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西悬,照亮天中磅礴绵延的云,也照亮了整个院子。
云逸杰和谢明乾并肩坐在屋顶上,遥遥望着远处的皇城,相对无言。
听见屋顶上的声响后,云逸杰便快速披上衣服走出门去,想叫隔壁的春信和守一来看看,却没想到看到了屋顶上的谢明乾,他身着锦服踩着瓦片,拎起一壶酒朝她招手:“喝酒么?”
于是她就这么坐到了屋檐上。
月光如流水,亮堂堂地流淌在身上,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青草树叶味道随风飘荡。谢明乾从身上拿出来两个酒杯,一杯斟满递给云逸杰。
“多谢。”
两个晶莹剔透的白玉杯轻碰了一下。
云逸杰抬头小酌一口,听见谢明乾“嘶”了一声,她一看,原来他一口将杯酒下肚,那杯盏早已空了。
“敏……云大人,你是要做宰相么?”谢明乾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月光下他的眉眼很是俊朗,云逸杰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于是没有回答,从袖子里拿出一方手帕贴到他嘴角,示意他自己拿着。
“你嘴角有伤,这样喝下去,酒得顺着血一起趟。”
谢明乾听话地捂住嘴角,拿下帕子一看,果真有些惨淡的粉色血迹,自嘲地笑了一下:“伤都伤了,无妨再伤一下。”
“可不能这样。”
“多谢云大人关心。”谢明乾笑得颇有些妖惑。
云逸杰愣了一下,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缓缓开口:“敏理确是我的字,多年不论身处何处,都未曾改,只是很少有人知道。”
“那什么是改变了的?”谢明乾不去看她,只是反问。
“庄周梦蝶是假,隐士游历是我终年之愿,过去之事是真。算起来……胡碟并非一个十足的假人。”
“嗯。”谢明乾接连灌下去好几杯酒,晕乎乎地低低应了一声。
“看着我在你面前对你各种崇拜,却还认不出你,是不是很好玩,很好笑?”
“……不是。”云逸杰正色道,“世间万物对我而言,都是真心对待,若非事出有因,不会这般,也绝无玩弄之意。”
云逸杰忽然间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了,决意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嗯,好,我知道了。”谢明乾迷迷糊糊地歪着脑袋,“可是、可是,我还是有些生气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埋着头自己晕了会儿。
云逸杰并不太爱喝酒,或者说根本不喝,今日是觉得谢明乾看起来实在低落,她又没能带回他想要的答案,才不忍心拒绝的,谢明乾没有一直拉着她和,于是她也早便放下了酒杯。
生气?
云逸杰看着谢明乾乖顺低着的脑袋,有些好笑,以后他生气的事还多着呢,只会多不会少。
“其实,其实我知道就算敏理你去了,结果也不会改变的。”谢明乾又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只是我好像明白得太晚了,五年了……”
云逸杰道:“你别忘了,那时我劝你慎重回南都,你说无论刀山火海,箭在弦上,那是你的师门,你的师父和亲人,你不能回头。你就算早知道此事无果,也不可能坐视不管,不可能不去寻找一个答案的。”
谢明乾双眼无神地仰望着月亮,喃喃道:“可我输了……”
“不,你没输。”云逸杰的声音清冽又清脆,言语掷地有声,“你找到了证人,也知道了净巍宗掌门确实是被冤枉的,哪怕没有找回清白,可也没输了。”
“没输……”谢明乾苦笑道,“没输,可怎么我也赢不了呢?”
云逸杰沉默了片刻,才道:“因为皇帝不让你赢,净巍宗一直是他的心头大患,他当年不会放过除掉净巍宗的机会,如今也不会让净巍宗的冤案影响了他的威信。”
“我竟然天真地以为,努力就会有用的……”
云逸杰没说话,她头一回不知该如何去说。
地里再怎么努力而种出来的秧苗,都会被一场暴风雨无情的摧毁。
后半夜有些凉,谢明乾被凉风一吹便酒醒,拎着酒瓶子回去了。
云逸杰半夜才睡下,第二天接到圣旨的时候,只得顶着个黑青的眼眶前去叩谢皇恩。
“……特赐大理寺理案郎云逸杰,官复原职,钦此。”
吉祥笑眯眯地讲黄绢递到云逸杰手上:“云大人,又见面了。大人苦尽甘来,陛下叫奴才嘱咐您,别忘了六月的磨勘,您为官三年,也该是时候变动了。”
“多谢公公。”
吉祥离开后,云逸杰看着手中的黄绢有些出神,磨勘是朝廷检验官员能力的考试,三年期已满,她若参加考试,便能加官进爵了。
皇帝亲自下旨叫她官复原职,想来是对她有了几分信任,如今要对外正式当她作他的人了。
阳光正好,原来小满已过,已是芒种了。
云江抱着手站在院子池塘边,颇有些焦心道:“这下你可就彻底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了。”
云逸杰冷笑:“从前不也是么,只要不归顺,便是他们的敌人,如今也只是挑明罢了。”
“也是。”
正说着话,春信兴冲冲地从外面跑进来,云逸杰问她:“你大早上就出去了?”
“是啊,”春信眨眨眼,“我太稀罕南都了,出去逛逛早市,给你买的牡丹呀。”说罢指了指手中带着泥的牡丹苗。
“哦?我可得谢谢你了,那你可逛得开心?”云逸杰笑道。
“开心开心,当然开心!我可是听见好多关于你的事儿呢!人家说,你是魁星下凡,十七岁就中了状元;还说你破案好厉害,说什么‘柳叶眼明察秋毫,指似竹执笔书罚’,说你……”
云逸杰越听越难为情,忙打断她:“停停停,别再说了,这些我都知道的……”
守一这时从墙根地下走出来,看着一弯一弯的鱼,听春信说闲话:“这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啊,我听见人家说,云逸杰以前办案,对美妇人起了歹心,对人家求爱失败,结果就被当街指认,还撕破官袍以证自身清白,真有这么回事儿?”
云逸杰无奈:“我会不会喜欢那美妇人,你不清楚么?竟是信这些胡说八道的。”
“诶,春信姑娘,我跟你说啊,这点还真没说错。”云江坏笑着拉过春信,“我跟你说,阿杰这个人,平日里对付凶犯是个伶俐的,可有时候却傻得很。当时为了宁康坊妇人的事,她大雪天跑了好多趟,身上都落下病了。结果还反倒被人冤枉,我就说有些人救不得,只会恩将仇报而已,根本不值得。”
春信点头:“云小将军说得有道理。”
“好了,阿江。”云逸杰道,“我的身份去关心她,确实容易惹出闲话,这也是正常的。”
云江不服:“她哪里是真的怕你看上她?她是怕你动她亲亲的男人罢了!为了她的男人,害你差点被仇人借题发挥整死,害你一个两袖清风的读书人要去做什么杀猪的事,你就别替她开脱了。”
“阿江,他们想整我,只是利用了宁康坊那妇人的契机罢了,怪不着她。”
“好像你说得也对。”春信再次倒戈,“我跟我大师兄讲了这事,他也说,‘敏理喜爱道学,淡泊名利,定是不愿与人拉帮结派,才被人冤枉的吧。’我看也是。”
云江道:“你倒是倒得快。”
云逸杰道:“你倒是跑得快,一早上跑了这么多地方。”
春信嘿嘿笑:“云小将军一票,敏敏两票,她赢了。”而后对云逸杰道:“我是暗卫,跑得快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大师兄还说叫你请他吃饭呢。”
“行了行了,叫他过来就是了。”云逸杰有些头疼,转移话题,“守一,我将说好的那把剑赠与你,你随我来。”
却没想话音刚落,正提起谢明乾,他便到了,似是还有些不自在,他离得远些行礼:“敏理,叨扰了。”
云逸杰不做它言,道:“客气了,随我一起逛逛吧。”
院子里一览无余,除了鱼儿没什么好看的,云逸杰带着众人先去了书房。
“我独自居住,用书房的时间也多,故而将正房留作书房,收拾出东西耳房做起居之用,读书学习、穿衣吃饭就都在这里了。”
谢明乾抬头,瞧见书房的窗户外挂着一只与禹城那只一样的青竹风铃。
接着是门前的楹联:“无根树上花正幽,浮生事泛苦海舟。”
门头上牌匾:“别有洞天。”
云逸杰见谢明乾目光所到之处,便解释道:“这是张三丰的诗《无根树》当中的两句化用而来。”她颇有闲情地念到,“浮生事,花正幽,贪恋荣华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飘来荡去不自由。”
至于别有洞天,云逸杰并没有解释。
谢明乾觉得这楹联便是他心目中的云逸杰会追求的东西,至于别有洞天,或许是她想鞭挞自己做出一番境界来,又或许,是指她别有身份。
这小小的书房,意味无穷。
云逸杰从书房的柜子上取下一把锐利无比、光芒四射的刀交到守一手上:“这便是抱朴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