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玉京不足百里,白日的一场凶杀过去,谢桉很久没有睡意,索性起身翻出随身带着的书本寥寥翻着。
看至某一页,突然凝神思索片刻,心里打个顿,默记稍后空闲时得去信请教清风先生、
心念刚转,谢桉失笑片刻。
谁能想到,三年前玉京有名的浪荡子会刻意为了经义中的某个困惑而写信求教。
排舍内空气略有清寒,只一盏昏黄灯烛。
谢桉起身踱步,暂无睡意便思索起玉京的情势。
三王兄身负隐疾,只怕自己从前想要过的自由日子是没什么指望了。
谢桉暗叹:身为中宫嫡子,权势相争自他入京那一刻...不,在他归京起便已经开始。
这三年,先有北疆战事,再有东海瀛族进犯,西南百夷族也添乱,今夏暴洪之后,江左千里良田颗粒无收,中台户司怕是手头也不宽裕。
一桩桩事背后架着千丝万缕的绳头,谢桉翻着清风先生着人送来的书信,眼中不由沾染暖色。
清风先生对他这个弟子还是有几分怜爱的。
当日能援手他在西南恩托的窘境,如今竟也没忘了把他了解到玉京的情形一点点分析给他看。
只是...
谢桉盯着书信上风骨清高的字迹,一刹那有些犹疑:清风先生一个隐居于西南深山的超脱之人,为何对于玉京的情势了解得如此透彻?
“王爷?”
舍门外的孙阳见投映在门上的身影走着走着突然停了,怕是有什么不对。
虽然身在崔府,孙阳能察觉暗中有不少并非自己所率领的守卫,知晓是崔氏的人在护卫,但事无万一。
谢桉迅速回神朝着门外道一声无事。
经由这么一打岔,他很快忘了在意清风先生的疑点,只归功于对方广博。
夜里睡得晚,但外边将有天光透亮,谢桉便敏锐地睁开眼睛。
此处终究不是放心沉睡的地方。
看院老者送了食水来。
谢桉再三谢过,示意孙阳给了丰厚的谢酬,只喝了半碗温粥就停箸了。
半个时辰后,众人自昨日进来的角门离去。
只是才绕到别院外的大道,谢桉一抬头就瞧见道路正当中停着一辆阔大的马车。
丝幔在日光下折出华贵光泽,威严噤声的侍卫骑在高头大马护在车架左右。
擦肩而过时,谢桉隐约瞧见马车帘处有动静,偏头去看时又只能瞧见低调清淡的车帘纹,并没有什么人在。
孙阳:“王爷,是崔氏主人家的马车。”
谢桉想当面道谢。
孙阳得令上前通禀,只是片刻后折返:“王爷,那家护卫说他家主人不便相见,还请王爷再......”
说到此处,他像是有些难为情地顿住,很快在谢桉困惑的视线下,继续开口:“还请王爷再忍耐些,往后会有常相见的时候。”
谢桉:“啊???”
他下意识又抬眼望去,这一看发现车帘不再紧闭,只是探出一只似雪般霜白的修长手掌,朝着自己的方向做了一个‘去吧’的动作。
谢桉莫名从那个动作看出点‘不要黏黏糊糊’的劝味。
他在左右护卫下顺着山道离去。
不知这崔家人究竟是哪房的,怎么性情这般古怪?好似自己和他是什么旧相识,迫不及待要见面一般?
谢桉转而一想。
崔氏门阀一直未对外直白言明支持哪个皇子,莫不是对方辨识出自己的身份,生怕自己厚着脸皮纠缠,为了草草打发自己?
“啧!把爷当成什么叫花子了不成?”
他不耐道:“孙阳去打听下方才那崔家子是何人,心眼子真多。往后遇上了,咱们可得早早避开了!”
孙阳隐约觉得自家王爷是误会了,但又说不清误会在何处。
他乖乖应下差事,回眸望一眼向上的山道,不期然与一双清冷的眼眸对视,他一瞬被对方立于山垣高处时散发的威严气势所迫,急忙避开眼神,恭敬地朝着那处拱拱手。
待得再抬头,那一处的人早已踪影全无,若不是那人眼底的霜寒犹在心头盘桓,孙阳还当是自己的错觉。
他紧跟上前端一无所觉的主子,心说主子也不知道怎么得了那位的青眼,竟不顾天寒,涉远玉京百里外亲自来迎!
他只能劝慰自己,至少那人对王爷并无恶意。
上了车马的谢桉冷得打个哆嗦。
冬云解了水囊给主子倒了一杯温水,车马翻修之后顺利继续赶路,他很快生起一个小炭炉,“今日走前,崔家的看护给咱们备了好些东西呢!王爷,看来他们也晓得您这回入京是要有大造化,所以着急地来卖好呢!”
汩汩煮水声中,谢桉斜睨下单纯的内侍,只叮嘱他嘴上把着分寸,莫要得意失了行,到时候在玉京惹下麻烦。
冬云连连保证自己会小心的。
剩余的路程就在主仆两个守着小小暖炉边嘀嘀咕咕中走完。
距离玉京不足两里地的郊野,早有得了消息的兵马司等在此处。
谢桉撩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见是一张生面容。
离开玉京,五城兵马司还是皇族所领,眼前这一位横眉壮汉...
“末将崔甲,奉皇命接睿王爷进京,王爷万福金安!”
崔甲锵然跪地,声如洪钟。
谢桉:“有劳崔将军了。还请将军见谅,来时路上遇上了些不懂事的,本王左腿有伤,怕是没法下车跟将军见礼了。”
他的声音温和柔润,恰似这霜寒之季的一眼鸿泉般自崔甲耳畔潺潺流过,让这七尺武将听得享受,连声说不敢劳动王爷。
“路上那起子不懂事可曾捉住?王爷,末将愿请命为王爷效劳!”
谢桉泛泛笑了:“算了,本王不过小伤,想来都是巧合。”
“本王谢将军有心,眼下还是以归京为重吧。”
崔甲从容起身上马,领着重兵护在两侧,端肃有加地朝着已经能瞧见高大巍峨的城墙而去。
待到玉京外城门上,谢桉还是同样抱伤言辞,并未下车马,只是撩起车帘给外头的礼司的人露了一个骄矜的下颌。
早有快马赶在谢桉入城前去往宫城回禀消息。
谢桉与礼司的人寒暄了不过一盏茶,就有内侍公公远远而来。
“陛下听闻八王爷睿王归京途中遇险,责令宗正寺卿严查。睿王爷车马劳顿,加之有伤在身,陛下体恤,下旨免去一切繁礼,自归睿王府养伤。”
谢桉直到此时才拖着厚囊囊的腿从车架上狼狈地被人搀扶跪下谢旨。
外人眼中,便见这位王爷身如落叶裹刺骨风般颤颤柔弱,站不成姿,脸色白的厉害,唇色黯淡到隐隐泛着黑紫意,周身还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众人不由心头暗自惊讶:“睿王爷这伤怕是不轻!”
伤势很重的谢桉支棱着腿,好不容易磕头接了旨,起身刚要跟内宫内侍说话,却不小心扯到腿上伤势,竟是一个翻白眼昏厥过去了!!!
外城门口立时混乱一片,众人七手八脚地赶忙把睿王爷抬上车,往内城送。
睿王王府之外早有太医等着看诊呢。
就在钱万树等得不耐烦心里骂街的时候,不远处的内城道上终于有了动静。
他示意下身后的医童跟上,随着一众吱唔哇啦乱喊叫的人群进到睿王府中。
睿王爷面如白纸,被人放进深色的被褥中简直像是一滩即将消融的雪般破碎不堪。
钱万树眉峰紧皱,急忙上前拿诊。
片刻后
钱万树板着脸站起身,朝着一众望向自己的人开嗓:“这脉象怕是不妥。”
他从医十数年,就从来没见过这般康健如滚浪的平脉!
“太医,我家王爷腿上中箭,当日情势凶险,拔箭之后发觉那箭头上有毒,这些年一直吃着清毒的药方子......”
内侍冬云把自己大腿都快掐青了,终于哭出了奔丧的伤心欲绝!
钱万树示意众人先退出内室,自己要亲看一番伤势。
宫中内侍以及一众分不明身份的人便听见隔着一道帘子,睿王爷哀哀喊痛的撕叫,不由齐齐偏开头,不忍直视。
太医院最年轻医术得家学的钱万树再出来时,脸上隐有血迹,一边接过医童的湿帕子擦拭手上的红意,“王爷腿上的毒当初治得潦草,本官已重新清理过,幸而伤势未及筋骨,天又大寒,并未有炎症,只需静养月余就好。”
冬云连连谢他,像个老妈子似的一迭声催人快快出去,别惊扰了王爷养伤。
这一日睿王府的动静闹得不小,很快传得玉京沸沸扬扬,都在猜测睿王爷归京途中究竟是遭了谁家的辣手!
深夜
‘伤重不已’‘卧病在床’‘陷入昏迷’的谢桉泡在耳房宽大的浴桶中,喟足地张开口,长长啊一声。
冬云眼疾手快,剥了一颗黑紫葡萄,把甜滋滋的果肉送到自家主子的口中。
“王爷,这葡萄没有咱们恩托的黑玉葡甜!”内侍瘪着嘴嫌弃不已。
“我也觉得。”
谢桉搭在浴桶上的手臂懒懒地拒绝第二颗送到嘴边的,“恩托的荔枝也比玉京的新鲜好吃!”
主仆两个一番感慨玉京的短缺。
上夜时,原本安顿在官驿的百夷族少主辛澄在孙阳一言难尽的视线中跨上睿王府的墙头。
“王爷王爷,玉京好玩的也太多了!”
辛澄根本不搭理冷着脸用眼神谴责他的孙阳,问过路后,直奔谢桉的所在:“听官驿的人说玉京第一美乃是春月楼的牡丹仙子,王爷,你陪我一块去春月楼逛逛?”
谢桉听到春月楼三个字时,眼神微凝。
然,十分心动依旧拒绝了:“不行,我养着伤呢。”
“你那伤根本就是假的!”辛澄劝了他半个时辰都没能磨到谢桉松口,只好偃旗息鼓:“那你什么时候能好?”
谢桉:“少说一个月吧。”
一个月后是宣帝的寿辰礼,除非他是死了,不然怎么也得进宫。
他只能抱歉地看着辛澄。
辛澄一被对方秋水般的双瞳看,只好作罢。
“那等你好了,跟我一块喝酒!”
说起酒,又有前因
三年前他嗜酒,常流连宴席醉得不省人事,到了恩托后,也不曾改这个习惯。直到有一回清风先生来拜访,那也是清风先生第一次离开孤山见自己,而他却醉得不省人事,错失于恩师相见的良机!
清风先生留下一封书信意欲因他嗜酒浪荡而不愿再有往来,他去信保证一定戒酒,这才把先生勉强哄住。
只是辛澄远道而来,谢桉无奈:“只几杯,不会斗酒!”
辛澄笑着保证:“绝对不会多饮!”
一月后
宣帝千秋诞盛宴
谢桉晃着昏沉沉的醉脑袋,倚着桌角边。
梁王坐在他一侧,眼神示意上首高台:“那位便是崔家大房长子,崔珣。”
“如今的吏部尚书,大魏史上最年轻却最有权柄的相爷。”
宫灯初上,满殿霓虹,越过歌舞乐伎,觥筹错色琳琅珠玉映照之中,高大的千秋殿宛若一座晶莹剔透的仙阙,谢桉醉眼惺忪望向高台。
只那么一眼,世间嘈杂仿佛在他看清梁王所言之人的容颜的刹那,悉数消失在耳畔。
寂静耳际却又有轰鸣心跳嗡鸣。
那人的容颜仿若敛尽所有瑰玉,又似九天惊鸿仙君。
一切风华气度只在对方轻而缓直直投来的视线中。
谢桉迷蒙的脑袋清明刹那——这位玉郎君他好似在哪里见过...
抱歉,一个颈椎病险些要了小命,缓了好几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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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