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先生,请跟我们上车。”一胖一瘦两个黑衣人迎面站在马千里的跟前。
“你们是?”
“请上车。”两人不由分说地把马千里架着塞进一辆商务车。
胖黑衣人驾车,瘦黑衣人挨着马千里坐在第二排的座位。
车子上了高速路。
在高速路上行驶了一段时间,车子转入了一条乡间土路。
车身反射着热带灼热的阳光,像一只甲壳虫,摇摇晃晃地在土路上颠簸爬行,裹挟起滚滚尘土。
“我们到哪里去?”马千里不安地问道。
两个黑衣人不搭理马千里,自顾自地对着话。
“后面没有车子跟踪吧?”瘦黑衣人向车后看了看,问。
“没有。”胖黑衣人看了看后视镜答道。
“你们是哪路仇家?” 马千里忍不住了,又一次追问,“我不能当个不明不白的枉死鬼吧?”
“小诸葛别来无恙?”一个声音从后排座位传来。
“谁,你是谁?”马千里惊恐地问。
“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后座上躺着的一个人坐了起来,“你的老同学,老朋友,同桌,你下铺的室友。”
“叶品卿?我没有想到,你怎么会在这里?”马千里惊奇了,缩着身子后退,“你到底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叶品卿示意瘦黑衣人坐到后座,自己坐到马千里旁边,笑嘻嘻地说,“关心一下老朋友不行么?”
“关心我?”马千里苦笑了,“我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非但要关心你,还要感谢你。”叶品卿仍然笑嘻嘻的。
“感谢我?给你们造成了损失,不追杀我就开恩了。”
“好了,说正经的。”叶品卿收起笑容,正色地说,“感谢你的理由很清楚。第一,那天开股东大会,我作为中小股东的委托代表投完票,等计票结果一出来,林敬宗落选董事,我认为目标达成,就离开了会场,回到酒店收拾,准备打道回府,没有料到证监会的人宣布投票无效。你追出来,气喘吁吁地跑来找我,告诉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拿出自己的手机给我。我立刻把消息传回去,抢到了宝贵的第一时间,做了相应的安排。股东大会开完,广厦一复牌,我们马上分批卖出手中的股票,避免了重大损失。”
“万幸万幸。”马千里紧张收缩的双肩放松下来,出了一口气。
“事情并没有完。”叶品卿话锋一转。
“还是有损失?”马千里一哆嗦,又紧张起来。
“同时,我们立即从证券公司融券,借出广厦的股票卖出。此后,有关广厦权力寻租、高层内斗、关联交易、虚假宣传,业主维权、利润减少、集资者逼债、银行催贷、资金链断裂等利空消息在市场上一波接着一波地疯传,广厦的股价在市场上一波接着一波地下跌。加之刘国芳和刘国强为了一己之私利,疯狂减持他们手中的股票套现出逃,自我砸盘,推波助澜,就更加助长了股票的跌势,根本不用我们费一点儿力。我们很顺利地在低点买进股票还给了证券公司。这一番操作,公司盈收。这是我们要感谢你的第二个理由。”
“你们操纵的黑嘴股评没有少添油加醋吧?”马千里嗤笑了一声,“这就是你们的骚操作。”
“股评都是实事求是,操作也都合规合法,证监会没有任何证据说我们是违规和非法操作。”叶品卿笑着调侃道,“感谢你的第三个理由,就是你在里面的这几个月,没有交代广厦和我们之间的协议的内幕问题。看来你还真是条汉子?”
“汉子说不上,但我也不是傻子呀,主动交代我自己吗?嘿嘿。”马千里一笑,已经放松了。
“当初你没有要那几百万信息费还是有先见之明啊,给自己撇清了任何嫌疑。”叶品卿拍了几下掌,“看来,给你命名小诸葛雅号的那个同学还是低估你了。”
“怎么说?”
“你应该也知道广厦公司现在的状况吧?”
“在里面办案人员都告诉我了。”
“你单人独骑,把一个几百亿市值的上市公司挑落马下,使它一蹶不振,然后自己一身清白,全身而退。当年曹操中了连环计,被孔明火烧战船,如今你小诸葛教科书式地使用连环计拖垮广厦,这不是小诸葛,简直一个当代孔明么!”
两个黑衣人被叶品卿这句话逗笑了。
“老同学取笑我。”马千里也笑了,笑得很得意,“我哪有那么大能耐?以我一己之力,别说撼动广厦,就是杜甫茅屋上的草,我也扯不下来几根。我只是动动嘴,跑跑腿。我没有打虚假广告坑害消费者,没有为私利处心积虑掏空公司,没有在内部不择手段搞你死我活的勾心斗角,没有和上层人物勾结钱权交易利益输送,没有从国外引进虫害毁林占地,这些都是他们自己干的!几百亿市值的上市公司?光是债务就差不多了。活该!”
马千里说完,对着车窗外狠狠地“呸”了一口。
叶品卿他们又笑了一阵。
“老同学你说,”叶品卿止住笑,问,“当年赤壁之战,曹营里有程昱和荀攸,没能劝阻曹操中招连环计。难道广厦那么大的上市公司,就没有能人发现公司日常运营的那些弊端和风险,就没有高人觉察这一次宫廷政变的漏洞和恶果?怎么就让你马千里给他们提供一剂又一剂**伤身的春药,让他们灌下一杯又一杯饮鸩止渴的毒酒? 任你马千里肆意煽风点火、兴风作浪?”
“广厦公司这种家族式的企业,我呸!”马千里呸了一口,接着说,“靠的是七大姑八大姨,关键岗位都是亲戚好友,裙带满天飞,鸡犬遍地走,连像我这号底层人员也是这样进来的。能人?高人?怎么没有?名校的EMBA,留洋的海归,硕士博士多的是!早就有企管人员和财务人员发现了不对头的地方,可家族企业的那些土豪们对他们的一亩三分地看得紧紧的,就像护食的恶狗,不许外人靠近,岂容他人置喙。他们根本不信任外人,外人只能做一些技术层面的工作,是他们的工具,是任他们驱使和宰割的驴马!家族人物自以为是,独断专行,让别人参与决策?不可能!你说我煽风点火?我马千里不是孔明能借东风,也不是周瑜能火烧战船。火是他们的私欲点起来的,家族的内斗就是东风。你说我兴风作浪?我马千里也不是南海龙王敖钦,别说兴风作浪,连推波助澜也做不了,我只是利用了他们自己的手,顺水推舟了一把而已,往深海里推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作吧,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是。” 叶品卿点点头。
“哎等等。”马千里忽然觉得不对劲,“老同学,你怎么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什么煽风点火,什么兴风作浪使的什么连环计,灌的什么春药和毒酒?”
“作为一个金融人,虽不能说手眼通天,也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吧。”
“能看出是连环计,那你们就是身在曹营中的徐庶了?”马千里想了想,接着说,“不对,我明白了,徐庶那是置身度外,看看热闹,而你们可不只是隔岸观火,你们还趁火打劫吧?三十六计用得可不仅仅是教科书式的,而是操弄得炉火纯青呀!比起你们,我做的那些,雕虫小技耳。行,比我狠!”
“你是不是觉得,这最后的一击不是由你完成而心存遗憾?”
“遗憾说不上。只是我原来是要看着林敬宗在股东大会上倒台,然后引爆这个罪恶的家族,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形成连锁反应而轰然倒塌。你们这样操作,我的设想就落了空,这就好比打麻将赌博,我拼尽全力要扳倒庄家,眼看着庄家给我点了一炮,马上就要让他付出双倍代价,却被别人劫了和,心里难免有点不平衡。”马千里摇摇头,声音越来越低,接着嘟囔了一句,“当然,结果是一样的。”
“心里不平衡是因为没有赢到钱?”
“那倒不是,这丝毫不牵扯到钱的事情,不是钱能够偿还的。”马千里想了想,又说,“自始至终,我从来就没有贪过一分钱,除了吃喝了几次公司报销的饭局。”
“说到钱,由于你提供的信息,使华翔公司避免了重大损失,并且完成了一次盈利的操作,我们决定把广厦公司给的市值管理咨询费的百分之十拿出来,以信息费作为给你的报酬。当然要按照规定缴纳相应的税款,——我们从来不做偷漏税这样违法的事情。同时,这也是为了保护你。”叶品卿停顿了一下,又说,“也可以按照你原来的想法,把这些钱替你做股票交易,那就不用交税了。”
“好一个遵纪守法的模范!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们。你看着办吧,我无所谓。”马千里不在乎地说完,叹了口气,带着哭腔又说了一句,“唉,遗憾的是我阿妈没能享受得上,她老人家吃了一辈子的苦,已经升入天堂了。”
一阵沉默,只听见车胎和路面摩擦的路噪声。
“你现在怎么想?”叶品卿打破沉默,说道,“麦玉珠和你离了婚,红颜知己不知所踪,广厦公司开除了你。”
“哼,这些都算个屁!”马千里鼻子里出了口气,“只是可惜,那个红颜知己罗娇不争气,她本来是可以实现人生愿望的。”
“你觉得你做的一切,值么?”叶品卿问。
“值啊,值!太值了!等着,等着,还真她妈的让我等到这一天了!嘿嘿!”马千里突然大笑两声,挥挥手,闭上眼,往座位后背一靠,随即又坐直身子,双手握拳大声地说,“红色娘子军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海南,看这个电影,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台词,就是吴琼花拔枪射击南霸天时说的那句话,‘老爷,尝尝奴才的子弹吧!’”
又是一阵沉默。
“有那么深的仇恨?”叶品卿小声地问。
“他们欺压我家孤儿寡母,霸占征地补偿款,打得我头破血流,气得我妈重病去世,在股东大会上羞辱我,还诬陷我侵占公司利益对我立案调查。当我在里面得知那伙坏人的下场时,一夜没睡,高兴,激动,悲哀,应该都有吧。这种复仇的快感你是体会不到的。我的‘等着吧’的口头禅终于实现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马千里从胸腔深处吐出了一声,“快哉!”
“那你觉得送你进去的这个‘他们’是谁?”
“明摆着嘛,是刘家!事情败露,当然要封口。吃回扣、拿分成是他们一贯的做法,以此为罪名安到我头上了。把我当什么了?秋扇见捐么?过河拆桥么?嘿嘿,是卸磨杀驴呀!我早就说过,我就是他们眼中的驴。在里面我把他们干的那些下流龌龊的事情全都揭了个底儿掉。”马千里说着,痛快地拍了下大腿。
“这样说来,就不可能是刘家了。你觉着,他们会自己祸害自己么,嗯?”叶品卿偏着头问。
“那还会是谁?会是林家?除非他们事先得到了消息,把我抛出来,将祸水引向刘家。”
“林敬宗事前得到消息是肯定的,要不怎么会有在股东大会上证监会宣布选举无效和检察院带走刘国强的突发事件?还有麦玉珠来闹事,明摆着都是安排好的。你再想想,是不是这回事?”
“倒也是啊。”
“接下来你怎么办?”
“可怕的是,我现在面临着眼前的三路仇家。”
“那三路?”
“刘家的人,林家的人,还有麦家的人。我坏了他们的事,断了他们的财路,扒了他们的皮,甚至有可能会让他们进监狱。他们岂能容我?个个都虎视眈眈,恨不得现在就杀了我,把我做成驴肉火烧吃了。我想,他们的手里要是有一把AK,一定会吐吐了我。”
“目前还不至于下手。”
“是。如果现在下手很容易引起公安的注意。但保不定哪一天我会意外车祸,意外溺水,意外高空坠落,很多很多的意外,在意外之外的意外。”
叶品卿接过后座递过来一瓶水,交给马千里。
“来,喝口水,压压惊。”叶品卿看着马千里连接喝了几大口水,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这就是我抢先来接你的原因。先把你雪藏起来,等风头过去,情况明了,我们再从长计议。”
“感谢老同学。你要是不来,我还真不知道往哪儿去。”马千里用手擦着流到下巴上的水,问,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不远,就快到了。”
“这一路上有没有人跟踪?”马千里担心地问。
“放心,我们走的是刚开通的万洋高速路,路上就没见几辆车。在这条乡间土路上,更是一辆车也没有。”叶品卿拍拍驾车的胖黑衣人的肩膀,“你说。”
“我时刻关注着后车,没有发现任何尾随车辆。”胖黑衣人肯定地说。
“那,在看守所门口,他们不会记下你们的车号?”
“刚才还说你是条汉子,怎么这会儿变成惊弓之鸟了?哦对了,诸葛一生唯谨慎嘛。放心吧老同学,这车是用当地人的身份在车行租用的。” 叶品卿坏笑着说完,又加了一句,“这世界上似乎还没有花钱办不了的事。”
车子缓缓地停在一处铁栅栏大门前。
树荫下有两个拿着斗笠扇着风的人在等着。
“这是哪里?”马千里边下车边问。
“是我们投资建的热带作物生产科研基地,这里非常安全,你放心。委屈你先在这里呆一段时间,生活用品和换洗衣物都准备好了。你想干点活就干,不想干就转转,需要什么就开口,千万不能私自离开,等待我再作安排。”
“兜兜转转又来干农活了。”马千里自嘲道,“老本行了。”
“等等,我忘了说件事。就是徐大卫和赵小茅托我转达你说,很感谢你把嘉美华招商的真正的价格透露出来,使他们免于陷害。现在他们有一处世外桃源,如果不嫌弃,你可以去那里暂避一时。”
“不了。”马千里摇摇头,“我可不能把祸水引向别人,让人家遭受无妄之灾。现在这个地方就很好。”
“那就这样,有事联系我。老同学多保重。我也要回去向大老板交差了。”
马千里转身跟着一个斗笠人向大门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
“叶品卿,我有个不情之请。”马千里正色地说。
“老同学请讲。”
“找到罗娇,用你给的那三百万信息费替他还上赌债。如果不够的话,我将来为你卖命还你。”马千里面无表情淡淡地说。
“小诸葛够意思,是个人物。放心!我以朋友的情谊担保,一定动用关系把人给你找到,用一切方法让她戒赌。”叶品卿郑重地说。
“她老家住五所的短坡村,找到她的父母让他们转告说千里马找她,她就会出现。”马千里走近叶品卿,在他耳边低声地说。
说完,马千里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转身走进了大门。
叶品卿叫过另一个斗笠人。
“记住,生活上尽量满足,酒肉管够。但一定要想办法让他干活,而且要多干活。”叶品卿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车,又回过头来交代,“还有,不能让他跑了。”
“领导放心,我会安排人盯着他。”斗笠人隔着车窗说,“如果他跑了,顶替他的人就是我。”
商务车掉头而去。
“叶经理,为什么要强迫他干活?”瘦黑衣人问。
“我们要在海南投资开公司,地头人头都不熟,连海南话都听不懂,很需要他这样的人。马千里出身社会的最底层,对海南的人情世故熟悉,又在大企业混过,参与了行政管理,懂得上下内外的规矩和应对的办法,而且是金融专业的高材生,是块材料。但是鬼点子多,不好管,一定要让他吃够苦头,我们才去捞他出苦海。这样他才会因为亏欠我们的搭救之情而心存感激,才会好好干,这里就是太上老君炼孙猴子的丹炉。至于说那些人会报复他,都是扯淡话,他们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明白了。”瘦黑衣人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为谋求富贵卖身投靠,没有想到他是……”叶品卿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现在看来,他不仅是个有仇必报的人,还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恩怨分明!行,这一点我倒是没想到。”
“可是他还是被给人治了。”
“他本来想的是利用母党把林敬宗搞垮,进而产生多米诺效应搞垮广厦公司。不料事情反转,林敬宗搞垮了母党,但多米诺效应依然显现,牌是从另一头反向倒过来了,同样搞垮了广厦公司。殊途同归,结局,是一样的。”
“叶经理,你刚才还对他说感谢他?”
“你觉得以他的智力,他会信我说的话吗?”
“投票无效,他不是马上跑来告诉你消息么?”
“他若不来,岂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再说他敢不来吗?谁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叶品卿笑了笑,接着说,“他马千里就是不来报告,我们也早就知道投票无效的结果,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我们怎么会早就知道投票无效呢?”
“证监会是会接受来自各方面的检举投诉的。”叶品卿意味深长地说。
“也就是说,我们投票只是走个过场。”
“不,投票绝不是走过场。”叶品卿肯定地说,“当初知道刘美龄的股东身份不合规或者说不确认时,我们公司的法务调查了解到广厦公司没有向交易所提交股份变更申请、办理相关文件及披露信息,也没有在工商局变更股东登记。接着我们的调研人员根据广厦公司的经营状况分析了广厦的股票走向的各种可能性,操盘交易人员反复做了实盘推演。最后决定,买进股票取得股东资格,参加股东大会投票,然后卖出了结,反手再进行融券操作。参加股东投票表决,表示我们遵守协议、重在参与,同时根据广厦公司的重大变故,我们不论做多还是做空都有充分的理由,是正当合法的交易。”
“叶经理,那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瘦黑衣人越发来了兴致,兴奋地说,“证监会否定刘美龄的股东合法性,致使选举无效,司法机关审查马千里的所谓贪污行为引发广厦内部的非法经营行为曝光,从而产生一系列的利空消息导致广厦股价的暴跌,对于这些我们都是有预见的和参与的。而刘美龄和马千里,他俩是我们下的很大一盘棋的棋盘上的两个棋子。”
“那你怎么解释刘国强在股东大会上被检察院带走?我们有这本事安排么?这可是我们能力之外的事情。你的理解,那是你个人的想法,和我们公司的行为毫无关系。”叶品卿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公司是审时度势,顺势而为,按照棋局的变化落子。”
“叶经理,从主观意识上来说,我们这是不是假做多真做空呢?”
“这是你自己的主观意识,你能从法律的层面向证监会提供假做多真做空操控股价的任何确凿证据吗?对于事件的解读,对于真相的探究和结论,要有事实根据,最重要的是要有确切的证据。”叶品卿回过身,盯着后座的瘦黑衣人,口气冰冷严肃而脸上却笑眯眯地说道,“即使你把我们刚才的谈话录了音,也是难以作为呈堂证供的。”
“不敢,不敢,我可不敢!”瘦黑衣人诚惶诚恐地说,“再说我会自己害自己?”
“我以为你下一句就该说,刘美龄和马千里都是我们向有关单位投诉检举的,使他们成为资本祭坛上我们所奉献的牺牲。是吗?”叶品卿继续笑着问。
“不是,没有。”瘦黑衣人语无伦次地辩解道,“叶经理您可千万别误会。学生只是想跟您多学一点,没有别的意思。”
“凡事想得深一点,凡事多问为什么,这些都对。”叶品卿放缓了口气,“记住,看透不说透,都是好朋友。不要光想着抖落自己的聪明劲儿,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有很多事情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真正的交易内幕,那些画大饼分蛋糕的约定,只能在洗浴中心光着屁股说。懂了吗?”
“是,是。懂了,记住了。”
“根据我们分析,如果刘国强、刘国芳和刘美龄进去接受审查,林敬宗也自身不保,只剩下草莽公子林英伦孤掌难鸣,公司经营肯定会每况愈下。那么,他们为了会保住财富而继续减持手中的股票套现,夺路而逃,自相踩踏,股价还会进一步下跌。等股价到达理想的低位,我们会分批逐步买进,一方面把融券的股票全部还掉,一方面争取作为大股东进入董事会和管理高层,掌控广厦。”
“那如果他们也是趁着股价在低位,不仅不减持,反而增持,造成股价拉升,我们怎么办?”瘦黑衣人问。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是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太小。这种房地产公司上市,一是为了募集资金买地建房,把企业做大,二是为了在二级市场卖出溢价的股票套现获利。他们本来靠着公司的经营状况好,大做关联交易,个人可以大把捞钱,现在公司业务每况愈下,起死回生无望,眼看着这船就要沉没,他们要尽快逃离沉船,不仅不会增持,还要尽快减持抛售股票。在目前这个低价位减持,可想而知他们是如何想快点儿跑路。
“过去,通过关联交易不当获利,对内侵蚀公司利益中饱私囊,对外吃回扣以及早期在二级市场股票分红,他们个个富得流油。你们想想,土豪股东们对吞到肚子里的白花花响当当的现大洋还会舍得再吐出去吗?让他们现在回购股票?没门儿!这些现代的严监生、中国的葛朗台,个个都是属貔貅的啊。
“林敬宗倒是有可能想回购股票,做到在广厦公司一人独大。但是据我们调查,确认他以一个女人的名义组建了新的公司,把他手里的钱投资在建了一所医院,现在根本挤不出钱来,想回购?有心无力啊。就算林敬宗想以投资医院的股权做抵押来借贷,回购增持股票,那个女人会同意吗?而且,他现在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脱罪已经绝非易事,如果被追究非法拿地和毁林占地的刑责,怎样做才能保住投资医院的利益。一旦那个女人翻脸不认人,他就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一生心血化为乌有!哪还有什么心思和能力回购?
“现在的情况是,广厦前些年在内地盲目买地扩张新建的楼盘全部滞销,资金回笼不畅,捉襟见肘,焦头烂额,已经有了以未售出的房子抵价工程款和材料款的操作,拖欠员工的工资已经是常态。还有,他们的内部集资即没钱分红,更难以归还本金。那些有权力、有关系的集资人不顾公司的资金链已经非常紧张,抢先把自己的集资款抽逃了出来,这就苦了其他的集资人,公司正在被那些损失血汗钱的受害人以各种合法和非法的手段疯狂追讨。
“而且,还有一个最要命的事情,林敬宗只知道刘国强以广厦的名义违规为自己的混凝土厂担保借贷,不知道刘国强以儿子的名义暗地里另外注册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在岛内的腹地县市买地开发项目。刘国强同样瞒着林敬宗不通过董事会以广厦公司的名义为他儿子的公司作担保在银行大肆举债。据我们所知,刘国强的这位大少爷,利用欺骗和贿赂的手段,把卖期房存在银行里受监管的预售房款掏了出来,在股票市场搞交易,而且亏损了不少。这样,在缺乏资金的情况下,刘大少爷的项目成为一堆烂尾楼,不仅到期交不了房,被客户起诉司法追讨违约金,而且到期根本还不上银行债务。到那时爆雷,广厦公司就要承担连带偿还责任,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对广厦来说简直就是核弹爆炸的连锁反应,他们的资产被冻结是大概率事件。
“好了,你俩说说,这一切,说明什么,以及他们怎么应对?”
叶品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最后提出了问题。
“这说明广厦的财务状况很不乐观,已经陷入了恶性循环。”瘦黑衣人回答。
“这是显而易见的。”叶品卿肯定地说。
“他们可以在二级市场再融资呀。”胖黑衣人说。
“那就面临股权稀释,股价进一步下跌,融资的风险大于收益,无异于饮鸩止渴,土豪们愿意吗?再说了,过去只要董事会一提分红预案,刘国芳就肉疼,大哭大闹反对,现在公司两年没有分红,哪有融资的资格?即使能融资,谁会去接盘填那个烂窟窿?”
“他们可以质押股票。”
“就等着他们质押股票,如果他们以当前股价的百分之十甚至更少的比例来进行质押,我们倒是乐于考虑,呵呵。”
“他们还可以抵押借贷。”
“抵押?他们的那些土地资产都抵押过了。借贷,向谁借?接下来,如果再被银行以经营不善或者失信的理由提前催收贷款,那会是什么局面呢?”叶品卿接着问。
“那就是资金链绷断裂,崩盘,有可能是马千里说的资不抵债,被彻底清算。”胖黑衣人回答。
“危局,面临破产的危局!此时,我们或许可以考虑注入资金,对其进行重组,或者借壳生蛋也不是没有可能。怎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广厦还有不少未开发的土地和不少固定资产,或许还有一些隐匿的优质资产,可以让我们以多种方式进行资本运作。当然,我们还是要谨慎,静观其变,广厦欠的银行贷款、建筑公司的工程款、材料款,还有那些非法集资款、负担保责任的欠款,这些个大窟窿可是不好填啊。”
“叶经理,政府不救他们吗?”
“考虑到广厦公司的危机会危及到银行,还有购房者买到烂尾楼可能会引发社会影响,政府不会见死不救,应该会伸出援手。至于怎么救,有多大的力度,那就不得而知了。”叶品卿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如果毁林占地和非法集资的罪名坐实,广厦的掌门人变更应该是大概率事件。至于那新的掌门人是谁?现在还不好说。到了那个易主的时候,如果是马秘书真的变成了马董秘,呵呵……” 叶品卿长出了一口气,“那就是时机成熟,我们可以果断出手了。”
“叶经理,那我们当初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胖黑衣人问,“坐以待毙不省事吗?”
“是广厦公司自己先找上门来的。再说那些名为市值管理咨询费的钱怎么来的,干什么用的?”叶品卿说,“那是我们用以向证券公司高比例杠杆融资的保证金,也就是说我们是用广厦的钱买广厦的股票呀。股票卖出后,这些钱也是我们向券商融券的保证金啊。”
“没有把广厦的股票市值搞上去,广厦要是根据协议让我们赔偿或者退钱怎么办?”
“当初双方协商的时候说的清清楚楚,广厦要配合我们,要有一个良好的经营状况,提供一系列的利好消息。我们一方,按照约定买进了股票,做好了拉升股价的准备,而且在股东大会上按照他们的要求投了票。反观他们,公司内部的父党和母党两派互相撕咬砍杀,必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不仅没有提供一条利好消息,反而在经营上频频暴雷。现在的局面,责任完全在他们,不在我们。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合理合法,天王老子也挑不出毛病。”
“那是。”胖黑衣人说。
“而且,”叶品卿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接着意味深长地说,“为了避免监管风险,就在昨天,我们把当初广厦公司给的市值管理咨询费全部退还给他们了。”
“那我们岂不是白干了?”瘦黑衣人说,“如果计算成本,可能还会亏损。”
“可能吗?当初,基于对大势的判断和对广厦股票走势的分析,我们进行了融券操作。假如股票在十元的股价时,我们在证券公司融入一百股,当时卖出,账面收取一千元。当股价跌至三元时,我们买入一百股,还给证券公司,耗资三百元,暂不计交易成本,浮盈七百元。何况作为融券的保证金还用的是广厦打来的咨询费,我们没有花钱。至于这桩交易是以什么价位操作的,交易的数额有多少,杠杆加了多大,扣除各项成本后的盈利数额,我就不方便说了,你们二位小少爷可以回家问问你们的幕后大佬爹。亏钱的事情他们愿意做吗?”
“这真是空手套白狼呀。”胖黑衣人从后视镜里看看叶品卿,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
“空手套白狼这种说法,我认为片面而不客观。”叶品卿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哼!所谓空手,意思就是没有成本。广厦公司给了我们市值管理咨询费,只是为我们提供了服装费和化妆费,至于我们怎样在资本市场这个舞台上展现出神入化的表演,靠的是多年的经验和深厚的功底,还有就是海量信息的占有,以及极强的机变能力,这些都是靠着雄厚的资本才能具备的。这些,不都是成本吗?猎人没有手段能套住狼吗,怎么会是空手呢?记住,智能,也是生产力。”
“那,现在市场交易不是都人工智能化了吗?”
“那是交易。资本的运作还是要靠人的运筹帷幄、做好战略布局的。”
“看来我们的老头子应该是早有想法,看中广厦的壳资源,准备收入囊中了。”
“提早布局,顺势而为,随机应变吧。想得远点不应该吗?”叶品卿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顿了顿,感叹地说,“有人说,资本来到世上,就像科幻电影里的异形一样,见血就吸,见肉就咬,见骨就啃。其实呢,这话也不完全对。我认为,资本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必然产物,资本的核心本质是创造新的价值。不是有那句话么,Capital never sleeps!”
“高,高见!”瘦黑衣人说,“经理把资本的实质说清楚了。”
“有的人说得太野蛮,太情绪化,还是叶经理说的中肯理性。”胖黑衣人说。
“好了,你们两个就别拍马屁了。野蛮也罢,理性也罢,真正的精髓与实质,你们自己去体会和理解吧。简单地说:说到底,资本市场就是由人性和钱性的媾和而生出的怪胎!这个怪胎,充满着财富与贪婪,机遇与幻灭,它的体量就像大海一样,广阔而深邃。我从上高中时就进入,现在已经快十年了,也只能在浅滩趟趟水,看看风景,赶赶海捉几只螃蟹和小鱼小虾。你们俩作为公司的天然接班人,我受你们的父辈、我的大老板委托,现在带你们,肯定是要严要求、高标准。虽然你们都是名校的相关专业毕业,又具有血缘关系这个进入这一行业的天然通行证,但还是必须要具备在实践中产生的素质和能力,最后要靠你们自己的悟性和勤奋。在父辈给你们创下的基础上,好好学、努力干吧,借助新工具和新技术,将来才可以在惊涛骇浪中捕捞更多的海获,以不辜负你们父辈的期望,也不枉我苦心教你们一场。”叶品卿拍拍胖黑衣人的肩膀说,“快上高速路了,停车吧,咱们就在这野地里方便一下。”
一抹夕阳的余晖从空中退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一勾淡黄色的新月懒懒地躺在西方蓝紫色的天际,晶莹透明,娇羞地瞄着大地。孤独的长庚星眨着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对着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涯的蛾眉抛着亘古未变而永无回应的媚眼。
一只孤独的大鸟从头上掠过,发出凄厉怪异令人惊悚的叫声。
叶品卿撒完尿,不由地哆嗦了一下。他整好衣服,仰望着天空,摇着头,感慨万千,喟然长叹。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马千里呀马千里,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渴求富贵而卖身投靠,没有想到你是报仇雪恨来了。唉,看来你这家伙还是很有情怀的,敢干,也会干!正如你说的‘天作孽尤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但你个人的力量和资本的力量相比起来,就是一条小小的沙丁鱼和一条凶悍的鲨鱼。现在,资本就像狩猎女神手中的强弓锐箭,要射向广厦公司这只犹斗困兽的血盆大口了。这也是替你报了仇啊!你我如此,岂不快哉?”叶品卿沉默了一会儿,对着旷野唱起了昆曲,“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商务车亮着大灯,两条光柱劈开浓密的黑暗,像一只怪兽在荒无一人的田野上摇摇晃晃地爬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