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楼是玉京首屈一指的风流消金窟。
旁的风月场合进门就是直奔主题的恩客与娇娘,春月楼却不一样,这里豢养的女子与小倌人全都经过诗文礼乐调教,色艺双绝之人才能冠以花魁之名,颇受玉京高门子弟追捧。
崔珣对此地略有耳闻,只是几年前他便折返江淮,只在书院潜心读书。今岁归玉京后,同僚或是宴会,众人知晓他不愿沾染风尘,选的地方大多清净雅致,不曾流连脂粉。
崔珣僵板着脸,站在门口愣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
护卫崔元将附近蜂蝶探蜜的各色妖艳人挥斥,甩了一袋银子给敷粉铅面的老鸨。
“方才进门的小郎君是何人?”
老鸨垫垫手里银袋子的分量,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了。
“哎哟,这位爷,来来往往多少郎君进咱们春月楼,奴家哪里知道您说的是哪位?”
她往后让了一步:“要不然这样,您二位贵客先往里头请,奴家把上好的包厢给您们预备妥了,听着姑娘们的小曲看看舞姬,保不齐您寻的那位郎君什么时候出来,到时奴家好帮着您认认脸?”
崔元回眸,见主子微微点头,自袖中取出一枚硕大的金元宝甩到老鸨的怀里。
“要你们这里最大最清净、视野最宽敞的包厢。”
老鸨欸一声,扭着水桶老腰在前头一摇一晃地引路上楼梯。
这地方只要给金银,一口一个爷,上等茶水伺候,连带着厢房内的布置都格外奢华。
崔元立在门外守着,抬手阻了好几波要进门献歌舞的人。
直到某一时刻,春月楼内咚咚咚三声巨大的锣鼓响声后,原本烁烁光亮的花楼突然万盏灯火全灭,除了各处厢房内的点点光波,就数楼当中悬着的流泻莹光最为耀眼。
定睛一眼,竟是一道纱帘挡在高台之前,其后一道袅袅身姿若隐若现。
“是牡丹姑娘!”
“牡丹姑娘已许久不曾出来献曲了吧!”
崔珣立于窗台之后,淡淡眸光掠过惊艳四座的纱帘佳人,眼神自各层厢房扫过,很快寻到自己想要找的人。
一眼落定,心生不悦。
正对面的包厢雕花窗棂支到最大,记忆中那双看向自己的深情桃花眼此时闪着楼内暧昧的烛光,像是沾了泪意,一副望穿秋水的情郎样眷恋地看向...
崔珣顺着他视线方向望去。
春花楼的管事真是匠心独裁,一道倩影招惹无数恩客遐想,人声鼎沸之时幕后女子却不露面,只素手琵琶一扬,幽越曲调涤荡灵台,一曲《相思红豆》郎情妾意缠绵悱恻。
啪地一声,崔珣用力拍上轩窗,再听不下去,带着气性脚步直奔对面的包厢。
路途眼神牢牢锁定在对面以手支颐听曲的青年,见他入神,袖间的拳头攥得死紧。
正沉浸在曲中意的杨家郎君余光好似看到什么,震惊地探出上半身,“那是......”
“杨兄,你怎么了?”
厢房内的好友见他突然举措,好奇地探出脑袋。
杨从融下意识把他脑袋摁回去:“没什么!没什么!刚才有个飞虫扑过来了!”
心里却难以置信:方才走过去的那人是崔大表兄!是那个崔家过得像个禁欲和尚般的亲大表兄!
崔珣现下根本顾及不到旁人对他的看法,一心只想捉住那个背叛自己的男人!
一脚踹开对面的厢房门,吩咐崔元把门看死,携着如雷霆暴击的怒火自后把窗前那个沉迷曲音的人一把扯到怀里,单手死死掐上对方细嫩的脖颈,“你敢负我......”
怒气满满的指责卡在喉间,只因他下一瞬看清被暴戾抬起头的青年面上满是泪珠。
崔珣:“......你有什么脸哭!”
该哭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只是他面色铁青,哭着的人根本不在乎,抽抽搭搭地顺势背靠在自己怀中。
“阿珣,你怎么才来?”
原本动气到青筋暴起的手掌,半晌后改掐为抚,崔珣没好气地弹弹怀里人的下颌,却沾了一手的泪珠。
“你一直在等我?”
“嗯。等了你好些年。”
好吧,这个答案勉强算得上过关。
崔珣阴沉沉地咬了咬牙关,没叫他混过去:“你哭什么?那女人弹的琵琶就那么好听?”
“她弹的自然比不上你。”
他自小跟在母亲身边学习曲艺,外人甚少知道崔家大房嫡子除去君子六艺之外,还精通各类乐器,犹以琵琶和羌笛最为出众。
崔珣看了看怀中人乌黑的发顶,心里压着的火气散得七七八八。
“那你还来这种地方。”
他用力把人往上提了提,顺手拍上轩窗隔断外头那艺姬拙劣的琵琶曲。
两人面对面,这才嗅到一股浓郁的酒味。
崔珣蹙紧眉头扇了扇,面上嫌弃得要命,却还是在青年主动凑过来时,跟他交换了一个彼此都很思念的亲吻。
谢桉迷蒙的脑袋清明一瞬,看清面前这人的容颜,心里打个磕绊。
欸?怎么这人又出现了?
他撑在对方胸膛上,修长的眼眸半阖着在四周逡巡一圈,是在春月楼自己常年包下的厢房里呀,怎么这人在他身上种了追踪蝶,走哪能跟到哪?
昏沉的光线中,男人俊秀的面容就在眼前,肌肤似玉泛着淡淡光芒,隽永眉眼如同山水墨画中勾勒出的柔和玉山。
崔珣收尾时在他眼角泪痕轻轻抿下,“我以为你今日在宫门外是去接我下朝的。”语句之下隐隐是埋怨。
谢桉:“???”
身子稍微晃动下,他垂下脑袋,才发觉自己竟是岔开腿正面坐在人家腿上,不仅如此,什么时候自己这双手还搭在了人家肩头?
“你常来这种地方吗?”
崔珣幽幽沉沉的眼神遮盖住其下翻涌的醋意:“嗯?你是花心大萝卜吗?”
谢桉被他看得后背发毛,心底的警惕胜过酒意,躲避似的往他肩头靠过去,嘟囔一声:“你才是花心大萝卜呢。”
避重就轻,恃宠而骄!
崔珣在他后颈上捏了捏,胸腔中闷闷一笑,“方才怎么哭了?”
不知是浑厚的酒劲上头,亦或是今日在宫中经历又一次伤损心神,谢桉被他一问,片刻前止住的委屈好似又突然涌上心头。
天意渐寒,屋中明明生着炭盆,他却觉得手脚发冷,像个受伤的小兽往抱着自己的男人怀里蜷了蜷,这让两人本就亲近的姿势更加紧密,以一种交欢的距离牢牢锁在一块。
“我阿娘和阿兄,要把我赶走。”
崔珣按捺住险些破防的心神,扣在雁辉劲瘦腰肢的手指不耐烦地敲动几下。
“为何要把你赶走?”
是因为雁辉和他之间的私情暴露了?
谢桉软绵绵地叹气道:“我已经很听他们的话了。”
他脸颊蹭蹭男人的乌鬓,发出一声小狐狸崽子似的哼唧:“我都这么听话了,可他们还是要赶我走。”
江淮再富庶,也是异乡。
他自小长在玉京,母后虽然不喜,父皇好似也忘了还有自己这么个嫡子,可他看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
自开蒙后,他功业做到平平,人前人后都装得笨拙,国子监的老师们给他的评价是花瓶脑袋,中看不中用。
渐渐的,原本不笨也笨了,原本不纨绔最后也成了名副其实的纨绔。
就连巽华...
他从少时就藏在心底的人都让给了王兄,母亲劈头盖脸骂他色胆包天,却纵容王兄用尽心思毁去巽华清白,换来一门贵姻。
天大地大,没有人真心珍惜自己。
鲜花锦簇,他却孑然一身。
这个跟他春风一夜,只寥寥见过数面的男人于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存在。
他不晓得对方是谁,对方好似也不太了解自己的来历。
就这般静静地拥抱着,听着彼此的心跳渐渐重叠,让谢桉短暂地放松下来,一吐藏在心中的诸多委屈。
“我虽非庶子,却不得母亲疼爱。她只爱哥哥,嘘寒问暖,叮嘱伺候的人细心照顾,面面俱到,连夜上的一碗滋补汤都要亲自过问。”
“后来辟出来单住,母亲把用了多年的老人全都送到哥哥那里,吃喝用度是最好的,还问父亲要了不少贴补,说哥哥在外应酬,手头上富裕面子上好看...”
......
崔珣与他十指交握,静待时光默默淌过,听他细细念叨着那些年在家中的委屈和不甘,听他家中双亲偏宠偏爱,他像个阴暗角落里的小草汲汲想得到一丝阳光照拂,却总是失望。
他心疼得不像话,将人扯开肩头,额头相贴,以眼神征询:“以后搬去我家住?”
谢桉眨眨眼,鼓着脸颊问:“你家中富裕吗?养我还挺贵的呢。”
“娇气。”
崔珣伸手在袖间掏了下,过会儿把数张面值不菲的银票打赏似的塞到小狐狸衣领里头:“这几万两够不够?”
几万两!
崔珣眼神晶莹,“够了够了!”
给父皇买生辰礼绝对够了!想不到这人还挺有钱的,看在这银票的份上,之前被欺负一夜的事情就当不存在吧。这银子就算作补偿了。
门外传来女子娇柔的声音。
两人反应过来,外头萦绕的琵琶清调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深夜的春月楼又恢复往昔热闹的气氛。
崔珣轻拍身上人的臀,示意对方站起。
“既然应允了,今夜一起归家?”
谢桉扶上他手掌站起,酒意散去不少,逃窜的心思又一次浮出水面。
只是这一次无意弄到了银子,再如同上一回越窗而逃怪不体面的。
他轻轻咳了下:“要不过几天?”
谢桉摆出为难的神情:“我得和家里回禀一声。再说今日我什么都没有收拾......”
崔珣深深看了他几眼,就在谢桉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演技不行被看穿的前一瞬,对方锋利的视线下垂,他心里松口气,紧接着又提上喉间。
“过几天是几天?总得有个说准的约定期限吧。”
谢桉心念微动:“五天后!五天后是我的生辰,到时我想和你一块过!”
崔珣闻言,冷凝的眼神恢复如常。
分神思索该准备什么生辰礼,一边抬手拂去他额际无意落下的碎发。
“那便约定好五日后再见,到时,我在家中等你来。”
谢桉被他话语中的郑重说得险些破功,努力控制住眼神上的躲避,笑得纯善。
“君子一诺,千金不换!”
谢桉:君子一诺,千金不换!可我不是君子,我是纨绔呀~~
崔珣:各位看看,看这人多坏!多坏!!!骗我谈心骗我银子,还骗我要同居!多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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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