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风盛雨疾,廊下的海棠花瓣坠了一地残红。
重重幽深回廊掩映青砖瓦黛
雅致书房日影错落,博山小金炉缭绕云烟
清冷郎君踞坐榻前,修长手指捻过一枚剔透质地的棋子,落子无声。
与室内平和的气氛截然不同的是棋盘上杀伐果决、子子不落下乘的凶狠路数。
半晌后,对坐的男人向后一靠,乖乖认输。
“年纪轻轻,过刚易折。”
黑子围堵截杀的白子被崔珣一枚枚收回掌心。
他神情自若,未曾因对坐之人意有所指而有半分辩解。
“又是一年秋闱,父亲认为陛下会下旨让何人来做主考?”
崔相爷看着棋盘,不知是讥讽还是无奈,“你崔侍郎名誉天下,吏司上下无敢不从。士林子弟皆以能拜于崔氏长房长子做门客而豪。”
“一个主考官的虚名,你竟也舍不得放手?”
“儿不敢辜负父亲的教诲。”
崔珣淡淡道。
崔相爷被他阴阳,竟也习惯了。
自三年前睿王爷离开玉京就藩,自己蛮横把大儿子困在府中,父子二人之间便种下了无法消弭的一根刺。
崔相撩起衣袖,长颈竹壶从一侧汩汩作响的茶炉中要出一勺。
色淡却味郁的云雾茶其实入口时略苦,没耐性的人等不到茶后回甘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去好奇旁的味道。
云雾茶产自西南。
原本不过是摆在茶铺中不起眼角落的下等茶,却因崔珣一饮,招致士人追捧模仿。
现如今玉京一两云雾茶须得五两银子,便是如此高价依旧供不用求。
做人的道理与这喝茶是一样的。
初时鼎沸,中时沉浮,不到最后一刻一切皆有变数。
父子二人彼此沉默着。
突闻外边一阵匆匆脚步声
崔府管家满头大汗地进来回禀:“老爷,大郎君,出事了!”
“何事?”
管家:“北境上供的良驹今日刚送到御马苑,梁王爷和庆王不知怎么竟同时去了,都看中了其中一匹,谁也不愿意让谁。”
“实在争执不下,两位王爷做赌,谁能驯服那马,谁就是马的主人。梁王爷言称自己乃是中宫嫡子,理应先行。谁知那马野性难驯,半途受了刺激,竟把梁王爷给撂翻在地。”
崔相爷松闲的神情终于变了:“梁王现下如何?”
管家:“胳膊腿上倒是没什么重伤,只是....”
管家为难道:“梁王摔的位置不妙,马蹄重重一踏竟是踩在了要紧地方!”
众目睽睽之下,太医院给嚎得像是抽癫的梁王诊治。
便是太医院正亲到,撩起布一看伤势,立时摇了摇头。
梁王成婚三载,中途纳侧妃、良子的动静也不小。
只是后院塞得满满的,却一直无所出。
而今伤到那地方,更是子嗣无望!
这三年里,宣帝稳坐钓鱼台,由着庆王和梁王为太子之位争斗得血雨腥风。
一时你方唱罢我方登台,来来回回输赢大致打平。
然梁王出了这等致命的事儿,怕是永远跟那个位置没有关系了。
毕竟哪个王朝都要把绵延子嗣放在前头,一个无后的王爷...
此事必然引起宫中宣帝震怒。
毕竟这几年来看,宣帝隐隐有托付江山给梁王的打算。
梁王为人行事虽有几分不择手段,但对比庆王毛躁的风格,真是比下有余。
后续严查御马苑是必然的。
崔相爷换过朝服,急急进宫。
出了这般大的事情,纵使今日本该休沐,只要不是死了,都得麻溜地赶回皇城。
通政殿灯火通明
崔相爷进殿时敏锐地嗅到一股清苦药味。
陛下身子日益凋零,如晚风残烛,却迟迟不肯放权,忌惮朝臣势大全部投靠太子,故而每日天不亮就开始看臣本,每每子夜才能安寝。
无以为继竟也痴迷道家长生之法,吃红丸丹药。
“梁王一事,朕已交给廷尉府去查。”
宣帝低哑的声音拉回崔相爷的思绪,“从卿,你来的正好。梁王既废,朝臣们一直争论的太子人选就定为庆王可好?”
崔相爷一凛,跪在地上:“陛下,庆王虽为皇子之首,性情刚烈急躁,非有贤德之才。便如今年江淮夏汛,庆王爷领旨救灾,为图一时之功竟令人开闸泄洪,淮左十八个县镇良田冲淹尽毁!”
宣帝示意他不必再说。
“诸位王爷之中,你觉得谁人资质可堪?”
“这...”
崔相爷沉吟起来:“少时诸位王爷曾在御书房念书,下官只浅浅通过几本经义。其他王爷品行如何,陛下您是最清楚的。”
通政殿悄寂无声
半晌后外面内侍进来回话,中台其余几位大人都到了。
“喊他们进来吧。”
崔相爷顺势站起靠边,待得同僚一并入内,老神在在的配合着几位打着太极官腔,丝毫没有片刻前在宣帝前咕哝庆王坏话的样子。
玉京之中消息传起来比飞鸟都快。
很快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都知道梁王爷让马给踩坏了身子,往后莫说孩子,怕是连人道都没办法了!
未央宫皇后气得大怒
只是此类议论小话一贯传得隐晦,便是知晓是庆王那边的人刻意为之,梁王和皇后也无可奈何。
“母后,王爷让妾身传话,说他不小心着了算计,叫您失望了。”
梁王在府中养着伤,进宫的是梁王妃。
皇后愁眉苦脸,看儿媳妇哭得眼窝红红,没好气道:“此事都怪你不争气!”
梁王妃一顿,抬头看着上座衣着华贵的皇后娘娘。
“母后此言何意?”
“自你嫁进王府已有三年!三年里头,你但凡能有个喜信,今朝本宫与梁王何至于如此被动?”
梁王妃娇容一黯,被说得头都抬不起来。
那头皇后娘娘发完脾气,“梁王还让你给本宫带什么话?”
梁王妃:“王爷说,他的伤已成定局,最紧要的是想出后路。”
皇后娘娘的视线在梁王妃娇媚的脸蛋上掠过,盯着梁王妃后背直发毛,恨不能立刻拔腿就跑。
“崔家的人你见过没有?你父亲如何打算?”
梁王妃道:“父亲让妾身跟娘娘说一句,中宫嫡子并不只有一位。”
话落,皇后爬满皱纹的眼睛一缩,很快明白此言何意。
*
崔府
咕咕声响在窗台,崔珣进书房时从鸽子脚上解下信囊。
纸条薄薄几寸长,不过七八字,崔元却从主子微微抿起的唇角看出此刻主子心情不错。
“主子,是西南的信?”
崔珣一点点压平纸张,“百夷族一事已然结束。”
去岁百夷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自称先祖后嗣的男人,扯着大旗招摇撞骗了一波无知的百夷族人,竟在西南边陲兴起了一场战事。
朝廷没把这支仅仅过万的小喽啰放在眼中。
只是崔珣心系那人,连连督办,给银子给粮草给兵器,还派去不少得力干将!
“今日梁王妃进宫面见皇后娘娘了。”
崔珣闻言不语。
意料之中,二房押宝押错了人,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庆王此时绝不会接受二房的投诚,未免前朝白费,必然得寻一个新的主子。
“快了...”
他轻轻舒口气,无心看公务,随手拿起桌角的一沓白纸,一点点翻着看。
宴回的字有长进,只是策论写得还是不好。
“王爷,这回还是照着清风先生的身份给睿王爷回信吗?”
崔元看主子翻阅起来睿王爷的功课,问了一句。
宣帝忌惮皇子,但是天高皇帝远总有伸手照管不到的地方。
崔珣未免外人知晓他和睿王的关系,特意在西南一处隐秘位置营弄出一个厌恶官场、向往田园生活的隐士身份。
睿王身边的孙阳是自己人,不过三五句话就把睿王勾得心生好奇。
这三年来,崔珣以师傅的身份常与谢桉传信,信中虽无风月,笔墨字迹都在研讨学问,但藏在文字之下的关切和思念......
他和宴回应是心有灵犀的!
“算了,京中多变,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崔珣忍住提笔留情的冲动,依旧让崔元照着隐士师父的动向派出自己写好的学问评点。
各方心思浮动,在梁王受伤后的第三天,宣帝临朝宣布,召各地藩王进京贺寿!
此事一出,便算是彻底宣告梁王爷的帝王之路终结。
一家仇怨一家欢喜,庆王在府中连启三坛酒水,若不是王妃和幕僚再三劝阻,怕是还得大摆席面向整个玉京彰明自己的幸灾乐祸。
幕僚劝庆王眼下贺功为时尚早,毕竟陛下并没有立刻把您扶上太子之位,而且还把散在各地的王爷给喊回来了。
有些不妙呀!
庆王一听顿时急了。
对呀,陛下为什么不让自己当太子,还把那么多兄弟喊回来?
有个幕僚眼珠子一打转悄默在庆王耳朵边嘀咕一通。
幕僚——庆王呀,陛下其实从梁王受伤以后就想着让您当太子呢,但是有人不让呀。谁不让?还能有谁?可不就是那个崔家的那个谁谁谁嘛...
庆王说他凭什么拦着我当太子?
幕僚说您还记得今年夏天泄洪的事儿嘛,当初您尊口一开,淹了十八个县镇的良田,其中大多数都是他们崔家的,你这是惹到人家了!
庆王怒上心头,一拍桌子,决定报仇!
是时
崔相爷自中台下值归家,车马行至顺义坊外,突然遭遇一群蒙头黑衣的凶徒埋伏。
崔府护卫死命相护,却还是不小心让崔相爷挨了刺客一箭,箭在左胸,命悬一线!
崔相爷脸色霜白地躺在病榻,目光濒弱地望向不远处屏风后的大儿子挺拔身影。
“你疯了...你敢...”弑父...
医士下人来往进出,崔相爷最终没有把那两个字吐出口。
“父亲安心养病,中台庶务和崔家,儿会替您打点好的。”
在场众人听着崔家大郎君沉稳的语调,原本慌乱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幸好,幸好还有大郎君在!
崔珣:爹,都是为了接媳妇回家,苦了您了。
崔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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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