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老宅的厨房自一早起便忙得如火如荼,老太太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更是亲自在门口等候。
张妈贴心地拿来披肩给老太太披上:“这前脚刚捎来电话,后脚您就迫不及待地来此候着,知道的您爱孙心切,不知道的以为他爷俩有穿墙遁地之术呢。”
老太太笑了笑:“决山和阿茁这父子俩好不容易一起过来,说什么我也得等上一等。”
这时,佣人急急忙忙跑来转达了方决山要参与公司临时会议,暂时脱不开身消息。
张妈察言观色,老太太原先的欣喜切换至失落,所有下人见状纷纷低垂脑袋大气不敢喘。
沉默间,一辆黑色跑车拐进独栋别墅,在看清那连号车牌后老太太喜出望外,顾不上张妈搀扶也要上前相迎。
一下车方轻茁便露出乖巧讨喜笑容:“奶奶。”
一声奶奶成功让老太太泯没了先前的不愉快,牵着宝贝孙子的手边进屋边唠叨:“怎么又瘦了?”
全席玉盘珍馐,从本土粤菜到各式五花八门名菜,老太太慈眉善目一直替方轻茁夹菜,似乎忘了还有个气人儿子,话题也从关心他的学业延伸到他的终生大事。
张妈在一旁舀汤打趣:“阿茁这才多大,老太太您也太心急了。”
方轻茁接过炖了一早靓汤:“是啊,奶奶,您总不能让我现在凭空给您变出个女朋友来吧?”
“从小你就猴精,我倒希望你七十二变,能变出个女朋友来。”老太太继续道,“再说了你爸爸当年可是一回国就领了证进了公司,要不是你妈身体不好走得早,还需要我啰嗦……”
方轻茁捻着汤匙舀汤的手停在半空,哐当一下,是瓷器碰撞的声音。
意识到说错话,老太太熟练地支走在场人员:“张妈,你去厨房催催,阿茁最爱吃的椰子鸡怎么还没上?”
得到命令张妈速速离去,一时间,餐桌上只剩祖孙俩相对无言。
适才的插曲破坏,方轻茁显然提不上什么食欲,在盘子里挑挑拣拣:“奶奶,一会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
“不等你爸爸了?”老太太挽留。
方轻茁落筷抬眸,覆上老太太手背语重心长:“听奶奶的话,得去找女朋友啊。”
他确实约了骆姝。
听他又不着调,老太太笑得格外宠溺:“你又糊弄奶奶。”
抽出手轻抚他黑发,“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
眼眶不敌一酸,方轻茁刚出生那阵,小娃娃漂亮得不像话,专挑了父母优点长,家里长辈稀罕得不得了,长大些性格难免恶劣了些,带着管家那臭小子一块皮,同辈的小孩朝他们扔泥巴,他俩喂人吃泥巴。祝捷对他向来严厉,教他以德报怨,他只学到了以怨报怨,方决山小事上又任之由之,挨了训不哭不闹,转脸跑来找她告状所有人欺负他,那会整栋别墅都是他喊奶奶的叫声。
如今,很少了。
忽地,大门外传来阵哭哭啼啼打断了这温情时刻。
老太太捏起张餐巾掩了掩口鼻:“张妈,怎么了?”
张妈不敢耽搁,一路小跑神神秘秘地俯腰至耳边窃窃私语。
内容方轻茁一个字没听到,只精准地捕捉到老太太矍铄的眼睛闪过稍纵即逝的警惕。
二楼的简易会客室,林素倚在沙发扶手边孕肚难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被方决山抛弃经过。
“若不是走投无路,我定是不会来叨扰老太太清闲的。”
老太太端起茶碗,撇去多余浮沫,微妙地瞟了她眼:“你说你肚子里怀的是决山的孩子?”
林素肯定地说:“是,是老太太您的亲孙子。”
马上换来了张妈严词呵斥:“胡说八道,老太太的亲孙子可只有一位。”
“我查过,是男孩。”像是极力证明所说,林素开始埋头翻包找寻报告单,“我有证据,真的怀的是男孩。”
对比她的慌乱,老太太气定神闲,一盏茶工夫似乎消磨了对眼前陌生女人仅剩耐心。
“不必了,张妈送客。”
如同溺水之人找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林素岂能甘心,扑通一下双膝压在地毯上,泣不成声跪着过去就想抓住老太太衣袖不放:“老太太您相信我,我发誓今日所说绝无半句虚言。”
“就算您不可怜我,也可怜一下我肚子里的孩子吧。”
“相信你?伺机潜伏在别墅外这么多天专门等在今天上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得什么心。”老太太重重摔下茶碗,滚烫茶水霎时溅洒在林素皮肤上。
条件反射林素缩回手,跪在地上直摇头否认,眼泪糊湿整张面容。
紧盯匍匐在地的狼狈女人,老太太拧眉反唇相讥,“陈芝麻烂谷子的把戏,妄图拿孩子做要挟,今天我就把话撂在这儿,方家的长孙,益科的接班人只能是方轻茁,想进方家的门,除非我死了。”
“张妈还等什么快给我拖出去。”
张妈毫不迟疑,揪住林素的头发准备强拽,疼得林素叫苦连天。
林素拼命挣扎,还不忘牢牢护着肚子:“我可以不进方家的门,但孩子是无辜的,说不定那祝婕早就暗通款曲,他方轻茁是不是方家的种另说,我肚子里这个才是方家唯一血脉。”
话音刚落,老太太扬手截停了张妈动作,取下腕间佛珠,一道耳光利落地甩了过去。
“唯一?泼脏水前有想过为自己说过的话承担后果吗?”
林素被打得懵了,捂着半边脸重新梗起脖子直视老太太,无所顾忌道:“我有人证,家里的阿姨下人都知情,要不是东窗事发,她也不会吞药谢罪。”
“你说什么?”
突然,一个冰冷的声音像阵寒流从半空横扫室内,裹挟刺骨寒意,气氛瞬间变得肃杀起来,所有人的呼吸在一瞬间不由滞停。
循声转头,原本走了的方轻茁不知何时站在门框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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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家宴,被一个林素搅合得不得安宁,老太太勃然大怒,一个电话拨去方决山秘书那,二话不说要求立刻中断会议,让他处理家事,把宝贝孙子安安全全带回来。
别无他法,方决山丢下一票股东火急火燎地上了车,刚入坐烦躁地扭动脖颈扯松领带,前排的司机老陈犹豫不决:“方总,咱去哪儿?”
方决山闭目捏了捏眉心,思索片刻睁眼:“去墓园。”
40分钟车程,车辆驶进郊外的墓园区。泊好车,一辆挂着连号车牌的劳斯莱斯赫然停在一侧。
车子只能停在山脚,方决山只身上山,大老远瞅见一人影席地而坐,手肘搭在膝上,一手扶额一手随意垂落,等走近了些才稍稍看清烟雾缠身下方轻茁,不禁面色一沉:“你妈妈最讨厌烟味,把烟掐了。”
闻言,方轻茁付之一笑,似存心般又抬臂狠狠嘬上一口,吐雾间他把叼在嘴里的烟夹在指间:“她何止讨厌烟味,还有……”
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挑衅地回望过去,“你……”
父子俩无声对视良久,久到那点猩红攒下一截烟灰,方轻茁隐忍地动了动指节,烟灰顺势掉地,与此同时一段后话在脑海盘旋:和我。
另一头方决山并不打算恋战,漠视他的无礼行为,脚步不听使唤地朝那冰冷墓碑靠近,慢慢的,黑白照片上的女人一点点显现,气质清冷,眉眼更是与记忆那般重叠,孤标傲世。
目光下游,是成功将她绑在身边套牢她的枷锁,亦是他俩在这世间永不可抹灭的痕迹。
山间空气清新,居高临下将这久违的一家三口同框画面尽收眼底,方决山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交代:“今天你一声不吭跑出来,可把奶奶吓得够呛,一会好生回去别让她担心。”
方轻茁不吃他这一套,仍旧冷着脸不搭腔。
“还有你妈妈最喜欢桔梗,下次记得带过来向她认错。”
听到这,方轻茁实在无法忍受这波澜不兴的无事发生态度,也着实看不懂眼前男人。
仰起下巴咬牙质问:“为什么要瞒我?”
“瞒?”方决山侧过脸,饶有兴致地自下而上打量他,“你相信过吗?”
“我知道这通气你憋了好些年,也怨了我好些年,终于,在今天叫人捅破,毫无保留地抖落出来,不然你也不会第一时间跑来这撒野。”
“所以,你不委屈。”
这个字眼如同一股歪风,在欲燃欲灭的潮湿稻草堆上推波助澜,点燃了方轻茁多年以来的阴暗情绪。
他丢掉烟蒂霍然起身,烟头的火星砸在水泥地面,生命力顽强不仅没灭还愈演愈烈。
“既然你们要演那就演一辈子啊,凭什么演到一半不演了,为什么生下我?为什么让我发现,我都选择视而不见积极配合你们,你们呢?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有询问过我任何意见吗?”
回顾往昔,方轻茁真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他们夫妻和睦温馨戏码的仅有观众。若不是那次意外他提前回家,就不会撞破俩人为他的存在吵得不可开交。
对于祝婕来说,他是阻碍她离开的绊脚石;对于方决山而言,他是最得意工具,他的存在就好比困住祝婕的无形牢笼。
所以他开始装乖卖巧,以此证明自己不是绊住她的镣铐,纵使这样,她还是自私地义无反顾地走了。
他从傻子一夜之间沦落为小丑,在没有人会坚定选择他这事情上,深信不疑。
在自家儿子字字诛心的控诉下,方决山终于露出不加修饰的歇斯底里:“是我不想演吗?”
他指着代表天人永隔的那块石头,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跳动,“是你妈,是她先抛弃我们的。”
撕破脸皮的结果无非就是不欢而散,方轻茁没什么必要继续待下去迈着六亲不认步伐绝尘而去。
而方决山保持垂眸姿态许久,身侧的拳头握紧了松,再抬起脸时,情绪已经控制好,以半跪姿势蹲下,解开袖扣认认真真拣去挡在碑前的枯枝落叶,拿着半是困惑半是埋怨的语气唏嘘:“这小屁孩的臭脾气真是随了你,怎么办,要不下次按着他给你多磕几个响头。”
午后从厚重云层漏出的阳光暖烘烘地造访整个半山腰,方决山猝不及防掀起眼帘,“你也是,走得那么决绝,将近二十年的感情付出硬是撼动不了你一丁点,有金笼子不喜欢偏偏喜欢这小盒子,要不是时机还没有成熟,我真想亲自问问你后不后悔?”
随后唇角扯起抹嘲讽弧度,自问自答,“应该是后悔了,不然前段时间你也不会夜夜来我梦里。”
山下,方轻茁连人带车早已不见踪影,老陈在看到方决山回来后主动替他开车门为方轻茁开脱:“您别生气,这孩子就是一时想不开,小时候多听话。”
方决山笑笑不说话,吩咐开回老宅后才慢悠悠启口:“是啊,小时候多听话。”
假装很听话,长大后,说白了,不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