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鹤卿辗转难眠,于夜色中张开自己的手指,看着手指尖。
那里仿佛才流过溪云的鲜血,湿润、黏腻,从指尖一直穿过皮下,融入江鹤卿的血脉,被脉搏的跳动带着向身体最深处流去,一直流到他心里,在他心尖滚烫。
溪云总是喜欢把话往心里憋,因为他实在能忍,但江鹤卿见不得他忍耐,他舍不得。天底下没有藏得住的心事,全看有没有人舍得花时间去探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溪云在自己面前总是有些小心翼翼,似乎怕自己发现什么,也许是怕他发觉自己身世的真相,或是什么更加残忍的事,他把江鹤卿视作高悬九天的琉璃樽,江鹤卿在城墙上站着,他在下面小心翼翼的伸手要接,又怕自己的动作被江鹤卿看出来,把手缩了回去,犹犹豫豫,优柔寡断,与他在其他人面前全然不同。
江鹤卿缓缓起身,借着月光偷偷看溪云的脸。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溪云的脸似乎百年来都没有改变过,还是那一派少年模样,醒着的时候颇具攻击性,尤其是那双含情眼,总是看得人无知无觉地陷进去,现在闭上眼睛,整张脸反而柔和了不少。
江鹤卿的眼睛从溪云的眉眼处游离到唇上。他曾与溪云二人在京中换上私服乱逛时,被一名算命先生拦住。
那位先生远远便将溪云喝住,当即判了他个桃花泛滥、薄情寡义、处处留情的帽子,听得溪云面色发黑,江鹤卿倒是在一旁拼命忍笑。二人好不容易在那算命先生手底下溜走,等到了一个无人的巷子里,江鹤卿便没忍住爆发出一声大笑。
溪云略带委屈地看他:“哥哥,我没有。”
“嗯,我知道。”话才说完,江鹤卿又是一阵捧腹。溪云臊地脸颊绯红,愤愤跺了跺脚,声称自己要回头把那算命先生的摊子砸了。
想到这个,江鹤卿没忍住,噗嗤笑出声,继续细细打量溪云的脸。少年人的成长是按日来算的,每天都与前一天有所不同,江鹤卿这时候才发现溪云已经成长为一个相貌俊朗的男人,二人在清风观时日夜相伴,如今却鲜少有在一起的时间。他用手轻轻抹开溪云脸上的乌发,正好瞧见溪云唇上也落了一根发,便伸手想要帮他拿开。
“哥哥在做什么?”溪云突然出声,江鹤卿一个没注意,手指上捻着的发丝落下,他话语间带上了几分尴尬:“唔,你脸上有东西,我帮你拿下来。”
溪云半睁开眼,似乎还没睡醒,话语间有些粘连,黏黏糊糊地往他怀里钻:“在哪里呢?”
江鹤卿道:“......掉了。”
他自己也觉得这听上去像是现编的,颇有几分“无地自容”,总不好说自己半夜睡不着觉,偷偷看溪云的脸看到入迷了吧?
溪云低低的发笑,呼出的热气喷在江鹤卿的脖颈处,有些痒痒的,他只好无奈般俯下身,吻住了溪云的唇。
缠绵半晌,二人方才入眠。
江鹤卿方才睁眼,便开始感叹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容易被美色蛊惑,于是等溪云端了粥进来的时候,江鹤卿刻意撇开头,不去看他的眼睛,只低头默默喝粥。
等到半碗下肚,先前一直在一旁看着他的溪云,突然出声道:“哥哥别动,你脸上有东西。”
江鹤卿抬头,正想说些什么,溪云的吻已经贴到了他的唇角,把他粘在脸上的米粒带走了。这样做他还犹嫌不够,江鹤卿方才抬眼,有些嗔怪地看他,他便急不可耐地又凑了上来,讨了个热切的吻。
门外突然咚咚咚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顾了了在外面喊道:“师祖!师祖!快出来看,下雪啦!”
江鹤卿朗声道:“来了。”
他正想起身,又被溪云按住穿上披风,某位“老妈子”喋喋不休道:“今日突然降温,外头冷得很,哥哥多穿一些,若是又来个感冒发烧的,我......”
江鹤卿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脸:“嗯,溪念念。”
溪云小声哼哼:“哥哥笑话我。”
江鹤卿道:“念念,黏黏,不是很适合你么?”
溪云道:“只念哥哥,也只黏哥哥,好不好?陪伴哥哥岁岁年年。”
江鹤卿失笑:“谁是岁岁?”
溪云道:“江岁岁?”
没等二人“打情骂俏”上几时,门已经被顾了了哗啦啦地撞开了。小姑娘双手捧着一个大雪球,兴致冲冲地跑进门:“师祖师祖,快看快看!可以堆这——么大呢,问道观上只下过薄雪,了了睡醒都化了!”
然而小姑娘脚下一个不稳当,直接摔成宫女奉物的模样,而她手上的“物”,便是那斗大的雪球。
雪球动作虽快,然而江鹤卿和溪云都是修行之人,自然不会这么轻易被砸中。不过江鹤卿突发坏心眼,拉住了要带着他躲开的溪云,看到雪球撞在少年的脸上,大笑出声。
自从溪云在他左右,江鹤卿身上多了不少人气,此时笑得直不起腰,被佯怒的溪云整个环抱住,嚷嚷着拉他出房门、堂堂正正来一场雪仗。顾了了自然是站在江鹤卿这一边,把溪云“杀”了个片甲不留,周围许多同行的旅人见状,也纷纷凑了上来,甲板上一时热闹非常。
江鹤卿躲在角落偷偷捏了一团大雪球,微微眯着眼睛在人群中寻找溪云的身影,预备给他来一次偷袭,却被人从背后整个抱住。
“抓到你了,岁岁。”溪云生的比他高了足有一个头,此刻更是将他整个人包裹住。江鹤卿举手投降:“你赢了,年年。”
溪云问道:“我赢了,哥哥有什么奖励么?”
没等江鹤卿开口,他先一步用食指拦在江鹤卿唇前:“哥哥,这次可不能敷衍我。”
“那是自然。”江鹤卿勾住他的脖颈,用力想将溪云往下拉,溪云却梗着脖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这副模样。眼见溪云没有要低头的意思,江鹤卿便踮脚来追他的唇,却始终差上几分,溪云忍笑看了片刻,低头想来吻他,怀里却突然一片冰凉。
江鹤卿趁其不备,往溪云衣服里塞了一大团雪,冻得他惊呼了一声。
“奖励你一大团雪,不必客气!”江鹤卿大笑出声,往人群里跑。太阳攀上山崖,晨光照在他的脸上,为他镀上一层柔和。
溪云伸手想要捉住江鹤卿,背上却又狠狠吃了一招。他一回头,顾了了身旁站着几位中年人,一个是她先前说的给她编小狗的货郎,另外两个大概也是她这段时间认下的什么叔叔姨姨。几人手上都搓着一大个雪球,在顾了了的号令下,溪云被砸成了“落汤狗”,忙找他哥哥求救。
落羽阁的弟子们见大师兄这副模样,当即分成两派,一派维护他们高大威武的大师兄,另一派“落井下石”,要痛打大师兄这条“落水狗”,又是一阵好不热闹。
江鹤卿找到一个安全的角落,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溪云也紧随其后,凑到他身旁,为他拍去肩头的雪。
“就快到了,哥哥。”溪云道,他给江鹤卿拍完身上的雪,又忍不住想要追上来讨刚才没有讨到的吻,江鹤卿这次没有躲,结结实实地勾着他的脖子交颈缠绵。二人的吻技都极为粗糙,只会缠着心上人不住索取,为冬日碰撞出火花。
“啊!!”一声尖叫从溪云的背后响起,溪云眯起眼睛,面上有几分因为被打扰而感到不爽的情绪,回头瞪出声的人。然而他刚看清身后的顾了了,雪球已经连珠炮似得砸过来了:“大坏蛋,就知道欺负师祖!不许欺负师祖!!”
溪云用双臂把江鹤卿困在怀里,顾了了那点力气在他这边根本不够看,他游刃有余地轻声调笑道:“哥哥,小姑娘说我欺负你。”
江鹤卿摩挲他的下巴:“没有么?”
溪云直呼冤枉:“我哪有!反倒是你,哥哥,刚刚是不是被吓到了?哥哥还咬了我一口,好疼......”
他微微吐出舌头,方才江鹤卿被顾了了的尖叫声吓到,牙齿不小心碰到了溪云的舌尖,幸亏没有用上太大的力气,只是他红色的舌尖这下颜色更深了几分。
江鹤卿:“哦?那请问,该怎么哄年年呢。”
“嗯......”溪云做出认真思考的模样,“亲我一下,哥哥。你亲我一下,我什么痛都能忘。
见自己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在溪云眼皮子底下完全不够看,顾了了眼眶顿时湿润了,在心中狠狠定下目标:今后一定要努力,把这欺负师祖的登徒浪子打败!抢走师祖!
若叫溪云听见她的心声,必然是要把小姑娘提溜起来,告诉她别想。
大船靠岸,江鹤卿牵着顾了了先下船了,溪云抱着臂跟在身后,好整以暇地看着二人。方才小姑娘争不过溪云,上来推也无法撼动他半分,竟然就这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江鹤卿只好又做回老本行,先把孩子哄好再说。
顾了了抽抽噎噎地牵着师祖的手往前走,江鹤卿绞尽脑汁,先问一旁的糖葫芦贩子买了一串,在顾了了眼前晃悠:“了了,你最爱的糖葫芦。”
小姑娘总是特别好哄,在江鹤卿一串糖葫芦、两个糖人、三个风车、四只小狗的攻势下,顾了了又开开心心地笑出酒窝。溪云见她好不容易雨转晴,快步走到江鹤卿另一侧,低声道:“哥哥,我也要。”
江鹤卿道:“要什么?糖葫芦还是糖人?风车,还是草扎的小狗,兰师兄?”
这三个字太具有攻击力,撞的溪云一颗心不住荡漾,有心当街吻他,又生生忍住了。好不容易把小姑娘哄笑,可别又惹哭了。
走过集市,来到一处山脚,便已经有两个人在此等待了。太苍司位于太苍山上,由于需要封印邪器,终日与世隔绝,由落羽阁派遣弟子轮流值守。
顾了了一见山脚下的人,眼睛顿时亮了,一边跑一边喊道:“师傅!”
在此等待的正是江鹤卿的师叔尘心,与问道观观主。江鹤卿原先一直忘记问他的名字,这时候听尘心开口,才知道观主名为顾鸿雪。
顾鸿雪见顾了了又是狂奔,大吼道:“别跑!都说了别跑!”
然而顾了了全然不顾他在说什么,只高高兴兴地往顾鸿雪怀里撞,给师傅看自己手里的东西,说都是师祖给买的。
顾鸿雪用手指在她头上敲了个爆栗:“也就你师祖惯着你!天天买这些玩意,你那娃娃还在书房里摆着呢。”
“嘿嘿,师傅真好!”顾了了满不在乎地咧开大牙,脑袋往顾鸿雪怀里拱。
看着二人关系如此亲密,江鹤卿不免涌上几分惆怅。他年幼时,尘缘对他也是宠爱大过严厉,他还记得自己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尘缘把他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自己站在桌子上,哄诱他伸手去碰房梁,当时江鹤卿哇哇大哭,死活不肯去碰。
尘缘被他拽着头发,脖子又被江鹤卿短小的腿死死扣住,只能轻轻拍了拍他:“放松,放松......鹤卿,你快把师傅掐没喽。”
他对江鹤卿素来没有脾气,想来江鹤卿现在对溪云没有脾气、怕不是跟他学的。
从口袋里抠糖,吭哧吭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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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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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不择荫(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