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情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喝着茶,一手拿着一本书,一手拿着折扇轻轻地摇着,看看身上穿的那套印着热带风光的花花绿绿的岛服,笑着摇摇头。
赵小茅端着一大盆刚刚洗好的衣服上来晾晒。
“老爷子,这身衣服穿着还行?”赵小茅边搭着衣服边说。
“行啊,宽大,凉快。”
“你们刚才出海钓的鱼,大卫正在收拾,等中午就吃。”
“好啊。小茅要是你这会儿不忙,咱俩说说话吧。”
“马上,就要晾完。今天太阳好,就不用烘干了。”赵小茅抖着手里的衣服,撑在衣架上,“最后一件了。”
把衣服挂好,赵小茅坐下来。
“小茅啊,昨天中午吃吃家宴大餐,下午在海边散步吹吹海风,傍晚看看漫天红霞的落日。晚上呢,睡得特别沉。一早在好听的鸟叫声和鸡蛋花的香气中醒来,在院子里溜圈儿,看见树叶上挂着露珠,反射着彩虹一样的光,滴落在手上,舔一下,嘿,竟然甜丝儿的。真是心旷神怡呀!上午又出海钓鱼,在你舅舅的指导下,我这个新手竟然也上了两条鱼。吃着天然的美食,喝喝茶,看看书,沉醉田园,纵情山海,无拘无束,与世无争,这就是我理想中的老年生活呀,你们已经提前过上了。这就是你规划的适合自己的生活?我现在有点儿理解你为什么不去金融公司了。”
“说起这事,我觉得挺愧疚的,挺对不住您老。”赵小茅垂下眼皮,把手在围裙上揉搓着,“您那么看重我,我也确实应该报答您对我的恩德。只是我自知没有那个能力,实在是……”
“闺女,说这话就太见外了。我真不是单纯地想为我儿子当猎头,招兵买马,网罗人才,让你为我家出力。我是想让你有一个更大的舞台,施展更大的本事,实现更大的报负。还是那句话,你不要因为这事有思想负担,你的生活你做主。”
“不管怎么说,还是您对我的有恩。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您给我提供了谋生之路,在我们创业时,您提供了资金援助,还给了我思想上和精神上的极大支持。不是您鼎力相助,我怎么能快意恩仇?”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帮助你吗?”
“您老心好嘛。”
“那我怎么不帮别人?”
“不知道。我也想知道。”
“那还是我去售楼处买房的时候。置业顾问们来来往往,这些俊男靓女脸上挂着职业微笑,迎送着一拨又一拨的客户。我发现你们中的很多人,对待那些有买房意向的客户非常热情,甚至是有点儿——怎么说呢?而对那些看起来买房意向不怎么强烈的客户就有些敷衍,只想把他们快点打发掉,好赶快接待下一个客户。当然了,为了业绩,为了生活,这也无可厚非。”金风清顿了顿,又接着说,“我发现你和他们不同。不论对待什么样的人,你一律热情诚恳,落落大方,耐心细致地解答客户的疑问。”
“您可能没有发现我的同事里有很多像我一样的热情诚恳的人。”赵小茅笑着说, “再说我那样做也有可能是假象呀。”
“不错,你可以说那是假象。但是当你走到那无助的陕北老两口面前的时候,当一个人放弃眼前的利益而去帮助别人,她的所作所为还能是假象吗?
“你劝我放弃A1型别墅购买田字屋的时候,你的提成变少,已经丢失自己的利益了。你休息日开车带我这个行动不便的老人去办税的时候,对你而言已经是完全没有任何功利目的行为了。这还是假象吗?
“后来我去售楼处找你,想让你介绍一个帮我管理出租房屋的人,这才知道你离职了。你的同事告诉我,你为了给大家争取利益,得罪了坏头头而受到陷害。那天我去医院打诺雷德针,完了去住院部找我的主治医生问一些事情,下楼电梯人太多,就走楼梯下来,刚好碰见你们两口和那个人在激烈地冲突。当时对我的触动很强烈,我就想,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竟然那么有侠气,那么刚强。
“我那时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心想一定要尽全力来帮助你。
“不错,我是往你住院账户上预交了钱,但是我觉得还不够。知道你是个自尊自爱的人,平白无故的馈赠,你是不会接受的,要想办法,一定要让你觉得是你自己付出努力得来的才行。后来,看着你一天天地好起来,我也算出了点儿小力,还是很欣慰的。
“我家祖上是满人,爷爷在皇家相扑营当差。我小时候跟爷爷学了点摔跤本事,凭着几个二把刀的跤绊儿在胡同里混了个孩子王,呼朋唤友,三天两头茬架,和别的胡同的孩子约吉他,和大院儿的子弟约菜刀。看的书是《水浒传》和《三侠五义》,做事讲的是江湖义气。后来下乡插队回城,在街道房管所做了一个泥瓦工。上世纪八十年代,大院里的子弟在各个部委衙门跑平价物资的批文,利用市场双轨制赚差价;胡同里的倒爷在南方沿海的广东福建倒腾,把走私的电子手表和录音机贩卖到北方捞金。我工伤在家吃劳保,没事就跟着我那在文物商店当售货员的爹,学了点儿文玩知识,可没少起五更,打着手电筒摸着黑去蹚鬼市。那年月还行,有些个真东西,就这么七搞八搞的,还踅摸了不少好物件儿,手上进进出出了个把玩意儿,小有积累。到了九十年代,我是最早进入资本市场的那一拨人,靠着运气好而小有斩获。后来混大了,十分认同江湖中义字当先,有了能力了,就爱帮助个人。你想想,往低了说我就一胡同串子,往高了说也就是房管所的泥瓦匠,后来竟然被人戏称为皇城拐腿小孟尝。这会儿说起来都烫嘴,听起来都烫耳朵,可那会儿自己个儿觉着真是倍儿有面儿啊,那叫一个膨胀啊!受过我各种帮助的人多了去了,在场面上混成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有。这些个人里,有的还记着我的好,叶品卿就是一个。有的呢不再认我,有的竟然还反过来使绊子飞刀子,就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借着我那叫金清风的哥买卖文物的名头,弄得我差点折到局子里去。真是让我心寒齿冷,从此后退出江湖,彻底告别义气,跺脚发誓从此往后再不帮助任何人。
“一些人想利用我的那么点儿资源,埋怨得不到我的帮助。那我为什么要帮他们呢?于是他们就各种拍马屁的手段变着法儿地使,有用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想让我真心实意地花力气让他们能有所得,没辙!
“闺女,我之所以帮你,那是因为在你身上看到了我年轻时的自己,正直善良,嫉恶如仇,扶危济困,知恩图报。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正是万分惶恐、自顾不暇的关头,可你在生死之际,还想着救助别人,而且还是素不相识的路人。凭这一点,就比我硬气!面对这样一个侠女,而且还是一个不计功利诚心帮助过我的、为了大家伙儿的利益而落难之人,我要是不出手相助,那我是个什么人呢?帮助你就是帮助我自己呀,不想让你再遇到我当年遇到的境遇和遗憾。那些拍我马屁想得好处的人怎么能理解这种在精神层面的惺惺相惜呢?
“说是天道好轮回,苍天放过谁。其实,关苍天什么事?有很多时候,好人照样没好报,恶人照样没恶报。所以就有人说,好人无好报,恶人无恶报。我觉得吧,好人的好报,是好人自己通过各种努力换来的。恶人的恶报,不是苍天降下的,是好人跟恶人的罪恶斗,斗来的。
“对其他人,我不敢说。对你,我要尽我的力量实现好人有好报,我要让你有一个好的回报,让你觉得你为别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对你的帮助,可以说是微不足道,有些只不过是你搭了个我的顺风车,更多的是你自己努力换来的。
“闺女,你不要老是觉得是我帮了你,其实也是你帮了我。看遍了世态炎凉,经历了尔虞我诈,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性恶,心都磨上了一层油腻坚硬的包浆,是你让我的心又开始滋润软化起来。过去我帮别人,心里觉得有一股施舍的豪气,是一种得意的显摆。为你做事,我怎么着也觉的是一种对自己的慰藉,为你做一点事,让我心里真舒畅啊!”
金风清的这一席话,赵小茅听得泪眼婆娑,好一会儿不说话。
“您老对社会人情的认知水平高,小茅真是难比。您老悲天悯人的情怀,更是让我生出高山仰止之心。说这话太书面化,不过确实也想不出别的语言来表达我的感受。我自始至终都认为,我所做的一些事情都是应该做的。也自始至终认为,虽然我遇到了坏人,但遇到的好人还是多。我小时候,父亲不在家,工作又忙,母亲身体不好,左邻右舍可是没有少帮助我们。还有,同学,老师,像您老,还有我婆婆,黄欣,还有孙医生,还有那些素不相识的病友。太多了。”赵小茅停了停,又接着说,“我想,怎么能像这些好心人一样去做好人、做好事,可是能力有限,太有限了,大卫和我首先想到了去做一件事。我们向医院提议,义务制作一部科普乳腺癌知识的视频。由医院提供专业知识,我写脚本,大卫拍摄、制作动画和编辑,做一部视频,力求浅显易懂不枯燥,声画结合介绍乳腺癌从诊断、治疗、康复和保养的知识,在医院播放,也可以在手机上下载,让患者和家属更好地了解。现在正等待着医院的答复。”
“好,好。需要我支持的时候一定要言一声。”
“谢谢老爷子,这事我们能自己解决。我们之所以没有告诉您开办民宿这件事情,一是想给您一个惊喜,二是怕你又要赞助。另外大卫和我商量了,还是要把您给的那二百一十万还给你。当初我们最困难的时候,父母给的支援我们都没有要,何况我们现在有这个能力。”
“傻闺女,黄土埋到脖梗的人了,我要那么多的钱干吗?这辈子,我的钱够花了。儿女都有自己的营生,收入也不老少。闺女,这个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如果你还认我这个老爷子。”金风清顿了顿,接着说,“那二百万是你的投资所得,合理合法,天经地义。而且以我对你的了解,医院的那十万块钱,你可没少花在别人身上。”
“得病以后,我总想着那些有病没钱治疗的姐妹。可是没有那个能力,唉。”
“这个事不是你一个人能解决的。不要急,慢慢来。”
赵小茅正要说话,徐大卫上来了。
“我来问问,吃午饭前是不是去村里转转,看看?”
“看点儿什么呢?”金风清问。
“当初,我们搞了这个特色民宿以后,村里人看我们的这种经营模式不错,有很多人也想搞,就有人来学习,有问装修的,问怎么经营运作的,问怎么在网络上销售的,还有来问搞什么项目合适的。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多家搞起了特色民宿,有制陶的,有织锦的,有搞海钓的,搞贝壳工艺的,搞椰壳雕刻的,搞热带水果种植的,都和旅游体验结合起来。这中间小茅跑前跑后的,没少给他们指导,甚至是手把手地教他们怎么操作。”
“大卫帮助乡亲们拍照片,建网页,还指导使用,后期维护,出了不少力。”赵小茅抬头看着徐大卫,笑盈盈地说。
“小茅倡议村里成立了文化旅游体验协会,除了交流经验,提供信息,也负责调剂客源,监督和协调一些经营方面的问题。”
“协会具体都是怎么做呢?”金风清饶有兴趣地问。
“我们建立了一个微信群,大家都进群。就说交流经验吧,主要是提高服务档次,比如说谁家会什么新的菜式,在群里一发,大家都来学习。提供信息这块儿,比如说通报今天刚上岸的渔船有什么海货,什么价格。调剂客源呢,我家有五间客房,来了一拨客人要六间房,那不够的一间就可以在群里调剂给有空房的家庭。至于监督和协调经营,那就是参加协会的会员共同订立了公约,防止挖墙脚,避免恶性竞争,杜绝消费欺诈。”
“好,赞!”金风清伸出了拇指。
“同时协会还宣传健康文明的生活方式,倡导营造卫生环保的环境。现在基本是家家有民宿,一户一品,除了可以赚食宿的钱,还可以卖自产的商品。收入提高了,意识也改变了,有事情做了,过去的一些不好的生活习惯像随地吐槟榔啊、赌博啊也逐渐改掉,村民们都自觉地维护村里的生态环境。现在,我们村是海南国际旅游岛的先行试验区的样板村。老爷子如果有兴趣,咱们就去随便转转,还真是一派田园风光呢。。”
“好嘞,走。”金风清双手一拍膝盖站起身,伸出一个大拇指,又伸出了一个大拇指,“这个大拇指给你们点赞!这个大拇指,我还是要自夸一下,我虽老眼昏花,还真是慧眼识珠哇!没看错,没走眼,我就知道,你们小两口都是青年才俊,青年才俊!还是那句老话儿,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走着,让我也开开眼,也好在我的圈子里宣传宣传!”
“那敢情好,要不要聘请您做形象大使?”徐大卫扶着金风清下楼,打趣儿地说道。
“哈哈哈,甭逗了贤侄,形象大使还是免了吧。只要身体允许,我一定会常来住。”金风清大笑着说。
客厅里,梁秋葵在泡茶。
“金先生,我泡了点新茶,来试试。”梁秋葵招呼道。
金风清进了客厅。
“梁老师,真是一家幸福圆满呀。”金风清指指等在门外的小两口,低声对梁秋葵说,“只差一样了呀。”
梁秋葵一愣,随即明白了金风清的意思,看了一眼门外,走近金风清。
“快了。”梁秋葵抑制不住欣喜,也压低声音说,“已经有了。”
“大喜事啊!”金风清高兴地双手抱拳,“恭喜恭喜啊。”
“到时候一定来喝酒啊。”
“一定来,一定来,带着大礼来!”
赵小茅和徐大卫进屋来。
“阿妈,你们说什么呢,这么高兴?”赵小茅问。
“我说欢迎金先生多住些日子,而且带着全家都来。”梁秋葵笑眯眯地说,“不好吗?”
“欢迎老爷子全家来!”赵小茅和徐大卫异口同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