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春月楼那晚过后,谢桉全副心神投入到为宣帝筹备生辰礼物一事上。
内侍冬云用一张秋芳宴的进门帖换了二百两银子,一扭脸给主子邀功,继而被当头甩了几万两银票砸得两眼亮精光!
“主子,这么一大笔银子您是从哪里弄来的?”
内侍数一张银票,扭脸在指头上啐一口唾沫,财迷样点着金额。
谢桉斜倚在梅花小几上头,百无聊赖地转悠着手上的洒金扇,垂到膝上的流苏晃晃悠悠,跟那晚璋玉质的男人眼眸中的波光无如出一辙。
“你管爷的银子哪来的,够用就行了。”
“照着往年的礼再添上些跟寿有关的东西,别过于出彩了,但也别置办得寒酸,免得招笑话。”
冬云应了声是:“您是中宫所出,正儿八经的嫡出皇子,小的自然不会办糊涂,让外人看咱们的笑话。”
说到此处,话头迟疑了下:“往年咱们是跟梁王府管事通气,免得对撞了礼节。今年梁王妃在,您看......”
崔珣听到梁王妃的瞬间,率先浮现在脑海中的竟是一张冷峻如山的容颜。
也是巧了,那人生得和巽华有几分相像。
若不然那一夜自己酒醉上头,也不会错认了人,追寻对方的身影而去继而一错再错。
“主子?”
冬云见自己话落,主子陷入深思,不由提高点声调。
谢桉反应过来,索然摆手:“你自己看着办。”
内侍得了吩咐,转身离开。
谢桉在他出门前又叮嘱一声:“跟梁王妃打交道时留着分寸,叫底下人恭敬着。”
便是不吩咐这句,冬云也晓得的。
梁王新任了兵司的差事,宣帝越发器重。梁王妃又有崔氏这般撑腰的娘家,谁人敢慢待?
人家是花团锦簇,自己主子有苦没地儿说。
冬云很为主子捻一把心酸泪,办差的时候越发细致。
日子如流水,眼看明日就是万寿节,冬云一拍额头总算想起什么。
他慌里慌张地寻到在跑马场的主子,甩了自己好几个巴掌:“主子,小的真是忙昏了头,光顾着筹办给陛下的生辰礼,竟把主子您的生辰给忘了。”
谢桉攥着毛刷子,穿了一身半旧不新的衣裳,在给自己的爱驹洗澡。
闻言,不在意地偏偏头:“过什么生辰,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
忘了就忘了吧,反正也没人在意。
冬云心说今年夏天梁王爷生辰时,皇后娘娘在未央宫张罗了好几桌小家宴,不仅把忙于朝政的陛下给请去,还亲自下厨给梁王做了一碗寿面。
轮到自家主子,莫说生辰庆贺,连礼节性的赏赐都没有,偏心也偏得太过了吧。
只是这话压在心底,没敢张口吐露半分。
若不然叫那起子耳朵精明的听了,传到未央宫,保不齐还得说是主子心存狭隘,嫉妒亲兄呢。
冬云见主子拿着水瓢一点点给马驹冲洗,面上还是平常淡笑的样子,悄默吩咐了王府厨上在捎间摆一小桌。
谢桉入席见到摆在跟前的一碗热面,笑着看了几眼冬云。
“算你有心。”
很给面子地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吃过寿面,桌上旁的肉食有些凉,他示意伺候的几个各自分了。
帝王之家温情甚少,谢桉祈求的也不是寻常人家的骨肉亲情。
只是这样的夜晚,突然有些寂寥,往后难道就这般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其实他也渴望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在身旁。
“主子,您想什么呢?”
冬云在一旁道。
一饮而尽酒盏中的残液,谢桉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前些时候,有个人说要和我一块过生辰呢。”
冬云好奇:“谁呀?”
谢桉静默片刻,“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反正有那么一个人就是了。
主子大约又喝多了说胡话呢。
冬云咬着鸡腿心说。
*
万寿节
十二月癸亥,上以降诞日,宴百僚于如熙阁。百僚表请以每年十二月五日为万寿节,王公以下献金镜及承露囊,天下诸州咸令宴乐,休假三日,仍编为令。从之。(注1)
从鸡鸣破晓,玉京上下陷入一片欢腾的气氛中,宫中典仪犹为热闹,乐舞杂技表演随处可见,冬时令下,阖宫装点得一如三春盛景,处处繁华昳丽。
整个万寿节由礼司与宫内司共同筹办,未央宫皇后娘娘与二王爷庆王生母燕贵妃娘娘襄理监督,直至夜上,宣帝于百官和后宫妃嫔等见证下登上如熙阁顶。
玉京数万百姓山呼万岁,叩首给帝王庆贺。
太平四十载的大魏在帝王御令之下钟鼓齐鸣,海晏河清。
花甲之年的宣帝威严肃穆,视线在一众跪地人群中扫过,停在自己的子嗣们身上。
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岁月对于每一人都是平等的。它不以帝王或是平民之身有所偏待。
扶持朝政数年的朝臣们野心勃勃,他的儿子们已经长成,恭敬的目光下是熊熊燃烧的**。
纷争早已拉开序幕,经历过战场杀戮、在门阀世家雄踞下屹立不倒的宣帝命运般敏锐地嗅到了血腥的气息。
宫宴酣时
当年轻气盛的梁王一跃而上,跨上随着床板旋转如飞的御马背上,双鬓霜白的宣帝眼眸微缩,接过儿子递来的贺寿酒时,心底涌现的不是为人父的满足和欢喜,只有浓浓的忌惮和警惕。
只是他面色未改,抚上儿子肩头时,一如往常地慈爱。
万寿节余韵尚未散尽,一纸诏令发往中台。
宣帝亲命,封王在京的藩王自即日起离京就藩,非皇命不得离开封地。
而庆王与梁王并不包涵在内。
谢桉早有预料,平静地等来送至王府的诏书。
出乎意料的是,王兄先前给他筹划的江淮封地并未实现,他的封地在西南边陲,一个在皇家舆图不留神就略过的角落。
“怎么可能!”
收到消息,梁王在府中怒砸一套茶具。
“王爷,此乃陛下御笔亲划...”
幕僚猜度上位者的心思:“许是庆王的人从中作梗...”
毕竟江淮封地归于周王,虽与庆王并非同母,却自小寄养在贵妃娘娘膝下,大差不离!
西南边陲,一个名叫恩托的属地。
翻阅山水志,不过只言片字,穷乡僻地,无兵无地,如何为他登帝增加筹码?
梁王满心愤懑。
十年前外家因科举一事与父皇生嫌隙,最后败于世家倾轧,狼狈退出玉京归返东州。他这十年举步维艰,本以为迎娶崔氏女之后,有崔家助阵,如臂指使能在江左有些许话语权。
可父皇还是不给他希望!
庆王他何德何能!
不过是比他早生了两年,性情闷燥,冲动烈性,这样的人怎堪为太子?
“王爷,诏令以下难以更改。”
幕僚进言道:“当务之急,您最好快些进宫,以免皇后娘娘冲动,与陛下动了口舌之争。睿王爷是中宫嫡子,属地如此偏僻本就不合常理。此事原是我等占据先机,日后不愁借此再谋别的!”若是因皇后娘娘行事鲁莽,惹得陛下不快...
梁王心知幕僚所言有理,只是他进宫时,已然慢了一步。
未央宫内侍告知梁王,半个时辰前,皇后娘娘带着睿王殿下去了通政殿。
通政殿
睿王谢桉自进门后便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上座的宣帝挥退议事的朝臣们,对着蛮横闯进来的皇后没几分好脸色。
皇后对他的不满视若无睹,只一个劲儿地宣泄着自己的怒火。
“究竟是我这个皇后做得哪里不合陛下心意,能让您御笔亲书,把好好的嫡出王爷分到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还是那贱人又在你枕头边吹风,吹得你半夜头昏眼花,下床的时候磕了头,竟写出如此荒唐的诏令!”
宣帝怒斥:“皇后慎言!”
“我慎什么慎!”
皇后丝毫不退,站在御桌前与帝王对峙:“当年打仗的时候,你是如何与我承诺的?天下江山,一半归你一半归我!现如今陛下都忘了吗?”
宣帝阴沉着脸:“皇后是要让朕退位让贤吗?”
皇后:“我几时说过这话?”
年岁上来,她说话一急,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着。
这一对成婚数十年的夫妻彼此对视,共同经历过太多的两人对于对方人性底色了若指掌。
“陛下当年惩办贺家,本宫可曾说过一个不字?”
宣帝:“贺家一事早已盖棺定论。”
皇后:“你有你的纵横志,本宫和梁王体谅你的艰辛。时至今日,你为君为父也该有所宽宥!”
宣帝沉默许久,突的视线移向跪在当地的儿子。
这是他和皇后的二子,也是大魏唯二的嫡子。
“睿王,你抬起头看着朕与你母后。”
“告诉朕,今日颁下诏令,你可有异议?”
门外的梁王心跳如雷,恨不能冲进去暗示弟弟莫要在此时火上浇油。
殿内的皇后却是视线如芒,不言不语,由着帝王推儿子出来做挡箭牌。
谢桉慢吞吞地挺起脊背,高高在上的大魏帝后看清他面容上的泪水,突然怔住。
“儿子就非得离开玉京吗?”
他跪得膝盖发疼,却无人在意,只一味争论他们自己的。
这个孩子庸弱顽劣,从来不在宣帝和皇后视线中停留太久。
宣帝久久望着他怯怯的眼眸,半晌后一个挥退的手势。
“你与皇后退下吧。”
“陛下...”皇后不甘地开口
“退下!”
宣帝贴身内侍胡公公拦在皇后身前,“娘娘,您先避避吧。胡人今秋又来北境惹事,陛下与兵部的大人们商议了一上晌,滴米未进...”
皇后望着宣帝退至后殿的身影,冷哼一声,踩着重重的脚步声离去。
至于睿王...
她仅在路过时顿了下,“没出息!”
哭什么哭,方才紧要关头,正是为自己争取的良机,他却生生错过!
谢桉跪地磕头:“请母后恕罪。”
皇后抬步,走得丝毫不拖泥带水。
谢桉在内侍的搀扶下踉跄着起身,不好意思地抹去脸上的泪痕,“让公公看笑话了。”
胡公公忙说小的不敢。
阖宫伺候的内侍人人都知道行八的睿王爷打小就是个没脾气的笑模样,粉雕玉琢的一小团长大后还是个好脾气的郎君,从来没因为封王对底下的人趾高气扬过。
“王爷您慢着些。”
谢桉跨过通政殿高高的门槛,回眸看一眼巍峨庄严的御桌,那里高不可攀,存不下他一直期盼的父子之情。
但他记得自己少时有一回着了风寒发烧,那时舅舅一家的事情还没发生,父皇不如现在这般忙碌,曾在深夜去看过他,还亲手给自己额头换了一张退热的巾帕。
他不知为何突然想到这些,许是要远离玉京再无相见时了吧。
“今后就劳烦公公好好伺候父皇了。”
胡公公点头:“老奴记下了。”
目送睿王细瘦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宫道,胡公公转去内殿回到宣帝身边。
“回陛下,皇后娘娘和睿王爷都走了。”
翻着册本的宣帝问道:“皇后与睿王说了什么?”
内侍胡公公一五一十地说了。
宣帝仅在胡公公说起睿王眼神怅然地回望时,手指停顿了下。
“睿王是中宫嫡子,身子娇弱,西南湿热不太宜居,多配上几个太医院的医官跟随,再从左右千牛卫濯选一支百人队,调作睿王的近卫。”
谢桉在宫门口见到了许久不能出门的安国侯世子。
对方肉山一般的身躯存在感十足,他抱胸走过去:“等我呢?”
安国侯世子虽然混,却很讲情义,被禁足在府一月余,一出门听闻藩王要离京了,立时招呼着在春月楼包了客厢置办了送别宴。
“这一回你可不能再像上次一样,中途偷偷溜走!”
谢桉满口答应。
席间恭喜声不断,人人举杯,谢桉来者不拒。
今朝有酒今朝醉,来日西去无遗憾。烈酒入喉,视野朦胧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
“咿?你不是那谁谁谁...”
安国侯世子和他靠着,扭头一并望了过去。
定睛一看,浑身肉抖了三抖,“崔...崔....崔....”
“催什么催!该走的时候,爷用得着你们催?”
谢桉含糊着向后仰倒,预料中的痛感没有袭来。
意识混沌间摔进一团浓郁的檀香气中,紧接着被人绕膝抱起,眼前颠动流离,春月楼内的灯烛映在瞳孔中刺得眼酸,眼泪控制不住地泌出。
走动的人似有所觉,垂眸无声叹口气,撩起袖袍遮挡在他眼前。
“小东西,惯会用眼泪唬人!”
那嗓音低沉清冷,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却又克制着怒气,声线尽头有无奈,还有淡淡的笑意。
谢桉靠在对方大而宽广、散发着好闻气息的胸膛上,呢喃一声,沉沉睡了过去。
注1:《旧唐书·本纪第八·玄宗上》记载:“开元十七年(729年)八月癸亥,上以降诞日,宴百僚于花萼楼下。百僚表请以每年八月五日为千秋节,王公以下献金镜及承露囊,天下诸州咸令宴乐,休假三日,仍编为令。从之。”(部分改写化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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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