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往后休要再提。”江鹤卿打断道。
溪云沉默了一阵,才小声问他:“哥哥,你已经知道了吗?”
火苗在暖炉中打了个滚,张牙舞爪地想要彰显自己的存在。
天色渐凉,江鹤卿连发几道军报,又有国师尘缘在北方战线求情,朝廷这才不情不愿地批了冬日里保暖的物资,将士们才赶在天寒地冻前穿上冬衣。只是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哪怕几人合盖一条棉被,还是有几人被空了出来。
夜间巡营时,江鹤卿看见几件冬衣被人丢在地上,心头正□□起,心道莫不成是自己治军太过松弛,才让将士们不懂得珍惜。然而他怒意才起,便发觉几件冬衣底下动了动,伸出一只闷红脸的脑袋。原来是因为棉被太少,将士们只好轮流睡冬衣。
见到这样一幕,江鹤卿反而愈发沉默,回头到营帐中将自己的棉被拿了出来,不作声地盖在小将士身上,自己则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外袍。
他也是**凡胎,又不是铁打的,只穿一件单薄的外袍,手指尖都被冻得发紫。被溪云发现后,江鹤卿原以为他又要像以前一样大吵大闹一番,已经做好了被他闹腾的准备。他甚至都已经想到,溪云哪怕什么话也不说,背着他偷偷抹泪,自己也能有应对之策。
然而溪云什么也没做,而是固执地要和江鹤卿同看军务,又嫌肩靠着肩距离太远,改为从背后环抱着江鹤卿。他无法不心疼江鹤卿,可又不希望他为自己再多操心,只得忍耐,用自己的方式给予他温暖。
二人的目光还没有分开,江鹤卿的背贴在溪云的胸口,似乎能透过他那层皮囊,听到他的心跳声。江鹤卿向来不忍心同溪云说话,这次也是,所以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火苗砰了一声,溪云下意识把江鹤卿揽得更紧了一些,在被他整个圈住的时候,江鹤卿才意识到,那个总是抬着头、用期盼的眼神看他的孩子已经长大,变成一个手长脚长的成年男子了。
“你会怪我吗?”半晌,江鹤卿才微微皱眉,开口问道,“倘若我放弃我们共同的愿望,选择另一条路,你会怪我吗?”
当年江鹤卿之所以在朝堂上勇敢地站了出来,绝大部分原因,其实是为了复仇。
顺安迫于皇族颜面,对这个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大皇子感情实在复杂。一方面他武力高强,确实适合在前线领兵。另一方面,皇子即是皇族颜面,哪怕他没有受封,没有正式认祖归宗,朝臣也不会让他下江南。
更何况,江疏流并不放心他,若这大皇子一心为顺安还好,可若是他怀有异心,卧薪尝胆,江疏流能不能坐稳这个位置,还尚未可知。
因此,当东瀛人抢占江南时,江鹤卿心中甚至舒过一口气。外地当前,皇上自然不会顾忌那些有的没的。生计都受到威胁了,谁还管什么面子里子的?
出行前,溪云为他牵来玉逍遥,将他送到皇城门口。江鹤卿向他承诺,自己一定会赶走所有踏上家国沃土的外敌,合上所有冤死的眼睛。
然而方才下江南,事实便重重打了江鹤卿一个耳光。
他还是太高估自己的心境,在第一次将刀剑真正刺入敌人的胸膛,看到百姓尸骨时,江鹤卿才明白自己的天真。
那时正逢春季,本该是花开的好时节,江鹤卿带人先下一城,招呼将士们收拾残局,自己则是带人去找这一片是否还有没能逃走的百姓。
田野间,稻苗看得出是到了可以收获的时候,看得出当时应当是秋天。然而现在,稻苗们全都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干燥枯黄,看得出是许久没有人打理了。江鹤卿鞋踩在泥里,用手拨开枯稻,看到一个瘦小佝偻的人影。
从背影来看,大概是个年岁尚有的小姑娘,一个可爱的麻花辫垂在身后,发丝虽然有些凌乱,但看得出编发的人花了心思在里面。江鹤卿身着铁甲,生怕自己的手太过冰凉,只能停在小姑娘身后轻声唤她。
不过他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只当是孩子受到了惊吓,或是生了病,连忙碰了碰她的肩膀,想看看孩子的脸。
小姑娘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江鹤卿这时候才发觉她已经死了,就连眼眶也空空荡荡,像是被乌鸦啄去了。不只是瘦,她整只手不成人形,像是巨木上缠着的枯藤。江鹤卿为孩子立了衣冠冢,往后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立一块碑,为战死的将士,为冤死的百姓,为天真的自己。
当夜,江鹤卿便发了噩梦。
醒来后他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打到自己鼻腔都出了血,心里才勉强感到一丝畅快。
遥想听到江南沦陷的消息时,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下朝中就不会阻挠他下江南这件事,羞愧才攀上他的心头。
他恨自己的天真,恨自己不知轻重,被仇恨蒙蔽双眼,不知道战事带给百姓的苦痛。
“不会,”溪云伸手想要抚平他眉间的阴云,“无论哥哥怎么选,溪云都会陪伴哥哥左右。别把什么事都压在自己身上,今后,溪云会在哥哥身旁,分担一切。”
他的动作将本就接近的两个人拉的更近了一些,江鹤卿的呼吸撞在溪云的脖颈,他看见溪云脖子下的绷带渗了血,于是伸手想要揭开绷带。
绷带散开时,江鹤卿瞳孔一缩,怔怔地看着他锁骨处的血色刺青。他的手指划过那两个字,身上渡着溪云的体温,指间也在隐隐发烫。溪云呼吸有些急促地拉住他的手,隐忍道:“哥哥......”
江鹤卿却有些疑惑:“你们家......我只听朝中有人说过,永安侯一家会将自己的字刺在身上,你怎么刺在这个位置?不疼么?”
永安侯一家的怪癖远近皆知,侯爷自己的字就刺在小臂上。
据说曾有一位先人癖好更加奇特一些,刺在舌根处,据说他死在战场上的时候,一家人一边扒开那些认不出面貌的遗体的嘴,一边不住致歉,毕竟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太过冒犯。然而即使如此,家人也想带回他的尸身,只不过一家人将整个坑场都翻了一遍,还是没能找到他的尸身,只得离去。
溪云似乎松了口气,道:“当时还小,早就不记得了。”
江鹤卿的手指用了几分力气,擦过刺青,惹得溪云倒吸了一口气,小声喊他:“哥哥......”
“唔,弄疼你了么?”江鹤卿收回手,二人继续回到原先的姿势,一同看手底的军报。
翌日,江南水师正常与东瀛人你来我往地摩擦了几下,只伤了几个较为冒进的新兵。溪云的身子已经大好,便披上冬衣,想要第一时间接到江鹤卿。
然而江鹤卿并没有像平时一样,骑马在队伍的最前头,溪云一问,才知道江鹤卿又在立碑。
他到的时候,江鹤卿已经将当做石碑用的石头立了起来,跪在它前方,双手合十,口中不知道念着什么。
溪云站定在他身后,道:“哥哥。”
江鹤卿大概是说完话了,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应了一声。
“你在做什么?”溪云低头看着那块愣头愣脑的石头,上面一个字也没有。江鹤卿的佩剑溪云就在他身侧,平日里,江鹤卿总会用佩剑在石头上划上几字,这次却什么也没有。
“求神问佛,盼战事平息、百姓安定。”江鹤卿道。
溪云站在他身后,伴他一同远眺江对岸。
这段时间,江鹤卿与其他几位副将商量出个好对策,如今只待跨过这条江,将那些来别人土地上胡闹的东西赶回去,“收复失地”四字就能算作达成。
二人于道观清修,本不该相信世上有神佛之事,江鹤卿也一贯认为,成事在人,与其求神,不如求己。可如今历经风霜,他虽然还是坚持着求人不如求己的想法,但还是愿意相信,世上真的有神佛存在,不会希望看到世人受苦。
溪云心中突然升起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张,他突然猛地拉住江鹤卿的肩膀,看他充满疑惑的眼睛,心口有无数话想要说,却又被自己强行堵了回去。
他听见江鹤卿问:“怎么了?”
人的一生,总是被各种关系缠身,两个人的相遇,便是牵上一根无形的琴弦,倘若有人想强行夺走旁人手中的琴弦,再与另一端的人产生联系,迟早会被人认出来。
“......无事,哥哥早些回来。”
抛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溪云便像是嗓子坏了了一般,一连几日没有与江鹤卿说话。正巧江鹤卿疲于在朝中与军中周旋,也没有时间仔细摸索他的心思,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他们还是日夜相伴,溪云仍死死地把江鹤卿圈住,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只是肉/体严丝合缝、没有距离,心却隔着一条江。直到江鹤卿好不容易忙得差不多了,将东瀛人内部逐渐瓦解,越过那条江后,才发觉溪云身上的不对劲。
是夜,溪云走进营帐,小心地在江鹤卿身旁躺下,从背后环抱住他,就听江鹤卿唤他:“溪云。”
“我在。”溪云道。
军帐透着月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溪云耳畔响起,他感觉到江鹤卿转了个身,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脸颊上。他手上似乎捏着什么冰冷而又坚硬的东西,冻地溪云将手盖在他的手背,生怕他冻着了。
江鹤卿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忍一忍。”
溪云虽不知他的意思是要忍什么,但他对江鹤卿早就是盲目信任,飞速嗯了一声。
他感觉到江鹤卿的手从自己的脸颊处摸到自己的耳朵,手指路过的地方缓缓发烫,而后更是一阵奇怪的感觉从尾椎处上涌,溪云只觉得自己脸颊发烫,某个他说不出口的位置,似乎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感觉。这时候他才算是接触到江鹤卿口中“忍一忍”三字的开端,心头发痒地忍耐起来。
江鹤卿的手停在他的耳朵上,溪云整只耳朵乖顺地发烫,脑袋轻轻蹭了蹭江鹤卿的手。
他实在喜欢这个动作,让他觉得自己在被深深爱着,激动地整个身体都不住战栗起来。下一秒,江鹤卿的动作,更叫他激动的不能自已。
江鹤卿微微起身,在他额头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
“别怕。”他说。
跟在这两个字之后的,是耳骨上传来的剧痛。
淡淡的血顺着溪云的脸颊往下流,他分明感觉到了疼痛,然而心却更偏向落在额头上的柔软一吻。血腥味从夜色中弥漫开来,江鹤卿轻声哄诱般的二字彻底蛊惑了他的心,半晌,江鹤卿才缓缓退开。
溪云这时候才感觉到耳朵上似乎多了什么东西,他伸手碰了碰,才发觉那形状很像一颗翠玉,正是原先镶嵌在溪云剑上的那颗。从手感来看,大概是用了银器,打成与耳廓同样的形状,又将翠玉悬在最下方,中间部分打了个圆环,严丝合缝地扣在溪云的耳骨上。
他激动的心这下更是跳的飞快,倘若身后有尾巴,估计都能摇晃出残影来了。溪云不断用脑袋拱江鹤卿的胸口,嘴里只剩下两个字:“哥哥,哥哥。”
江鹤卿见他这样,小声笑话他:“多大人了,就会撒娇。”
溪云道:“溪云无论多大,都要和哥哥撒娇。”
他娇气满满的一句,倒叫江鹤卿回想起了在山上修行的时候,溪云自那时起便总是这样,勾、缠、黏,无所不用其极。
有什么办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翠玉被他的动作带的左右晃动,在月光中反射着柔和的光。
定情信物在两个人之间转了半天,终于在溪云耳朵上安定下来。
修勾总是别别扭扭的该怎么办?
当然是抱得紧紧的,给足安全感啦。
感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不择荫(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