出乎他意料的是骆姝没事人一样的心态,课前轮到她擦黑板一堆热心人士抢着助人为乐,课间该记笔记记笔记该听讲听讲,作业获了夸奖也只是淡淡付之一笑。
好比银装素裹里无意苦争春的梅花,不纠结逊雪三分白,不忧虑风雪侵袭凋零,不会因为他人的一言两语就让自己褪色。
放在以前,他必会产生一种我过得水深火热每况愈下凭什么你悠闲自得的不平衡感,但那一瞬间取而代之是巨大的恐慌,袭卷他全身每一根骸骨。
他不安,他不解,最终熬了一宿分析解剖得出以下结论,这完全不像自己,很蠢的相悖思维,是喜欢的表现。
想明白的顷刻,他的世界观,岌岌可危的理智高墙开始失控乃至崩塌,以骆姝命名的地基崛地而起。
心头压着的那句话说了出来,方轻茁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喜欢你抠我烟盒上的涂层,喜欢你老拿哄小孩子口吻哄我,喜欢你茁宝茁宝的喊我,喜欢你心疼我,眼里满是我的样子。”
咫尺间,心跳与耳边回响的声音同频共振。
骆姝揪着睡衣下摆,提起高考英语听力的专心劲一个字一个字消化,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用着怀疑自己幻听的错愕目光一点点在方轻茁脸上游走,触及他真诚到炯炯发亮几乎要灼伤她的眸心时狠狠一滞。
她一直觉得方轻茁心里有堵墙,一堵结结实实常久封闭的墙,途径此地的路人会因那阴郁氛围望而却步,可谁叫她聪明,发现了他留的后门,除了那道心墙外他眼里还有一扇窗,时张时合的窗,没有上锁可惜也没有规律,常常吃闭门羹,偶尔运气好会撞见拉开条小缝渗出丝丝微光,仿佛全凭主人心情。
今晚,这扇窗自个向她彻彻底底地敞开了。
她竭力保持平常的口气:“方轻茁,我要吃巧克力。”
雨夜漫漫,一股暖意从胸口渐渐填满方轻茁整个心田。
“遵命,骆姝大王。”
用四个字总结方轻茁的爱情观:没苦硬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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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洗衣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