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一如既往繁盛,只是三载匆匆流逝,谢桉折返这座牢笼时,早已不是三年前的混账行事风范。
他戒了酒,拜了敬仰的名师,少时不能也无法展露于人前的聪慧得见天光后,发觉书卷万千,自得其乐。
清风先生喜云雾茶,谢桉初时觉得苦涩,至今已能如常为饮,滚沸之道娴熟于心。
清风先生字迹风骨,谢桉见之欣喜,这几年临摹绘本越发精炼,落笔于书时,倒也能看个大概。
归京后的谢桉深入简出。
清风先生来信,太医钱万树乃自己人,有此掩护,谢桉暂避入京时的各路锋芒,不拘旁人如何思量,至少他能得些自在。
转眼就是千秋盛宴。
谢桉晨起时悠长缓慢地叹了一声:“不想出门!”
十二月的玉京雪铺漫天,透早的冷能沁得人骨头缝都在叫嚣不适,这让习惯了恩托湿热常常赤膊的谢桉不得已裹得像个熊,肉乎乎地滚上马车。
一路过坊。
大魏立过百三十年,玉京沿用前朝的坊市制度,格局严正,泾渭分明。
他的睿王府自然落址于非富即贵的内城线,撩起青帐向外看,遥遥天际有飞檐雕琢,阆苑环桥有几分天上宫阙的清冷和不近人情态。
那里是千秋楼。
为宣帝贺寿,千秋楼如雨后春笋般只用了不到一年便拔地而起,传闻光是楼阁建式的主体楠木便支去了工司上千万两白银。
谢桉收回眺望的目光,拢紧身上的氅衣。
父皇他变了。
这三年来,宣帝潜信道教,各地民生大修道观奉行三清祖师等,便是恩托那般遥遥之地,少说十里之内必有一座香火宏盛的道观。
观内弟子如云,少有清贫寒衫子弟,多为本地富户官家奉养,以道之名大肆侵吞土地良田在前,鱼肉底层民众为其奴用,富家越富,豪族越骄奢淫逸。
本本上奏皆是民生安定,四境和乐,那为何战事不休,总有生民谋反?
举国奉道,大行起乱。
谢桉心头沉甸甸的,他是人子,无法直言君父的功过,只是如今大魏真的如百官口中那般万事无忧?
他隐约觉得如果一味由着父皇,大魏怕是要出大乱子!
指腹摩挲着氅衣华贵的纹路,谢桉垂下视线。
这氅衣是梁王府管家亲自送来的,出门前,他选了这件,一时分不清是为了跟三王兄表示亲厚,还是单纯费心思想安抚三王兄的焦灼。
他养伤一月,除去进宫跟宣帝请安,谁人都没有见。
未央宫的母后,颓然斗败的梁王,他一概不见。
这是他在表态,寄希望于能让其他手足明白他的不争之心。
马车突然停住。
谢桉回过神来。
“睿王爷,我家王爷在前头等着您呢。”
谢桉便知今日是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他起身下车,梁王府宏阔的车架霸道地把持在坊间门阆下,一副‘死等’的架势。
他缓步过去,微弓腰拜礼:“给王兄请礼。”
半晌没得到回应,谢桉也未起身,这点磋磨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
“起吧。”
车内的梁王眼神蕴含着说不清的复杂意味,高高在上的眸光自不远处亲生胞弟越显稳重昂藏的身躯掠过。
不知想到什么,他突然爆出一连串的闷咳。
“王爷,外头风头,有什么话不若进宫再与睿王说?”
一道娇莺细嗓传至耳畔,刚站直的谢桉下意识仰头望向车窗,只是落入梁王骤然落冷的眼眸,一瞬绷紧身躯,略带几分狼狈地躲闪开眼神。
“你既归京,为何不去宫中拜见母后?”
梁王嗓音冷淡:“不见未央宫的人,亦不见我,是打算断血割亲?”
阔别三年未见的兄弟两个,一个高居于车架,神情研判,一个垂眸立于满地清雪中,只留下一个桀骜的下颌。
“王兄想多了。”
梁王吐纳一口气:“今日盛宴,你行事留些分寸,莫要再如早年那般混荡。”
谢桉心头发闷,想辩解一二,只是一回眸,梁王已放下车帘,分寸之间能看清车马内的另外一人窈窕的身姿。
他突然丧了开口的**。
前后相见一盏茶,无半丝温情可言。
梁王府的车架自身前碾过,谢桉折返自己车马,晃晃悠悠终于到了宫城前。
千秋宴在即,宫门口人流如织。
今日不仅是盛宴百官,凡五品以上官吏家眷亦要入宫贺寿。
谢桉一下马车,就被一声洪亮的嗓音喊住。
安国侯夏世子遥遥一摇臂,谢桉跟他对视一眼,了然地抬抬下颌打个招呼。
夏世子三年如昨日的胖乎乎,颠着肉层在车马人流之间穿梭而来,待到跟前,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我的爷爷,可算是来了!”
他上下打量谢桉,“你是不是长高了?”
谢桉跟他笑笑:“就长了一匝。”
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下:“世子你倒是没怎么变。”
夏世子憨憨笑,其实有些惭愧,他至少比三年前又长了十斤肉呢。
他十分艳羡地捏着谢桉结实的臂膀,“听闻西南有变,你还上战场跟蛮夷族的乱民打仗呢!王爷您可真了不起!”
谢桉往夏世子方才来的车马那里点点:“听闻你与杨家女成亲,连儿子都抱上了!说了不起,还是你夏世子了不起呀!”
“哈哈哈哈...”
两人几句言谈三年不见不仅未生疏,甚至比往昔还要交好。
这让远处望着的梁王不悦地蹙紧眉头。
谢桉自然留意到人群中各色打量的目光,只是他并未放在心上。
和夏世子走在一块,彼此说着三年时光各自的经历,过了宫城乾门,很快随着贺寿百官踏上御道。
有夏世子作陪,一路上前拜礼意图不明的吏官都被打马虎眼糊弄走了。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齐齐发笑。
夏世悄默默道:“今日你可得好好给我敬酒!”
谢桉谢他解围,自然应承下。
待到一入宫殿内,之前轻松的气氛消失不见。
及至此处,只有百官,虽不如朝堂那般气氛严肃,众人走动,熟人彼此客套招呼,但是和睦表象之下依旧能看出互有阵营。
人数最多,立于殿内当中最前头受人拥戴的自然是庆王。
另一拨人则与庆王一伙呈犄角对立之态,以脸上犹带几分病容的梁王为首。
谢桉前脚迈入殿门,一抬头,不远处梁王兄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看着围拢在梁王身周的一群臣僚,深吸口气,一个回马枪,在满殿人观望中拉住一个内侍:“本王腿脚有些不适,稍去后殿休息片刻。”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反正他躲字诀修炼得很好。
内侍在前引路,很快到了后殿。
谢桉挥退了人,往后榻上软软倒下去。
“冬云,本王腰疼。”
冬云:“主子昨夜睡着了又耍性子贪凉,今晨奴才唤您起身,发现您后半截腰露在外头怕是挨了一夜冻。”
他左右看看:“您先躺会儿,奴才去寻些药油来给您推推后腰。”
谢桉说不必,宣帝在通政殿跟中台商议朝事,用不了多久就到入席参加寿宴了。
今日入宫贺寿他穿得一层一层厚实的大朝衣,来回脱穿好麻烦的。
冬云身为大魏最会照顾主子的内侍,一心只在乎主子身体,不等谢桉说完话,丢下一句‘王爷那您先脱着,奴才很快回来’,一溜烟没影儿了。
谢桉无奈,后腰也确实疼得厉害。
瘫在长榻上蛄蛹蛄蛹地脱了外头氅衣,惦记着宫内今日盛宴人多眼杂的,扬嗓吩咐外头内侍看好门,这才慢吞吞地解开衣裳。
幸而冬云手脚麻利,他刚脱至中单,就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传来。
谢桉长腿一跨,背朝上趴好,单手扯了一件软云衫蒙在肩头,动作大了连头都给盖住了。
他也懒得扯开,眼前昏沉沉的,正好眯一会儿盹,瞧着天色尚早,陛下那么热爱朝政,怕是要过很久才能来。
自己今天可是起的比鸡打鸣还要早呢!
哼哼唧唧地躺好,谢桉眯着眼偏向门口。
后殿小室内的烛光并不如前厅那般眺亮,他依稀看见一个人影推门迈步进来,放心地阖上眼眸:“你来得还算快。”
只一脚踏入的崔珣微顿,因为这一句话,猜测对方因为自己一个月不曾主动发出邀约有些生气。
只是这气性大约并不大,带上了撒娇的口吻。
“别磨磨蹭蹭的,快着些。”
啧...这般迫切想见到自己嘛?
崔珣嘴角带了一丝笑容,手里拿着药油瓷瓶慢慢靠近榻边,“就来了。”
恰时外头一阵哄闹掩盖住了他这一句应答。
谢桉没听清冬云说了什么,依稀听见外殿有人起了争吵,为自己溜得快而庆幸。
“烦死了。”
他嘟囔了一声,察觉到床畔有脚步声,单手翻过后背,撩起那层软缎内单,“你收着些力道,别弄疼我。”
视线之内是对方线条流畅的雪白后背,腰窝盏似的能浅一口蜜水,崔珣深深地在他形状格外好看的脊柱上看了几眼,一撩绯红官服下摆,跨过细腰,半跪着长榻上垂眸。
不大的空间廖展霜寒,雪白肌理上因为冷而耸起一片寒毛。
崔珣看着因为自己靠近,身下人微微瑟缩的腰板,原本沉稳的呼吸终于乱了节拍。
他后悔了。
自以为定力足够,只想在宴会前匆匆一见。
眼下却骑虎难下。
谢桉久久等不到冬云的推拿,困惑地嗯了一声,忍不住撑起一点距离:“什么东西杵在我后腰上了?
他有些不悦道:“顶得我不舒服,快些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