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乾本是个略学文章,醉心武艺的少年,从前他关心的是天下谁的武艺最高,五年前净巍宗的事之后,他最关心的事便变成了天下探案最厉害的人是谁。
后来他听说,南都有个名为云逸杰的神探,为大理寺的八品理案郎,虽然官职不高,但探案之能极为高强,无论什么样的案子他都能破。
谢明乾暗地里找寻线索,却因为远离禹城,很多事难以亲力亲为,所以这些年来进展缓慢,他也无缘与云逸杰一见。
直到知道当年采药郎刘庆的踪迹,他才孤注一掷径直奔向了禹城。
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个才能足以比肩云逸杰的人。
那个人与眼前清冷的身影合为一体,她脊背挺直,大步流星走过他的身边,没有侧目,往殿内走去。
七尺身量,五官长得小巧寡淡,四肢修长,高挑瘦弱,眉细短如松针一般稀疏清晰,耳长而立,乃大富大贵闻达拜相之姿。
是了,人们总说云逸杰“柳叶眼明察秋毫,指似竹执笔书罚”,不就是这般模样么?
云逸杰,原是庄周梦蝶。
云逸杰衣摆翩跹,如一只轻盈的蝴蝶缓缓而至,到昭恒帝面前行礼问安。
“臣云逸杰,有要事上禀,参见陛下。”
“起来吧。”
昭恒帝不发一言,似是在等待着云逸杰开口。云逸杰低垂着眼睫,面无波澜,缓缓开口道:“陛下,臣有要事要禀诉,无关之人还请先请走吧。”说完意有所指地侧身朝外歪了歪。
明德殿的大门一直开着,谢明乾就这么跪在昭恒帝的眼前,嘴角裂开了口子,血迹早已干涸却未擦去,云逸杰进门之时看得一清二楚。
她选择这时候来,本就是来看看他是否安好,顺便搭救他的,自然要先保他平安。
昭恒帝眼中隐藏着按捺不住的激动,自然觉得责罚谢明乾在眼下并不是什么要紧事了,挥挥手:“来人,请幽王回去。”
小太监立马将命令传下去,跪在殿外的谢明乾抬头目眦欲裂地看向里头:“父皇,我不回去!”
正巧碰上云逸杰侧目的眼神,当中的平静与笃定,一如这段日子以来的时时刻刻,让谢明乾安了心,终究是垂下头想了一会儿,撑着膝盖站起身,摇摇晃晃离开了。
他站在宫门前回望,想起自己策马疾驰回到这里的那天。
这里从来不是他的家,也没有他的家人,十七岁封王建府之前,他一直住在净巍宗,而在那之后,他在南都小住了两个月,便遇上禹城洪水,净巍宗灭门,他保下了四个师门的孩子,被派往边疆,他想,父皇对他这个儿子从来都是眼不见心不烦。
他前脚走进明德殿,后脚一个白玉的笔筒就向他砸来,他不敢躲闪,笔筒砸在锁骨上,紧接着又是一巴掌落到脸上,他顺势偏头跪下。
“儿臣有错,还请父皇赎罪。”
昭恒帝怒不可遏:“不孝子,你还知道我是你父皇?你对你师父还真的敬爱有加,这么多年了,你还放不下?”
谢明乾心中无奈,他也想敬爱自己的父亲,可是这么多年,他没有过机会。
他当然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只能道:“父皇,如果师父只是死去,我只会年年给他烧纸,请高功道人做法,仅此而已。可师父死得不明不白,我没有办法放下……”
昭恒帝阴沉着脸,狠狠甩袖子转身,好似隐忍道:“净巍宗当年的事,人证物证俱在,群臣喧腾,要不是朕当即将你送去边疆,你能像这般任性妄为么?你……你知不知道朕的良苦用心?”
“儿臣知道,儿臣感念父皇的爱护,可是当年的事确有蹊跷,儿臣已找来了人证,父皇只要宣来人证,一切便可明了了。”
“够了。”昭恒帝低声喝道,“你太天真了,你若提起当年的事,立马会被群起而攻之,你以为你谢家可以做皇帝,就可以只手遮天吗?到时候朕也保不下你。”
谢明乾错愕地抬起头,他不明白,办案讲事实拿证据便可,谢家就算是无权无势,他哪怕不是皇子只是一介布衣,可是他有理,难道他不该赢吗?
他努力了这么多年,没有想要靠权势,只是想靠证据讨个清白而已啊。
昭恒帝发现他没明白,语重心长解释道:“你我父子,我怎能害你?你知道当年禹城一案背后的人是谁么?是赵家!朕只有两个儿子,明麟的母家是赵家,这些年委屈你了,父皇不能光明正大地护着你,可也不能让你去送死啊!”
昭恒帝坐回龙椅上,似是有些无力,脸上透出些疲惫。
谢明乾看着年老了的父亲,心里有些动容。他一直以为这个父亲冷血,没有感情,也不会被打倒,却原来他也会老,也会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谢明乾在纠结,在挣扎,他在亲情和师徒情之间徘徊,在苟且和真相之间游走。
“父皇恕罪,儿臣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一个清白。”
昭恒帝好似早便预料到,冷冷道:“给朕去外面跪着。”
他就这样一直跪到了今日,本以为皇帝总归会回心转意,却没想到今日仍是没有改变。
可是云逸杰在,她让他心安,虽然他知道,也许仍然不会有结果。
但他终于能允许自己的灵魂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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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雕玉砌的宫殿关上了大门,摇曳的烛火照亮满室的金碧辉煌。
云逸杰知道自己撒了谎,其实她只能做到让谢明乾离开而已,在想清楚皇帝对净巍宗态度的那一刻,她便知道翻案的结果了。
要想翻案,除非翻天。
“陛下,初春时臣能够顺利离京去往禹城,多谢陛下皇恩照拂,臣定当为陛下死而后已。”
昭恒帝很是满意:“敏理不必客气,朕能得贤才而用之,也是上天垂怜。当日朕听说你当街撕破官袍,出言不逊,便觉得奇怪,便叫了内卫去找你,果然,你是有苦衷的,你让朕佯装生气将你逐出南都,又叫朕给你两道圣旨,一道圣旨迷惑对手,一道密诏好到禹城办事。怎么样,可还顺畅?”
“回陛下的话,臣拿了陛下密诏,在禹城得了助力,多谢陛下。”
她将那道密诏给了徐友来,在禹城几乎做什么都没人拦着,虽然不能大摇大摆地事事亲自去做,但也算是便宜。
昭恒帝心情很好:“不必客气。那你许诺朕的,你能带回来朕想要的东西,可带回来了?”
云逸杰跪下:“陛下恕臣无能,没能得到确凿的证据,但对于赵家的罪证,臣心中已经有了方向,再多些时日,也许就能帮殿下解决一直以来的忧患。只是当时假称我去了豫城,只是缓兵之计,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臣前几日被杀手追杀,不得已,只能早些回来了。”
昭恒帝面色有些凝重,思忖片刻道:“朕清楚了。此事确实是有些着急了,你一个文官,只身前往龙潭虎穴,确实不方便。此事等朕来安排,等到合适的时机,你可愿再为朕走一趟?”
云逸杰俯首:“臣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很好,那时朕一定让你光明正大,带着卫队前去办案。”昭恒帝道,“朕憋屈了太久,等这一天太久了,多亏有你啊,敏理。”
云逸杰浅浅一笑:“陛下折煞臣了。”
“听说你在禹城时与甫泽相熟?”
昭恒帝特意说了谢明乾的字,这是有心试探,皇子的字,非轻易能为人所知。
云逸杰作出迷茫的模样:“恕臣冒犯,陛下说的甫泽,可是幽王殿下?”
“没错。”
“回陛下,臣初到禹城时,不小心卷入了案件之中,被幽王殿下所怀疑,所以与他遇上了。幽王他……”云逸杰装作有些难以启齿,“他少年心性,做事总是很直接的,所以我想若是借着他的手查案,人们便只会被他的一举一动所吸引,也就能为臣做些掩盖了。”
“原来如此。”昭恒帝笑得像个真的慈父似的,“既然你与他相熟,那么不妨帮朕劝劝他,净巍宗的事,还不到时候,让他莫要心急。敏理啊,朕和朕的儿子,可都指望着你能查出些什么来。”
云逸杰答:“臣必定为陛下分忧。”
“好了,回去吧。”
“臣告退。”
云逸杰转身离去,云江早已叫了马车在宫门口等她。
她回头望着幽深中冰冷的高墙,心中千滋百味。
她上了马车之后,云江放下为她掀起的帘子,问:“一切可都还顺利?”
“嗯。”云逸杰淡淡点了头,“谢明乾回去的消息,她们可都知道了?”
云江先前和她们聊了聊,答道:“幽王府派人来传话,说幽王已经平安归来,破山和春雨便回去了。”
“守一和春信还在家里?”
“自然是在的,还没吃饭,说是一定得等你。”
云逸杰垂下眼睫,轻声道:“好,咱们快些回去吧。”
“对了,陈仵作说这边全是女眷他不方便过来,要我帮他问问,他何时需要去作证?”
云逸杰愣了一下,眸子瞬间阴冷下来,而后看向云江,有些倦色道:“不用了。阿江,你帮我告诉他,不用了,请他也不必担心自身安危了。你帮我谢过他吧。”
“……好。”
入夜,云逸杰一个人躺在书房的床上,直直盯着房顶,出神地想着什么。
忽然听见房顶上有什么声响。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