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昭昭 第13章 愿望

没了敖乙的控制，煞气便不足为惧。

徐念很快挣脱身上的黑影，抬眼向云间的光隙望去，果然见熟悉的身影正左摇右晃地飘下。

她连忙上前几步，伸开双臂。

刚落地的容慕雪被她抱在怀里，默了会儿，偏头便吐出一口血来。

徐念有些慌神，问道：“不是让你藏好？为何还要强行动用法力？”

容慕雪摇了摇头：“白龙终究是四海出身，又最重情义，我怕他对同胞下不了手。”

徐念一时语塞，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那战中处处手下留情，连刺向敖乙背后的那一剑也未伤及他根本。

她端详容慕雪的面色，发觉比刚才相比更加苍白。

咒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越久，他的法力和生命便会枯竭的更快。

徐念果断扶着容慕雪向后走去，煞气仍弥漫在周围，但白龙神识凝成的心剑一直护在二人身边，煞气便不敢轻易靠近。

钉住敖乙的城墙似为魔军留下的部署边防，敖乙无力地挣扎着，时而能从他人形中窥见几分真龙的面貌，可他越挣扎，身上的剑便越钉得更深。

徐念看着他面目狰狞的模样，只觉心中同情丛生。

“莫要拦我……阿淼……”

敖乙似是强忍着吐血的**，说话已有些含糊不清，语气中却仍未动摇一份。

徐念强行冷了冷脸色，说道：“若您未动用禁忌之术，沦落到与魔族为伍，又怎会有今日的下场。殿下，这一切该结束了。”

说罢，她驱使心剑锋芒，对准身后的敖子佩说道：“若您不解开萤雪仙尊身上的咒，那就莫怪阿淼对公主的肉身下手了。”

敖乙眼底翻涌着滔天的恨意，诧异道：“你竟敢拿佩佩来威胁我？你竟敢……你莫不是忘了什么叫知恩图报。”

徐念握住心剑的指尖立刻抖了两分。

“我能感知到，您身上的魂力残存并不多，否则您也不会败在阿淼之手。”徐念撑着表面的镇定道，“恐怕您在取得萤雪仙尊半魂的时候，便已渡给了公主大半吧。”

敖乙一言不发，只恶狠狠地盯着她，徐念心想果然如此。

“血咒需施咒人解咒，您若再执迷不悟，休怪阿淼不念旧情。”

容暮雪长舒出一口气，淡淡道：“你已无退路可言。”

说罢他抬手，九霄坠天剑应声而起，刀锋携着几点墨血飞回至容暮雪手中。

敖乙从残破的墙壁上滑落，随着一声重物跌落的闷响，他彻底无力地瘫软在墙角，仰着脖子不住地喘息着，若溺水之鱼。

徐念上前，俯视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道：”二殿下，请您交还萤雪仙尊半数神魂。”

雨势不减，徐念却觉得周遭寂静得过了头，窒息的空气中，地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我早已无路可退……自我施下幻术时……我便已不奢求能活着离开。”

他胸口的伤口处仍源源不断淌下污血，如同不远处暗流涌动的黑河。

徐念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从敖乙暴露本性后所表露的种种迹象来看，他并非轻易善罢甘休之人，因此她才只能用小公主肉身胁迫的下策。

思及至此，她望向容慕雪，下意识向他的方向扑去。

未料到下一刹那，汹涌而来的黑色煞雾下一秒竟擦着徐念左肩而过，但目标却并非徐念与容暮雪。

徐念心中一惊，瞪大双瞳向背后望去，见煞雾如难以名状的野兽，竟是张开若尖牙利齿般的黑洞将敖乙整个人“吞下”。

敖乙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便席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而一旁的容暮雪更是遭到反噬般，在徐念面前再次吐出殷红的血来。

大捧的血迹蜿蜒在徐念被雨浸湿的衣袖上，龙血沸腾炽热，一滴一滴滚落在焦土散出袅袅白雾。

徐念一哆嗦，若大梦初醒，一股凉意从脚跟窜至颅顶。

愤怒填满她的五脏六腑，徐念不禁高喊道：“二殿下！将神魂献给仇敌，沦丧为傀儡，失去意识化作行尸走肉，便是您想要让公主看见的自己吗？！”

那搅动的雾停了一刹那，随即力量似衰弱几分。徐念见自己的话有效，正欲再开口，却见那团煞气绕开她二人，向另外的目标窜去。

不好！它要袭击公主拿到剩下的神魂！

徐念持剑向后方飞跃而起，眼前的景象却让她脚步一顿。

煞气如意料中欲将敖子佩也吞入体内，但它的獠牙还未来得及触及敖子佩发髻时，便动作僵硬地停在原地，如同被冰雨冻结的泥塑一般。

道道金光从他体内溢出，煞云眨眼间被撕裂成碎片，露出其中已魔化半数的敖乙。

他的□□腐朽大半，若垂垂老矣的枯木。一半流淌着污秽的身体被雨水冲刷，污秽不堪，一半却仍完好无损，如同佛陀现世，周身荡着让人不敢靠近的金光。

敖乙艰难地伸出手，泛着鸦青的指尖在接触到敖子佩手心时蜕变回正常的肤色。

有什么东西沿着他的手源源不断向敖子佩渡去，徐念见敖子佩身上闪烁起不同以往的金光，刹那间意识到那是容暮雪的神魂之力，正欲上前打断，却被容暮雪轻轻拉住。

她诧异回眸，对上容暮雪的眼，却见那一向沉静的眼中多了一丝复杂情绪……或是冷漠、又或是怜悯。

不远处敖乙仍不断施法。

经他之手后，敖子佩的身上如笼罩上一层七彩琉璃，她似莲般迎污秽绽放，面容变得更为鲜活。

敖乙已有些模糊的眉眼间荡漾着喜悦与温柔，轻声唤道：“佩佩…我是怀瑾哥哥……”

他的半边身体很快遭到反噬。

失去最后一丝神力，没了庇护，他的肉身与五脏很快衰竭，整个人空瘪下去，心血流失，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永远被定格在了这一刻。

腐浊的煞气将他吞没成一座枯槁的雕像，他的皮肤与灵魂在雨中支离破碎，再也看不到敖子佩复活的模样。

敖乙跪倒在荒地之上，如同竭力燃烧后化作的一丝灰烬，被无情的大雨冲刷成条条黑色暗流，钻入荒土裂缝之中。

徐念甚至来不及去留下几丝敖乙的残骸，只能看着他以极快的速度消亡在眼前。

一阵强烈且沉重的愧疚感自胸口袭来，眼前景象带来的冲击感太强，她头晕目眩，随即被搂入一个怀里。

容慕雪将她扶稳，低声安慰道：“这是他自己寻的果。”

徐念捂着脸摇了摇头，在他怀中静默。

二人在雨中伫立，片刻后徐念抬眼，见容暮雪嘴角竟还不断流淌下血滴，才恍惚回神。

她问道：“你方才为何要阻挠我？不是说血咒需下咒人甘愿才可归还魂力，现下二殿已去……，你……”

容暮雪的视线停在了前方不远处，她顿住，随他一起看去。

躺倒在地面的敖子佩仍如流光溢彩的宝玉。

强烈的悲悯之意又回到胸口处，徐念倏地放慢了呼吸。

她轻缓上前，在小公主身侧跪下。

徐念几乎是下意识想要探查小公主的脉搏，却始终抬不起自己的手。

方才身边经历了一场恶战，敖子佩的脸却未染上一丝纤尘。敖乙自始至终将她保护的很好，远比徐念为她做的要好。

如婴儿般光滑细嫩的皮肤此刻泛着淡淡的粉，嘴唇圆润殷红，如她在世时涂的胭脂一模一样。

她会活过来吗？如果活过来，她会对自己说什么？

知道一切后，她会恨她吗？

徐念的心跳在雨中逐渐加速着，缓缓回想敖乙那些话，感到忐忑不安的同时又多了一份隐隐的复杂。

她既希望小公主能回到西海，又希望这一切最好不要发生。

容暮雪默默站在她身后，他们非常默契地不再多言，一同等待敖乙粉身碎骨、豁出一生结成的果。

未有多时，敖子佩身上的神光在雨夜中黯淡下去，最后如同划过星空刹那便再也寻不到的流星一般，身上的光点也一一散去了。

一团似九霄坠天剑形状的神魂从小公主额头显现，最终主动剥离敖子佩的身体，汇聚在容暮雪指尖。

徐念望着这一切，意识到自己心底松出一口气时，她又不由心生无穷的愧疚与难过。

她握住了地上小公主的手指，轻轻问道：“为何会这样？”

明明方才公主的□□已呈现活人之姿，连敖乙在去之前都仿佛认定他已成功般，复生之术却还是失败了。

容暮雪在她背后说道：“先不说他是否集齐了秘卷中所说的条件……世间从未有起死回生的法术，即使是上古禁术，也未有成功的先例。”

“生老病死，是世间万物生灵无法避免的难，即使是超脱生死的佛尊，也终有彻底泯灭的那日。因此，敖乙说的是对的。”

“敖子佩的死，他永远承担不起。”

徐念心中百感交集，见敖子佩的身躯重新回归冰冷，手下的肌肤也枯槁不堪。

沉默半晌后，她问：“你这样了解二殿下心中所想……是因为当日我自尽离开梦境时，你也这样想过？”

身后沉寂了一瞬，随后容暮雪很快给了她答案：“是。”

“即使再懊悔不堪，我也知道，我所失去的已超越了我的生命。”

＊

容暮雪虽拿回半魂，却始终是神魂受创，伤其根本，无法在短期内自愈。

徐念施法将敖子佩的遗体收入袖中，随后搀扶着容暮雪朝荒地边缘踱去。

未料到没走出几步，肩上的重量反而越来越沉。

徐念心觉不对，转头看向容暮雪，正撞上他投来的目光，便疑惑道：“怎么了？”

容暮雪欲言又止，干脆停下脚步，踌躇问道：“念念，你身上的白龙残魂怎样了？可还存在？”

徐念闻言阖眼细细感知，有些迟疑地回答：“应当……应当是在的，白龙前辈的魂魄特殊且强大，不受外物干扰半分，很好辨认。”

她见容暮雪似叹出一口气，眉目间多了些让她熟悉又陌生的无奈，不由问：“到底怎么了？白龙前辈的残魂对你身体有影响？我是否也应归还于你？”

“放心，我无事。”容暮雪见她焦急如此，轻轻哄道，“白龙生前并非池中鱼，因此他选中你，必有他的打算……只是白龙魂力太盛，且根性极顽强，我们二人神魂水乳交融，恐怕往后同梦的情况会经常发生。”

徐念一怔，随即松口气道：“我当你要说什么。同梦便同梦罢，还能有你的命保全重要些？”

她一时心神松懈，脱口而出根本未过大脑，因此话刚落地，她与容暮雪皆愣在原地。

未有多久，容暮雪眼中溢出些光彩来，脸上绽出徐念许久未见，风光霁月的笑容来。

徐念顿感局促，热气缓缓从脖子蔓延到耳后根，稍松开扶他的手，找补道：“我只是为天下着想，你现如今怎么说也被称作萤雪仙尊，怎能不明不白地葬送在这荒蛮之地。”

容暮雪将她重新拉回自己身边，声音似三月春水般柔和：“我明白。我未忘记自己的使命与应受的报应，但听到你这样说我由衷开心。”

“实际上，在萤雪的半魂再归来我身体时，我听见了萤雪的愿望。”

“愿望？”徐念抬眼望他，心中产生几丝不可思议。

这是受到了白龙残魂的影响，可见萤雪生前真的无欲无求，从未产生过希冀与渴望。

容暮雪将她腰肢搂紧，点头道：“他希望，这片染上无数同胞与仇敌鲜血的土地，能彻底消失。”

萤雪仙尊被这无尽荒土囚困一万年以上，见过太多离别与死亡，也头一次产生了比任何事物都强烈的**。

世间太平，虽是一直压迫于萤雪的职责，可现下他动了真心想抗下这一重任的念头。

徐念心中微动，她能感觉到一股暖流从胸口淌过，若积雪消融，春暖花开。

“对萤雪仙尊的这一想法，白龙仙使好像很高兴。”她对容暮雪笑道。

容暮雪显然也能感知到这一情绪，他弯起唇角，与徐念额角相贴，轻轻依偎。

徐念脸上热气还未消，听他缓缓说道：“对不起念念，正如那夜承诺的那样，我本欲解决了魔君便当个散仙与你游历山水间……可现下若要荡平荒地的煞气，怕是要个百年……”

徐念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琢磨片刻道：“荒地已是上古开始便存在的不详之地，你能只用百年抹平这片土地上亡魂之苦，也算是了结一桩叨扰天下太平的灾厄。”

“至于这困在此地，渡化怨念的时间……”徐念想到什么，轻轻笑了起来，“你不也曾关我许久？这便当作教训，让你也体会体会失去自由的滋味。”

容暮雪摇了摇头，无奈道：“也算是因果报应了。但我想说的是，虽然萤雪的愿望重要……可我也有自己的愿望未实现，也是超越其他，执念很深的。”

徐念不解，歪头望着他：“你的愿望？”

“嗯。”容暮雪被她盯着，不禁眉眼也变得柔和，低头与她凑得更近。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灿烂的天光从云隙中撒下，照亮二人贴紧的身形。

徐念眨了眨眼，便被眼前人捉住了嘴唇，轻轻摩挲后，又是一阵细密的啃咬。

胸口的悸动越来越明晰，徐念忍不住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慢慢回应这个吻。

许久后，容暮雪才放开她，在耳边低哑说道。

“我想守护你，做你一生一世，唯一的仙侣。”

“绝不负你。”

正文完结在这里，接下来还有五六篇番外，谢谢宝宝们看到这里呀，祝大家都找到自己的幸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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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