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源不断的雨自高空落下,徐念出门前虽披了披风,帽下的脸颊仍沾上不少风尘与冰水。
伴在身侧的容暮雪时不时观她几眼,随手挥袖化出一道屏障来,将二人与漂泊的雨隔绝开来。
有了防护,徐念脚下驱云的速度加快了些。
自容暮雪带来青知自尽的消息后,她第一反应便是转告塔底的敖乙。
可当他们赶到敖乙房门前时,却发觉房内空无一人,敖乙仿若从未返回般,连烛火也未点一根。
二人寻遍封魂塔也没找到敖乙的人影,无可奈何,徐念只好留下书笺,指望敖乙回房间后知晓此事。
而徐念作为白日里与青知见过面的第二人,主动要求跟着容暮雪去军营一趟,了解更多情况。
徐念望着苍凉的无垠荒地,脑海中闪过前不久刚与敖乙聊过的往事,胸口处不知为何沉闷起来。
不久后,她的手被牵紧。
徐念抬眼,与容暮雪对上视线。他方才出门时连兜帽都未戴起,细密的睫羽上还凝着些雨露,发尾与衣袖濡湿大半,两鬓的碎发紧紧贴黏在脸颊两侧。
不知为何,见他这样狼狈不堪的模样,徐念胸口的忐忑平复了不少。
她未挣脱容暮雪的手心,只坦言道:“我只是在想……二殿下又失去了位推心置腹之人。”
方才行走云雾间,万物皆是缥缈之色,敖乙的眸光却明亮如一。
徐念虽与敖乙相处的时间不长,却认为他性情并非传闻中那般诡异,只因常年守陵深居简出,又怀着一副孱弱的身体,给他整个人添上了几分阴郁与悲凉。
敖乙待人温和,每日总是笑脸相迎,可只有在谈及小公主与青知的事情时,敖乙才会展露出那样熠熠生辉的眼神。
想必这二人对于敖乙来说相当重要。小公主已仙逝百年,无力挽回,现如今作为挚友的青知也这样毫无征兆地离去,对敖乙毫无疑问相当于晴天霹雳。
容暮雪沉默片刻,忽地说道:“也许并非如此。”
徐念一顿,困惑地问:“为何这样说?”
容暮雪却抿住了薄唇,盯着前方似是在作思索。
徐念见他欲言又止的神色,霎时涌出些不祥预感。她等了等,又忍不住追问道:“还有,你为何不用白雀传信,而是亲自来寻我?”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答复,容暮雪道:“我担心你。”
徐念心中不解更甚:“这次又因何担心?青知仙人与我仅一面之缘,他的死与我的安危有何干系?”
“青知不会危及你,敖乙却不一定。”容暮雪将脸庞转向她,眼底淌过的金色明暗不晰,“他看你的眼神并不寻常。”
徐念哑口许久,盯着他凝重的脸色,猜测道:“你怀疑……是二殿下杀了青知仙人?”
未待对方回答,徐念率先一步否决道:“不可能。先不说青知仙人是服毒自杀,二殿下与青知仙人更是旧相识。二人情义深重,无缘无故,二殿下怎会对挚友痛下杀手?
谈及此处,她又想起白日情形,更加笃定道:“今日他不还冒着顶撞你的风险,为青知仙人讨要答案吗?”
比起抗拒的徐念,容暮雪却十分平静道:“今日敖乙提及的上古秘法,听上去异想天开,却是并非寻常人能随意就查阅到的。”
徐念一怔,反问:“你说记载复生之术的秘卷?”
容暮雪点头:“嗯。那本秘卷名为生妄簿,在萤雪出生前便封为禁忌之物,曾有人利用薄中的复生之法,献祭了千万仙人的性命。若我记忆未出差错,秘卷应封锁在九重天的藏云殿中已过万年。”
他剑眉微微锁起:“现如今既能被敖乙参透,那必是有人泄露了天机,将薄中内容告知于他。”
未料到其中这样曲折,徐念抿紧双唇,又问:“即使如此,也应有其他解释……若二殿下也同我一样,对生妄簿的来历毫不知情呢?”
容暮雪摇了摇头,说道:“你来荒地边缘的这些时日,我被宣召过一次养天殿,天帝曾谈及,生妄薄上残留着被人翻看过的行迹。”
“后来我调查发现,秘卷被动的那日,正是医仙青知主动请求离开天庭,前往支持四海战事的日子。”
听到这里,徐念立即明白过来:“原来你来此处,并非只因天界的旨意,还因青知仙人在此。”
容暮雪微怔,模糊不清地回应了一声,又加快语速道:“念念,此事我未想瞒你,只是白日里独处的时间太短,敖乙主动提起秘卷更是突然,我来不及与你坦白。”
听他这样说,徐念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她曾与容暮雪约定往后诸事不可隐瞒,一时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我怎会这样不懂事,既是天庭机密,就算你守口如瓶也应当。”
容暮雪双肩稍稍懈力,将她的帽檐向前拉了拉,说道:“敖乙与青知的纠葛尚不清楚,可敖乙与我提及秘卷不过几个时辰,青知仙人便服毒自尽。这一切太过于巧合,不可不防备。”
徐念心中复杂,沉默片刻说道:“既是你坦言相待,我便信你此回。只是现阶段一切还未有定论,未必真是二殿下做了错事,你莫要危言耸听。”
见容暮雪张口似是要反驳,徐念不慌不忙地补充道:“不过我可以答应你,往后……我会谨慎行事。”
雨又大了些,清脆的声响接连砸落在腾空飞行的二人头顶。
仙障阻挡的了雨,阻挡不了无形的荒野之风,徐念额前的碎发被凛风吹起,可她却未移开视线,直直看向容暮雪。
容暮雪回望了她许久,最后轻轻叹气,感慨声融入呼啸的风声中:“你也变了许多,念念。”
徐念面色不变,点了点头道:“自然,我本就非梦中那个毫无主见的徐念。”
容暮雪莞尔,握紧她的手说道:“这样很好。”
*
二人抵达军营时第一时间便是前往青知所居的营帐中,待徐念揭开帐帘,却见到方才未寻到的敖乙竟已在帐内。
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床榻边,眼眶与鼻尖泛着红,一身白袍被雨水淋湿大半,身上的水汽濡湿了被褥一角。
床榻周遭还围了几名药郎与看守的官兵,见容暮雪与徐念进账,皆一一迎上来。
其中一名年轻的小药郎面露难色,作揖说道:“仙尊,您快劝劝东海这位二殿下吧,小仙等人想为青知仙君把脉,可殿下却死活不让我们碰仙君,还说……”
许是听见了说话声,定在原地的敖乙终于有了反应,见到徐念二人,立即站起身向容暮雪恳求道:“仙尊……请萤雪仙尊救小友一命!”
众人皆变了脸色,徐念心中一惊,下意识瞥向床榻上躺着的青知仙人,见白日里鲜活的郎君现如今全身僵直,面容上的血色早已褪去,干涸的嘴角渗出些深色血液。
这分明是再清楚不过的死人之相,可敖乙却说,萤雪仙尊能够救活。
容暮雪深深看了敖乙一眼,未回应他的话,向床榻处走去,敖乙紧跟在他身后。
徐念与众人向前凑近,见容暮雪搭脉片刻,随后面色复杂地断定道:“还有一口气。”
“怎么可能?!青知仙君竟……竟真的还活着……”方才说话的小药郎惊呼道,霎时红了眼睛,跪下哽咽道,“敢问仙尊,能否救仙君一命?”
容暮雪扶起他,摇了摇头说道:“发现太晚,毒已蔓延他全身,无力回天。仅剩胸口处的丹元苦苦抗衡,可那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小药郎怔愣片刻,随即掩面哭了起来:“青知仙君医者佛心,为我四海将士们疗伤救命,此刻他受到如此折磨,我们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守在一旁的众人也陆续发出低沉的呜咽声,敖乙更是面露绝望神色,身体晃晃悠悠,支撑不住就要倒在地面上。
徐念连忙上前搀扶,可刚触及到敖乙的手臂,便反被他用力抓住。
徐念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听敖乙用微弱的声音说道:“还有一法……仙尊,我愿用我血肉之躯,换得青知重生。”
徐念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敖乙,又下意识抬眼与容暮雪四目相对,见对方眸底沉了层冰雪,情绪肉眼可见地跌入谷底。
敖乙似已顾不得其他,红着眼向容暮雪郑重一拜,乞求道:“望仙尊看在小友多年行医救人的份上,传授小仙复生之术以救小友性命!”
此话一出,帐内一片哗然。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突言道:“对啊,仙尊也曾因魔族大战而肉身尽失,后来得白龙仙使祭奠才得以复生。若是萤雪仙尊的话,必能拯救青知仙君的性命!”
未有几时,帐营内挤进更多看热闹的人。
听闻能够拯救青知仙君,纷纷跪下求拜,甚至情绪激昂地感慨道:“未想到我有生之年,竟还能目睹这样历史性的场面!若能见到仙尊传授秘法,我等此生也值了!”
容暮雪的目光始终落在敖乙身上,毫无回应。
未有几时,众人又再次叩拜道:“请仙尊传授复生之术,拯救青知仙君!”
徐念袖下的手指攥紧,忍无可忍,上前一步质问最前方跪着的敖乙道:“二殿下这是什么意思?白日里仙尊明说了,自己并不知晓什么复生之术。现下二殿下率西海众兄弟逼迫仙尊开口,是完全未将仙尊的话听进去?”
敖乙抬头盯了徐念半晌,忽地轻笑道:“阿淼,你这话说得好笑。若是子佩堂妹面临这生死关头,你也会顾及这些凡俗礼节?”
徐念一怔,张口便想反驳,敖乙却转过头去。
“诸位,”他忽地拔高音调,四下安静下来,听敖乙坚定说道,“白日我的确请仙尊赐教,可仙尊说天机不可泄露,此事不可向我等公开。”
西海将士们面面相觑,敖乙向容暮雪又鞠一礼,尽显恭敬,嘴上却说道:“此时人命关天,我心急说话冒犯了仙尊,事后我定赔个不是。青知仙君乃我此生挚友,为了能保住他的性命,敖乙愿接受任何惩罚!”
他这番话颇为重情重义,霎时将容暮雪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虾兵蟹将们性情直爽,听完这席话,情绪如同被点燃的火种,有位虾兵似是忍不住,大声叫嚣道:“若仙尊真晓得救青知仙君的方法,如今为何不救?”
逐渐地,将士的眼中多了几丝尖锐与怀疑,有人说敖乙是信口雌黄,却被愤懑不平的人驳回了去。
徐念浑身打过一个寒颤,仿若重新认识敖乙一般。她望着那叩拜在地上的背影,似往常孱弱单薄,一捏就碎,却让徐念畏惧,再不敢贸然靠近。
明明她还在现场,他却毫无羞愧心地撒谎哄骗大众,只为逼迫容暮雪施展所谓的复生之术。
这哪里是那位她敬重的东皇二皇子,哪里有半分温文儒雅的仙君模样。
“念念,”容暮雪终于发声,却并不是要堵众人的口,而是径直叫了徐念的名字。
徐念茫然望向他,见他走近几步,认真牵起她的手说道:“我们走。”
……走?走去哪里?
四处皆是逼迫容暮雪的人,他们现在逃出去,岂不是等于认同了这些人的猜忌?
徐念更觉怪异,思绪仿若不受控制一般消极起来,嘴上却毫不含糊地回绝道:“不行,此时逃避,你会名声尽毁的。”
容暮雪道:“我已说过了,这名声并非是我……”
“可你现下与萤雪仙尊一体!”徐念固执地打断他,“怎能不管不顾!”
说罢,徐念霎时感到一股极寒自地面直涌而上,蔓延全身,四肢仿若受到无形的力量拉扯,让她支撑不住地向地面倒去。
在她落地前,有人及时将她搂入怀中。
徐念阖着眼在满是檀香的怀抱中颤抖不止。容暮雪急切地唤了她几声,见未有回应,伸手抚过她的后背。
温热的掌心下蔓延出金色光芒,逐渐笼罩徐念全身又钻入她体内不见。
待徐念回过神时,眩晕的感觉已逐渐褪去,她被容暮雪抱在怀中,整个人用白色的狐裘斗篷裹紧。
四周不知何时已经空无一人,除却床上青知仙人已无气息的尸身以外,只有仍跪在地面的敖乙。
徐念收回目光,见眼前的容暮雪眸中满是关切,却未言其他,只是轻声回答她方才的话:“好,那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说罢,他将徐念搂的更紧,双指合拢捻起一团仙气,毫不犹豫地向青知攻去。
天地变化一瞬,徐念忍不住阖上双眼,待她感觉到寒气睁眼时,发现自己竟已身在无垠荒地的境内。
熟悉的冰雨坠落而下,淋湿她的鬓发,徐念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还未反应过来,容暮雪已挥手放出屏障来。
军营、军医、西海将士、甚至青知皆未有身影,只剩下地上如同石像般的敖乙。
无垠荒地煞气浓重,徐念待在灵力深厚的容暮雪身边暂且无事,可羸弱无法自保的敖乙却硬生生淋着雨,与吞噬心神的荒地紧贴。
徐念回忆起他白日里仅是靠近荒地边境,便无力行走,现如今却这样坚毅地跪在雨中,顿感胸前的迷雾更为浓郁。
她掀起眼帘去探容暮雪的脸色,却发觉他未看敖乙一眼,只是观察她许久,才吐出一口气,说道:“方才一切,皆是幻境。”
传闻无垠荒地因埋葬众多怨魂,因此煞气浓重,焦土冒出的黑色烟雾常扰人心神,吸入后会回忆起毕生痛苦,噩梦连生,最终失去理智,自断生路。
“……萤雪本就曾遭受过煞气与黑水百年侵蚀,因此更易入境,”容暮雪瞥了不远处的声影,嗓音若冰雨般淡漠,“许是这样考虑后,才会将我二人引致此地吧。”
徐念未料到事情真如容暮雪所料,自己竟会遭敖乙暗算。她抑制不住心中诧异,下意识问:“你又是如何识破的?”
容暮雪摇了摇头,说道:“这位二殿下名声早已狼藉一片,毫无声望可言,西海将士怎会那样轻易地听信他的谗言,为他左右情绪。”
徐念哑口无言,心道竟是因此。想起方才心头突兀充盈的阴郁,徐念明白过来自己也是受到了幻境的影响。
她默然转头,见雨中一身素袍的男子以头抢地,四肢颤抖着,明显已支撑不住,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
徐念从容暮雪怀中站起,叹了口气,问道:“二殿下,您究竟为何……突然这般?”
地上的敖乙有了反应,沉默片刻后,他缓缓抬起脸庞。
徐念惊讶地发现,敖乙红润的眼角竟渗出鲜红,雨水交织着血泪蜿蜒而下,可敖乙仿若不知晓一般。
他发髻已散了大半,衣衫几近湿透,黏着肮脏不堪的泥水,却对徐念露出一如既往干净的笑容:“阿淼,你可还记得你说过的话。”
徐念怔在原地,见对方本笑着的脸上,逐渐展露出从未有过的疯狂。
他仿若寻到救命稻草般,眸中光彩足以掩去脸上的污渍,让徐念心头涌上窒息感,下意识握住了容暮雪伸过来的手。
敖乙的视线落在他们牵紧的手指上,又回到徐念的面容上,笑意更浓,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你说的不错。”
“我既念念不忘,必是有所回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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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