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砌的红瓦上落了柳絮,很快又被风抚走。
清晨,容暮雪在嘈杂的声响中缓缓睁眼,习惯性地伸手去探一旁的床榻,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仅被褥间留有些余温。
而相对的,门外的惊呼声却是越来越大了。
“福安。”容暮雪扶着额从床榻上坐起,未束的长发如瀑般自肩头滑落。他听门外传来应答声,缓了缓神才问道,“贵妃又干什么去了?”
名为福安的小奴才一早便候在门外,听闻询问当即有些局促地回答道:“回陛下,昨日轩宇殿的屋檐下添了一窝小鸟,娘娘知道后,今儿一大早便去寻人掏了……”
想到昨夜少女睡前心神不宁的样子,容暮雪无声地笑了笑。
他站起,福安听到动静便推开了门,一众侍女缓缓入房内伺候他洗漱。
容暮雪束好腰带,低头正打算换靴子,忽然听窗外有人颇为着急地呼喊道:“娘娘,要不还是让奴婢来吧!”
容暮雪动作顿了顿,果断放下靴子越门而出,向声音的源头寻去。
走廊外庭院的楸树正值花期,芬芳花香与鲜草的气味浮在清晨空气中。
容暮雪直直向前望去,廊道尽头的屋檐下,一身鹅黄色襦裙的少女正攀在云梯顶端,向扶梯子的下人们说着什么。
走近些,便能听见那少女认真说道:“不打紧,要知道我老家的房檐可比这高多了。”
她的发髻只盘了一半,未盘起的黑发披在肩上,长袖用一根丝带从脖颈和腋下绕过,收在背后。
已居于贵妃的高位,头上却只插了根容暮雪赠与她的芙蓉玉簪,不再有其余修饰。
少女的视线追了过来,一双圆润灵动的杏眼明亮得让他移不开眼。
可她瞧见容暮雪,本和煦的脸色突地变了变,露出些畏惧来,安稳抓紧扶梯的手臂也缓缓开始颤动。
这一反应让容暮雪生出几丝不悦。
他向前几步,本还喧闹的宫人们立即安静下来,主动为他让开道路。
容暮雪在云梯前停下,仰头望着少女耐心哄道:“念念,快下来。”
他一向这么说话徐念便会言听计从,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徐念磨蹭了会儿,眼神在燕巢与容暮雪之间徘徊,似是有些不舍,但最终还是一步一步挪下,安稳落在了地面上。
容暮雪扶上她的腰肢,正想要问话,却发觉对方眼神闪烁不定,双手不自然地合拢揣在身后。
他生出些猜想,拉住少女纤细的手腕强迫在自己面前摊开。
果不其然,一只巴掌大小的雏燕伸长了脖子张着嘴,在徐念的掌心无力地嘶哑叫着。
容暮雪沉默着瞥了徐念一眼。
少女先一步反应过来,眼底露出些讨好对他说道:“这只是一窝中叫得最厉害的,我见它总挤兑兄弟姐妹,便将它取出来,免得祸害同胞。”
容暮雪知道她孩子心性又犯了,也不反对,只是提醒道:“燕子都是认气味的,你将它沾上你的味道,它便回不了巢中去了。”
徐念短暂地“啊”了一声,随后皱着细眉思索片刻,向他征求:“那要不……我将它养大些,待它长大再放飞吧。”
皇宫内房屋众多,想要什么应有尽有,莫说养一只鸟儿,一群鸟儿都绰绰有余。这种小事容暮雪一向随她的心意,便放任她自己去琢磨怎样饲养雏燕去了。
那段时间的徐念活泼了不少,也渐渐没有那样怕他,常与他在就寝前谈起雏燕养育的不易,又道这小燕子虽吃得多还爱瞎叫唤,现下却是不反抗她的抚摸,偶尔还会主动来贴她的手心。
容暮雪白日里看奏折看得精神疲惫,对鸡毛蒜皮的小事留意得鲜少,听她说这些时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只是一边细细地吻她的颈侧,一边低声敷衍她。
直至不久后邻国使者来访,容暮雪收到消息,说那一群使节中有一位为邻国公主所扮。
容暮雪能力出众,出身正统,坐上一国之君的位置无人敢质疑。可他登基后,后宫却只有徐念这一人,大有一人一世携白头的阵仗。
刚开始,世间皆传道容暮雪与徐念的美好爱情故事,但这么些时日过去,世人们却发现,贵妃一直是贵妃,迟迟未有封后的迹象。
由此许多人便生出了些别样的心思,企图在容暮雪的后宫上下功夫。
使者来大殿觐见时,容暮雪漫不经心地抬眸扫视,一眼便认出了哪位是公主,只因她眉目间透露出的纯真活泼与徐念有些相似,而模样与妆容也是拙劣地学了三分。
那公主虽演技粗糙,但眼力尚可,注意到了容暮雪看自己的眼神,便明白身份已经暴露了。
随后的时日里,她逐渐不再演什么戏,行为也就越发放肆起来,不管礼数,常做些殴打纨绔子弟、嘲弄下人的出格事情来。
容暮雪念她身份尊贵,又年纪尚轻,便一时未采取什么行动,暂且派人时刻监视。
这样的行为,虽然为他省了事,却也助长了公主嚣张自负的心性。
一日午膳后,徐念留在轩宇殿偏殿逗鸟。
小燕子已长齐了翎羽,个头也比刚开始大了一圈,加上宫中徐念和下人们伺候得太好,导致它尚还年幼,身形却相比其他燕子肥硕了不少。
燕子围绕着她的食指蹦来蹦去,时而还探头去啄弄徐念手中的花绢,逗得徐念和婢女们笑声连连。
在一片祥和氛围中房门突然被大力推开,那邻国公主二话不说踏入殿内,颇为嚣张地睨了一眼徐念。身后拦不住她的婢女已跪在地上,求贵妃恕罪。
徐念蹙起眉,刚想问来者何人,便见那公主瞅了一眼桌上的雏燕,不屑地嗤笑道:“没想到容暮雪会喜欢你这样小家子气的女子,这等普通燕雀,在我家中只配当作练骑射的活靶。”
她这番话毫无礼数可言,一旁的婢女呵斥她大胆,而桌上的燕子像是被惊吓一般,扑通扑通翅膀,竟直直向那公主冲去。
徐念心中咯噔一响,还未来得及伸手阻拦,便眼瞧着自己亲手养大的燕雀刚飞起来没多久就被公主大力挥开,坠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响声。
雏燕本就脆弱,落在地上扑腾了两下便不动了。徐念慌忙上前时,小鸟已经没了声息。
徐念留着心思最近就将它放飞,可现下却出了这样的变故。
她心头泛出悲痛与愤怒,还未来得及细想,已经站起来给了那公主一巴掌。
容暮雪赶到时,公主已被人带了下去,只剩下徐念留在庭院里,在楸树下缩成一团小声啜泣着。
容暮雪蹲下去把她抱在怀里,轻拍着她颤抖的脊背。等到怀中少女的哭声弱了些,才把她拉开仔细瞧了瞧。
徐念今日一身水蓝色的襦裙,裙角破的那一块,是明显被人撕扯过的痕迹。今日清晨精心梳好的发髻虽没乱,却有几捋碎发从发髻中散落下来,搭落在灰扑扑的脸颊上,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狼狈。
她的眼周与鼻头尤其红得可怜,看得容暮雪蹙起眉,心中冷意横生。
少女的掌心捧着早已僵硬的燕子尸体,身后楸树下有个新挖开的圆坑。
看来是本打算要给燕子下葬。
容暮雪用拇指抚过她红肿的眼角,放轻了声音道歉:“是我不好。”
徐念未谴责他什么,只是垂下眼睫,语气失落地说道:“我本想明日放飞它的。”
“它自生下来还未好好飞一次,现在却再也飞不了了。”
容暮雪怔了怔,随后一言不发地攥紧了她的手指。
他陪着徐念在原地又呆了会,徐念情绪缓和些后,将小鸟葬入了土坑中。容暮雪站在一旁,静静地陪着她做完这一切。
后来,容暮雪派人将一封战书递交到那公主手里,让她转交给她父皇。
公主捏着信破口大骂,说容暮雪眼瞎心盲,开口刚骂了一句便被暗卫敲晕,连夜绑着遣送回了邻国。
邻国本就是兵力不胜才想要投机取巧,未想到会被这样突然宣战,顿时国内上下大乱起来,再加上民心不稳,没熬过一个春秋的光阴,便被容暮雪轻松攻下。
而当年的公主,在容暮雪送回国之后未有多久便自缢身亡了。
容暮雪本想告诉徐念这个消息,但那段时日刚收复新国,事物繁重,他连着几个月未有好好休憩之时,更没时间与徐念说话。
再到后来,他好不容易能见徐念一面,徐念却早已将燕雀之死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