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张开的屏障如碎裂的镜片,徐徐剥落,可布局者敖乙却毫不动容,面上唯有不合时宜的欢喜。
徐念心中生出不祥与抗拒,微蹙起眉来,将容暮雪的手拉得更紧。
容暮雪更用力地牵紧她,对敖乙说道:“看来,青知只是你的棋子罢了。”
敖乙双手撑地,迟缓地挺直脊梁,淅沥的雨水坠在他湿透的肩上,仿若要将他钉入漆黑的荒土里。
他已狼狈至此,仰视徐念时,眸中神色却仍似夜幕萤火般闪烁。
敖乙轻笑道:“仙尊果然聪慧过人。不过在您驾临边关之前,小仙也仅是打算杀了青知,夺取秘卷。”
徐念闻言抬头,在那双温和的眸中,竟寻不到半分愧疚之色。
未料他本人竟如此果断地认罪,徐念压下心寒,不禁质问道:“为什么?青知仙人不是您的挚友吗?”
“阿淼,你太天真。”敖乙摇了摇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无情,“青知身为掌管秘卷的医仙,却贪念极重,我只言两三句他便动摇。即使少时结识,我又怎会与那种轻易背叛亲族的人是挚友。”
如此看来,之前的一番肺腑皆是谎言。徐念无言以对,剩下的话语搪塞于口中。
容暮雪将徐念护在身后多了些,在短暂的沉默后道:“你多番提到复生之术,想必这就是你说动青知的理由,也是将我二人引到此处的目的吧。”
复生之术。不顾天地秩序,可强行唤回转世之魂。
曾无数次在军营中传闻,敖乙在封魂塔深居简出,本就是在拿四海皇室尸骨做复生的研究。
现在看来,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既然青知能被敖乙说动偷得天机,那二人的想法必然是一致的。
少顷,徐念脑中缓缓冒出一个名字来。
不等她细想,容暮雪已将她所想之事说出了口:“你们想让敖子佩复生。”
徐念呼吸一滞,目睹敖乙苍白狼狈的面容上,展露出一个满足而欢愉的笑容。
西海军营中皆道敖乙长年待在墓穴中,欲复活祖先尸骨战胜魔君,再以立下战功恢复自己东海皇子的身份。
可徐念自第一次见到敖乙以来,从未听闻他谈及东海皇族的往事。
现在想来,敖乙生性如此薄凉,对待万人万物装出温和如出一辙,唯独谈及西海公主时,一字一句皆是不同。
若真是贪恋权贵之人,又怎么会只抓着写儿女情长的过去不放呢。
徐念沉默片刻,再发声时,声音中含了几分复杂与悲切:“二殿下,小公主已离世三百年了。”
敖乙答得很快,道:“那又如何。”
徐念一怔。
“阿淼,”敖乙反问,“别说三百年,若给你三千年光阴,你会忘了佩佩,忘了站在你身边的萤雪仙尊吗?”
徐念一时无言,明白过来他所说之意。
即便岁月长到能淡化伤痛,感情的印记却始终存在。
敖乙平静说道:“我十三岁见敖子佩,她如芦草般只抵我的胸膛,愚笨又娇蛮,却能坚守承诺,与我相伴百年。”
“世间唯有她待我情同手足,她的生死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徐念轻轻叹息:“既如此,您又怎能做出这样玷污她清白的事情。”
敖乙犯下的罪行已背离伦理,就算小公主真的复生,怕是也不会认同他半分。
敖乙沉默一瞬,摇了摇头:“我业障深重,早已不在意这些了。”
徐念心中涌出不甘,正要开口,脚下忽冒出一震浓密的黑雾,围绕着他们的屏障四周徐徐散开。
跪坐在地面的敖乙被海浪般的煞气席卷,撑在地面的手腕逐渐褪去血色,由苍白转为与煞气相同的黑色。
这煞气竟能这样凶残,敖乙再怎么虚弱也是仙体,仍被侵蚀至此。
敖乙似感受不到疼痛,视线轻轻扫过二人相扣的双手上,忽然转了话题:“阿淼,你应当感谢萤雪仙尊。是他用丹元修补了你的元神,若非如此,你早已被噩梦吞噬身心。”
徐念扭头望向容暮雪,见他说道:“你设下梦境无非两个目的,一是将我二人引入无垠荒地,二是设法拿到萤雪的半魂。”
敖乙的脸色一冷:“看来仙尊并非您之前所说,对秘法一无所知。”
“自然,”容暮雪说,“我怎会对二殿下这种人坦言相待。”
徐念的心瞬时被他的话吸引去,蹙起眉问道:“为何还需要萤雪仙尊的神魂?”
容暮雪细细与她解释道:“若要成此法,需不畏生死、不拘世俗、脱离世间任何规则束缚的神魂献祭,这样强大的神魂并非谁都会有。”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几丝厌恶说道:“除此之外,还需合适的肉身,以备原身无法承受复生之魂。”
忆起敖乙曾提及自己与小公主相似,徐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仙尊既通读过秘法记载,那一定也明白在我的幻境中施法,神识是必定会受到侵扰的。”敖乙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您明知会中计,仍选择救人,看来我这堂妹的灵宠,对您来说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徐念被容暮雪牵紧,沉默半晌后他说道:“若我敢承认,二殿下又如何呢?”
敖乙的笑容僵在脸上,问:“您这话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二殿下理应明白。”容暮雪瞥了他一眼:“听说你身患重病多年,可到底什么样的绝症,会让曾身为东海太子的你,能虚弱到连煞气都无法抵挡的地步。”
徐念向前望去,敖乙与地面接触的皮肤下已泛起可怖的黑,隆起的血管在单薄的长袖下若隐若现。
青知的尸体还躺在他一旁,身上虽滴上了雨水,却从头到尾未受煞气的半分侵蚀。
徐念微怔,反应过来仔细观察了青知仙君的尸体片刻。
何止是未受到,简直就像完全抵御了这滔天的煞气一般。
青知的身上还是白日里那一身药仙的打扮,可皮肤和本应发紫的唇在雨中更显白皙透亮,与方才躺在床上风中残烛的模样天壤地别。
徐念感到蹊跷,一联想到敖乙竟以青知仙体布阵,更觉怪异。
她与容暮雪对上眼神,见对方对她点了点头,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便抬手捏了道诀,向青知猛地击去。
本狼狈到匍匐在地的敖乙第一时间挥出蓝色仙气,眼看要将徐念的法力抵消,却被容暮雪一袖驱散。
徐念的诀成功击在了青知的身体上,四周的空间再次出现波动,但这次周身环境并没有任何改变,只有敖乙身旁躺着的人,逐渐褪去一层单薄的屏障。
熟悉的面容展露在徐念眼前,她脑中一片空白,几乎下意识想要上前几步,幸而被容暮雪及时牵住,才没有踏出屏障。
徐念呆愣在原地许久,鼻尖与眼眶缓缓涌上酸涩。
那身记忆中的紫衣正贴合在白皙皮肤上,地上的人挽着少女发髻,曾一度向徐念炫耀的粉色绒花,完好无损地簪在她脸侧,被雨水浸湿。
那是敖子佩,已经离去三百年的西海小公主。
她脸色虽苍白,却与死去之相不同,皮肤与皮下的骨肉皆饱满均匀,仿若只是重重睡去。
敖乙迟缓地将其抱入怀中,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捧起易碎之物。
徐念这才发现敖子佩周身如同浮起一层淡淡的紫色光芒,将她全身包裹着。
七彩凤鸟曾谈过不少敖乙的传闻,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便夺得东海太子之位,后来更是为了担起东海之主的位置,带着一剑一人踏遍五湖四海。
他的佩剑紫苏,剑身坚韧雪亮,如倒映在海波上的皎月。而紫苏剑乃是当年东海龙王征战边域神兽时,获得的战利品兽角炼成,此物炼成的兵器可斩杀污秽,研制成药物服下即可获得净化魔气的屏障。
七彩凤鸟曾多次提过紫苏剑的厉害,被敖乙从小佩戴腰间,一人一剑扫荡天下不公。
却未想到它现如今会与一具已离去三百年的尸体融合,化成了一道轻飘飘的结界。
敖乙死死盯住徐念,咬牙切齿道:“你竟能识破这最后一道幻境,阿淼,你真是只好灵宠。”
徐念还未回神却也听出他的讥讽,默默说道:“您对青知仙人根本无什么情谊,又怎会用爱剑为他设下防止侵蚀的屏障?二殿下,是您对公主的私心暴露了您。”
“我的……私心?”敖乙怔愣一瞬,忽地大笑起来,仿若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的笑容不同以平日里的温文儒雅,更显放肆与疯癫,笑声似要穿透连绵的雨帘,破碎又不堪入耳。
见他如此,徐念质问道:“您为何发笑?!”
她话音落下,敖乙便收起笑容,眼底的寒意如坠冰窟。
他讽刺道:“我笑你说的真对,阿淼。我一意孤行地玷污敖子佩的尸体,践踏她的清白,企图让她背负着罪恶苟活于世,确实是我的私心。”
“可我比谁都知道她的贪玩好胜,娇蛮无理,任性到四海皆知的她,怎愿舍弃自己的性命,去拯救百姓。”
敖乙眼中的恨意如同暗处涌动的鬼煞,“你们都对他人的逝去无动于衷。自以为是的同情、惋惜,只会哀叹生命的逝去,却从没想过真正救她。”
他这话说的实在偏执,容暮雪声音沉下几分:“难不成你要他人与你一样,献祭无辜性命,用这样腌臜的手段来换取西海公主的重生吗?”
敖乙冷笑道:“您看透生死,明大义,却也心甘情愿踏入了小仙的阵。如果是您,应当能明白小仙的执念。”
“是,我不仅要他人的命,我自己的仙骨、金丹、地位和尊严,我能给的一切我都会给。”他沉静的声音随着雨水掷于地面,语气中未有半分悔意。
他竟已经执着至此。
难怪,难怪他如此衰弱,靠近无垠荒地便会疼痛地无法行动。徐念心想道。
原来敖乙的仙骨早已给了敖子佩,没了仙骨,他已毁了灵根,算不上仙人,比普通凡人好不到哪去,更别提抵挡吞噬心神的煞气。
敖乙移开目光,注视怀中少女的脸庞,像是与徐念他们对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三百年了,我还未走出永夜,可世间还有几人记得敖子佩这个名字。”
“她为子民而死,赢得尊敬与名望,可她同时也彻底消失在这世间了。”
他垂下头去将额抵在敖子佩眉眼前,说道:“我与你们不同。敖子佩的死我永远承担不起。”
“既如此,我就用尽一切办法让她复生。”
他贴敖子佩贴的极近,似是毫不觉得有何不妥。
徐念见敖乙将敖子佩紧紧搂于怀,似情人耳鬓厮磨、兮兮相依的模样,她心中异样越发严重,下意识问道:“二殿下,您莫非……”
话还未尽,她的肩上一沉。
本伴她身侧的容暮雪忽然失了力,额头轻轻抵在她的肩上,呼吸逐渐急促。
徐念心底闪过凉意,轻拍他脸颊,声音有些不稳道:“容阿雪?”
“我说过了,动用了神魂之力闯入我布下的局,必不会全身而退。”敖乙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徐念扭头,发觉他已从地上爬起,身形不稳,怀中少女却紧贴在他胸膛。
敖乙吐出一口血,冷笑道:“萤雪仙尊已中了诅咒,元神遭到反噬。若在一个时辰内未寻破解之法,你们今日必会葬送在这片废墟中。”
眼睁睁见他身上的鬼煞之气若海潮汹涌而来,徐念扶住容慕雪,摧动脚下云雾,向反方向逃去。
容慕雪虽状态不佳,施下护住二人的屏障却未破碎。徐念感觉的到,她的灵力并未受到荒地的任何束缚。
她耳目仍灵敏十分,能辨明方向,亦能感知到邪气。
身后涌动的煞气明显速度快于她,但她还是咬牙向西海的边境冲去,心存逃出荒地范围的念头。
未料到她即将到达边缘之时,前方的道路忽遭数道黑影阻拦。
只见焦土缝隙中钻出的黑雾凝结成一团团的雾气,状若魔族兵卫,其中一些明显经历过重创,肢体残缺,仍气势不减,面目狰狞。
徐念惊诧地停下,向后望去,见敖乙已紧跟她到此。
她愤懑质问道:“您这是在催使魔军亡魂吗?您连这些害死公主的元凶都不惜利用,公主就算死而复生,又会作何感想?”
敖乙沉默不语,四周的魔军黑影已替他上前行动。
徐念快速捏出法诀,一道扇形金刃从她手中飞出,驱散了四周的煞气与最靠近他们的黑影。
徐念一怔,未料到她那不够看的法力竟能驱散荒地这闻风丧胆的煞气。
敖乙却未露出慌张神色,反而了然说道:“果然,你身上残留着萤雪仙尊的神魂。”
她的身上怎会残留有仙尊神魂?徐念不解地蹙起眉,还未来得及细想,新的黑影又向他们袭来。
徐念凝神,将精力聚集于指尖。
此时她才察觉到,她体内灵脉若一捧活水涌动,在这仙族魔族皆畏惧的污秽之地,法力反而更为旺盛。
不久后,一道金色剑气在她手中聚集。
敖乙的面色更沉了几分,挥手驱动黑影向二人袭去。
魔气凝成的影子嘶吼着扑来,面临可怖的哀嚎声,徐念心底却越发冷静,仿若眼前场景早已经历过百万遭。
凌厉剑气自她手中剑发出,锋芒所到之处,不仅破了黑影,更是荡平了荒地的邪魔煞气。
这不是她应有的能力,也并非她能凝炼出的招式。
徐念迅速反应过来,低头探查自己身体,发觉胸口处竟有绿色光芒异样闪动着。
她从衣襟中摸索出一物,仔细一瞧,原是前不久,梦中曾遇到的那颗泥巴裹成的劳什子。
不知为何,竟一直被她揣在胸口处。
徐念细细观察,此圆形的泥巴团子中心仿若透明,不断有青绿的微光从内溢出。
远处的敖乙忽然笑了,说道:“未料到,被誉为仙气飘渺的萤雪仙尊,神魂化形竟如此奇特。”
这是……萤雪的神魂?
徐念诧异地盯着那颗坑洼不平的圆珠,它看上去那样平平无奇,若不是现在确实能从中感应到熟悉的法力,徐念几乎要将它当做裹了层泥巴的普通石子。
神魂之所以称魂,不应当是神仙的三魂六魄凝结成的魂力,为何神魂竟能凝成实体?
她有太多疑问想问,还未开口,便听见容慕雪在她耳边虚弱说道:“把……捏碎……”
徐念一怔,无疑有他,立即将其用力握入掌中。
刹那间,炫目的荧光从她指尖绽出。光波所接触之处,煞气与魔障皆灰飞烟灭,一道熟悉的金色光束直通天际,破开头顶层层黑云。
记忆的碎片钻入徐念的脑海中……时而她感到脚下虚空,似在空中自由驰骋、游离于天际一般,时而又隐于地底,全身使不出一点力气,眼皮越来越沉最终陷入黑暗中。
她心中涌现出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怀念,如同迎面而来的潮水,将她本平静下来的心绪全数扰乱。
一片炫目的白中,她听见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时远时近,隐约道:“此次,我来与你道别。”
……这定是萤雪仙尊的声音。她想。
未曾与真正的萤雪接触,她仍能第一时间辨认出这声音的主人。
即使说出这般悲伤的离别话语,也听上去那样淡泊,仿佛生离死别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与之平淡相应的,徐念胸口结成的悲郁却越发庞大起来。
不知何时,她的眼前模糊成一片,数不尽的眼泪混杂着阴雨砸落在苍茫大地上,又被她一把擦尽。
这自然不是徐念的感情,这一路上已有太多理不清的事情,可如今早已不是探究那些的时候。
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神魂之力,为她带来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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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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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血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