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王离京,宗正寺依照藩王定制分领随制。
这一日正巧,睿王和周王的车马同日离京。
相较于周王车架前的热闹与喧嚣,出自中宫的睿王殿下便被衬托得有些受冷待。
谢桉骑在马上,百无聊赖地听着前头礼司的官员一成套的繁文缛节,静等着仪式结束,好尽早赶路。
此去西南,先要走一个多月的车马路,而后乘大船一路南下,渭河运道疏通东西,行船至少半月,上岸后进入蜀中山道,蜿蜒曲折辛苦不说,自来蜀中多匪,打家劫舍的事儿跟一天三顿饭差不多。
周王出身低微,却因养在贵妃娘娘膝下,这些年体面和尊荣不必谢桉低多少。
此次就藩,周王分的江淮膏腴之地,为庆王来日争夺太子之位如虎添翼。
他撩起车帘,朝着谢桉方向喊了一声。
谢桉不得已策马蹭过来:“四哥,何事?”
周王本是想借势说些气焰嚣张的话,只是看着谢桉这张俊俏脸蛋,憋了半晌,就问一句:“身上银子够用吗?”
谢桉说够:“四哥,我要说不够的话,你会给我银子?”
周王说你做梦!
他其实跟谢桉并没有什么过不起的矛盾,非要说的话两个人其实半斤八两都是别人争权夺利的筏子。
宣帝名下九位皇子,谢桉行八,算是兄弟们中比较小的那个。
大家一块上书房念书的时候,也曾有过兄友弟恭的时候。
周王看着这个弟弟眉宇间的云淡风轻,竟然有点羡慕。
“喏,接着!”
谢桉伸手接过他扔来的名册,翻开看看,挑着眉头看车窗口的周王:“多谢四哥!”
一本草药绘本,偏重于西南地区疫病。
周王生母是从蜀中纳献的外邦公主,有这东西不稀罕。
原本见风使舵的官吏们远远瞧着两个阵营的王爷挨在一块说笑话,周王还从车里送了东西给睿王,睿王笑模笑样的,一点憎恶怪怨的态度都没有。
一时也觉得朝着政敌说酸话怪没意思的。
繁琐的礼仪鸣乐过后,吉时已到。
两位王爷朝着宫里跪地磕头。
今晨宣帝抱恙,庆王和梁王都不在宫门口。
自此天涯南北难相见,心里难免伤感。
周王自嗟叹呢,一回头,见八弟睿王豪气万丈地上了车么,一副扬鞭万里的兴致样子,长长叹口气。
他自小身子不好,骑射无望只能坐在马车上颠簸。
谢桉跟梁王府的管事招呼一声,示意身侧的孙阳动身。
挥斥马鞭之前,冥冥之中回眸望了一眼城关。
城门上头属于礼司的小吏来回跑动拆解着方才送藩王离京的仪式装点。
他也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王爷?”
孙阳提醒一声。
谢桉回过神来:“没事,走吧。”
一扬鞭启程,此去千里之遥,玉京不过是他前十八年的一场朦梦。
崔府祠堂运笔如飞的崔珣似有所觉,俶尔顿住。
没一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崔元神情恭敬地进来。
“大郎君,睿王爷已动身了。”
崔珣默了一瞬,跪了一夜的膝头已经没了知觉,他恍若未觉,“可曾留下什么话给我?”
崔元说没有。
“只是王爷临去时一直望着城头,像是在等什么人。”
还会等什么人?
梁王是他胞兄,今日奉旨入宫侍疾,中宫娘娘绝对不会出现在重重宫闱之外送一个不顶用的偏隅藩王。
他是在等我去送他。
心中有此论,却又如刀尖刺心,一阵阵地钝痛。
“大郎君......”
崔元看着主子青白的病容,实在不忍:“若不然小的追上去,没准王爷给您留了东西......”
“不必!”
崔珣手中的笔重新动了起来,字字如刀,《孙子兵法》中的一训一言往后会被他刻在心底。
“沿途打点好,路上把人给我护好。”
崔元应是。
恩托...
崔珣把这个地方在心中默了数遍,向来过目不忘的记忆很快在大魏舆图上寻到恩托所在。
那是一个百夷族跟汉人交界的地带,情形复杂,初到之时必然言语不通饮食难调,待到安顿下来,未尝没有起复的机会。
他徐徐出一口气,告诫自己要慢慢来!
不急...
他和宴回绝不会断于此刻!
*
真到赶路的时候,谢桉真切体会到其中艰辛,根本不是三言两句能描述完的。
起初南下过河南道,一切还比较顺遂。
他时而骑骑马赶路,累了就在盛大的车架上头睡一觉。
野外山林猎上一只兔子,夜晚围拢众人,说上些玉京有趣的奇闻轶事,要么凑在一块玩飞陆射葫艺。
睿王府一贯少有女色,此次南下,谢桉也不愿意让女子跟着受苦,多了几个内侍,时而看冬云敲打训话解闷。
直到过渭河下船,入了蜀道,一切折难终于开始了。
各类飞虫走兽,谢桉有一次醒来被叮了一身红点子,两只眼睛肿得核桃大。
奉命而来的官吏须得在规定时间与就藩的队伍到达指定城池,即便是谢桉不小心骑马被横出的树枝挂落跌下摔伤了腿,也不敢叫人停在某个地方歇着养伤。
原本以为入蜀之后,自己一行经由官署沿途好酒好菜,应该不是难事。
谁知监点官吏三催四撵,少有能在城里驿站歇着,多数是在不知什么地方的野外荒郊露宿。
亏得是这一路没遇上什么山匪流寇,只是吃些赶路的苦,人员上头没有损伤。
年底从玉京出发,爬山涉水终于到了恩托,已经是两个月后。
谢桉等人看着恩托矮小到一跨腿就能越过去的城墙,有些怀疑是不是走错了。
当地汉人署官雅言说得别扭,弓着腰,连说带比划:“没错!这里就是恩托!”
城池破就破吧,谢桉示意带路去封地王府。
汉人署官点头说好,一行人如天边阴云般跟在对方后头,连基本的进城仪式都没见到。
“朝廷诏令刚来,您们就来了。”
恩托本地最大的官是个姓刘的八品小吏官,“百姓们不晓得您到,若不然必是摩肩接踵地跪下迎接您!”
接不接的,也无所谓。
谢桉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躺在宽大有纱帐、铺着绵软被褥的床睡他个三五天不知人事!
恩托城内自然不必玉京修缮得好,泥土路,昨天刚下过一场暴雨,路上泥泞不堪。
汉人繁冗的衣衫重叠累赘,一行人走得甚是艰辛。
就这般你拉我我拽你,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到了地方。
冬云震愕:“这是王府?”
他看着眼前这座泥墙小院,手臂抖起来都快带起风了。
“王爷恕罪!”
刘八品跪得很随意:“恩托从前是百夷族人的领地,因为本地湿热难耐,百夷族人习惯建造架脚二竹楼,十年前唐大将军收复西南失地,汉人迁回得不多,这一座屋舍已是恩托最好的一间屋子了。”
一路行来所见,谢桉也知晓刘八品说的是真话。
他示意冬云不必再说:“舟车劳顿,先让大家就近歇着吧。”
王府属地住所都这般简陋,本地汉人百姓的生活想必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谢桉着重留意刘八品的举动,见他很快能安排一众人在哪里汲水哪里造饭,并非不食人烟火,大致心里有数。
来前他对于恩托有过了解,只知晓本地靠着川溪而活。
当地百姓垦荒,只因地势并不平坦,少有丰产。
能留名史载,皆是因为恩托当年曾是百夷族祖先带领族人走向繁荣的发源地。
只可惜沧海桑田,史书上记载恩托最多上万人口生活的繁华已经湮没在历史浪潮中了。
“王爷,奴才们已将屋子里头洒扫过了,您要不稍事休息?”
冬云过来打断谢桉胡乱的思绪。
谢桉确实一身乏累,许久没有好好泡过澡了。
虽然此地浴桶不如王府时宽敞舒服,坐着的时候还有些刺挠,但有总比没有强!
屋中原本的灰尘蜘蛛网等消失殆尽,谢桉躺在柔软的被窝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耳畔总是有数不清的脚步声,还有各色人嘈杂沸语。
再有意识的时候是冬云进来喊他,说是听闻睿王爷风尘千里终于到了,本地大小官吏要来拜谒。
“让他们回去吧。”
谢桉捏着发疼的小腿,懒得动弹。
孙阳站在内舍外头,只隔着一道布帘开口:“王爷,其他人无关紧要,但是驻扎本地的唐家后人,您最好还是见见吧。”
唐家后人?
谢桉混沌的脑子反应了半晌才想起来。
所谓唐家后人就是当初从夷族手中收复失地的将领世家。
恩托按照大魏行政区域划分,只能算的上是一个次等小镇。
再往上溪县,溪县往上便是府城昆阳。
昆阳距离此地上百里,收到消息的五六品大官便是快马加鞭都得是两日后到。
今日能来的不过是本地的一些杂吏和耆老乡亲。
冬云三两句打发了他们,把一位二十出头的健壮小将迎入院内。
恩托的二月已有热意,院子里烧着艾草团,烟熏缭绕的。
谢桉换了一身淡色常服,预备好好跟这位唐家后人聊聊,根据孙阳所言,恩托近一年来常被百夷族的散兵游勇骚扰,三五日便有一场小打。
作为恩托新主人的谢桉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还指望着唐家后人的兵将能在来日照顾一二。
待得他款款站在门口,面上挂着客气和善的笑容,被迎面而来的唐家后人一脸欣喜地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末将唐如山参见睿王爷!”
谢桉示意冬云快把人扶起来。
这可真是个实在人,磕头磕得也太实诚了!
“王爷勿怪,末将初初见到您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唐如山声音雄浑:“那个久别重逢心旌摇动!”
谢桉半斗墨水都听出这位虎将是文化不多,硬邹邹拽文呢。
“唐将军不必激动,有什么话咱们入内再说。”
唐如山却是一摆手:“不必进屋子,就在这儿说吧!”
“王爷,您带来的这一百好手能不能借给我使使?”
谢桉跟孙阳对视一眼,齐齐陷入沉默。
“原来是上门索要人马的呀。”
看来恩托的生活要比他们想象中的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