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念本是抱着勇气问出这个问题,却被他一句话打了回来,一时语塞,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揣测片刻,心中生出些猜想问道:“难不成……你自己也不清楚?”
容暮雪点头,没过多久,又迟疑地摇了摇头。
“我脑中残留着萤雪的记忆。”见徐念越发困惑,他解释道,“自秘泉醒来未有多久,我做了场梦,记起了萤雪的诸多往事。”
徐念问:“那白龙……”
容暮雪回道:“只知道萤雪曾在魔族手下救过他,为他疗伤而共处过一段时日,至于其他的相关记忆……缺损得太过严重。”
徐念瞥见他复杂的脸色,不再继续追问。
她已得到了一直想要的答案。
徐念站在原地,感受到心口传来的钝痛,青袖下的手指逐渐收紧。
她垂着眼睫,默默说道:“这样看来,你果然是萤雪仙尊。”
既能回忆起萤雪的记忆,那这副身体多半归属于萤雪仙尊。虽不知白龙用了什么法术,但目前来看,他以身铸剑、一命换一命的结果是成功了。
世间皆知,萤雪仙尊铸剑镇压魔君的伟大,却鲜有人关心用生命换来萤雪复生的白龙。
而付出代价的白龙,不仅失去肉身,还失去了存在于天地的神识。
若有一日,容暮雪的意识也如同白龙那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想到这种可能,徐念脑中首先涌出的,竟是惶恐与茫然。
容暮雪注意到她的低落,拢住她攥成拳的手,问:“怎么了?”
徐念深深吐纳,努力将那些情绪憋回肚子里,保持平静的面色说道:“这些日子,你让我唤你容阿雪,还一直拿那些梦中的过往扰我。”
她摇了摇头:“许是你扰得久了,在我心中,你已是容暮雪。”
容暮雪一怔,眸中闪烁不明,很快应答:“念念,我并非他人。”
他总是这样聪慧,能轻易看透徐念的顾虑,及时抚慰人心,可徐念却不敢再轻信他。
经过凡间这么一遭,她已对人情冷暖有了几分认识,对待这些承诺,少了信赖,多了些试探谨慎。
徐念知晓若此时信了,往后容暮雪真的消失,也许她会失去远比梦中的更多。
徐念抬起脸庞望着容暮雪,见他银发白袍被烛光渲染上金色的勾边,俊朗的剑眉微蹙,双眸中仅倒映出她的影子。
这模样让徐念陌生,却又打心底产生了几丝动摇。
两人对视片刻,徐念叹了口气,道:“……你莫要再骗我。”
以前在梦中,徐念也不过活了短短二十余载,阅历浅显,处事天真。
她失去记忆又孑然一身,十三四岁的年纪便赖上了容暮雪,就这样毫无打算地走完剩下的年岁,从未考虑过往后的种种。
可现下,徐念已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凡间少女。自小公主救下她,她的命早已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命。
徐念能付出的其实很少,她有自己的道要走,能分给容暮雪的,已是除却道外的所有。
想到这里,徐念又说道:“若这次也是你在骗我,那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容暮雪安静地看着她,再开口时话中已含着淡淡的悔意:“我再不敢骗你。”
上一次骗她,还是容暮雪临行前告诉徐念,他们去故城,只是为了探亲。
她对于故城和皇宫,总是抗拒的,不光是因为压抑的皇宫与蛇龙混杂的宫廷之争,更是因她那凡间父母的死,与达官贵权脱不了干系。
容暮雪自小伴在她身边,明知这一点,却仍利用了徐念对他的信任,将她骗入皇城接应的轿中。
荒地边缘天气恶劣,帐外刮起大风,本紧闭的帐帘间也被卷起,帐内霎时涌进些刺骨的冷气来。
容暮雪肩上的狐裘绒絮被风抚动,引得徐念分了些神,下一刻,她耳边传来喃喃声:“念念,你可知晓何谓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容暮雪说道:“你离开后,我立道观,广纳修士,学道修道,尽我所能地行善积德。”
徐念抬眼,望见男人的眸中似有火光跳动,嗓音越发低哑:“讽刺的是,道却告诉我,众生终有归根日。无论化土还是归天,皆应顺应天意,自有定数。”
“我不敢信。若我穷尽一生,终只能化作一捧卑贱的泥土,长埋地下是宿命,那我又如何再见到归于天穹的你。”
“后来我陷入绝望,明白我今生注定永不得道,却仍无法停下修道。”
“……如今你在我眼前,已是我最大的幸事。”
他嗓中含了些哽咽,被风拂起的银发如同细密的蛛网,铺开在徐念眼前。
徐念一时哑言,见他面色沉稳,攥着自己的臂腕却微微颤动着,似是极力忍耐着情绪。
在梦中的十余载,容暮雪始终秉持着自己的自尊矜持,表白心意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样剖析心中的卑怯更是前所未有。
最亲密的少年夫妻时,容暮雪也总是掌握着主动权,徐念猜不透他的心思,只能通过近似撒泼打滚的行为来触及或安抚。
此刻见到这样隐忍却坦率的他,徐念感到意外的同时,又生出几丝陌生。
徐念轻声说道:“你的确不是容暮雪。容暮雪不会说这种话,也不会将感情放得这样重。”
容暮雪摇头:“我们终归是脱离了那场梦境,梦外的记忆与梦中的人生相融,性格蜕变……也算是必然的结果。”
“回忆起萤雪的过往后,我对万物的认识发生了许多改变。可我也清楚,我终究是我,披着仙人的皮囊,心中却仍存无尽痴念与妄想。”
他执着徐念的手,目光沉沉:“因此不光你,我也惧怕。”
“众生皆认定我是萤雪,仅徐念一人知晓容暮雪的存在。若你离我而去,不再认我,那我便永远只是萤雪。”
凝重的视线落在徐念身上,她呼吸一滞,忽地领悟过来,他最开始询问“在你看来,我应是谁”的真正含义。
明明周身事物丝毫未动,徐念却感到自己与容暮雪之间,似生出许多看不穿也摸不着的间隔,仿佛眼前男人的身形随时会消散在无色无味的空气中。
徐念向前踏出一步,不禁想要抓他的衣袖,帐外不远处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她。
身披银甲的将领与一众虾兵蟹将掀开帐帘入内,身后还跟着脸色苍白的敖乙。
徐念尴尬又慌乱,顺势躲入了容暮雪身后,听那为首的将领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萤雪仙尊特此前来助阵,末将却迎驾来迟,请仙尊恕罪!”
……助阵?助什么阵?
徐念困惑地对上容暮雪的眼眸,见他面色如常,未有动容,这才反应过来他今日的出现并非偶然。
他竟是来助西海军事的。徐念恍然大悟,心想难怪观今日的军营比往常更为规整,原是为了迎接容暮雪。
*
容暮雪似是早已习惯于仙人之间的交往,简单打发了那将领几句,视线便回到徐念身上,询问道:“方才光顾着说话,忘了检查,你可有受伤?”
此话一出,营帐内众人的眼睛便全聚在徐念身上。
一旁的将领面带疑惑,问道:“仙尊,这位是……?”
不等容暮雪回答,徐念抢先一步,回答道:“小仙名为阿念,方才多亏仙尊解围,才得以脱身困境。”
将领面生钦佩,夸赞道:“不愧是仙尊,刚入军营便救人一命,本将佩服。”
容暮雪却蹙起眉:“只希望将军往后对手下严加管教,莫让我再解第二次围了。”
将领的神色霎时多了些尴尬,将目光自然投向徐念。
徐念无法,只好简单交代了事情因果,那将领这才恍然大悟,连忙请罪,旋即慌慌张张地吩咐手下的小兵去仔细查了。
待将士们散了些,本立在一旁的敖乙走近,满面歉意道:“都是因我才会发生这种事,让你受苦了阿淼。”
徐念连忙摆手:“怎会,那几个蟹兵擅作主张,与二殿下无关。”
敖乙摇了摇头,叹道:“你心善,这样体谅我我更是过意不去。往后若是有什么能助你的,敖乙定在所不辞。”
徐念欲推辞,却听身后传来凉嗖嗖的声音:“既如此过意不去,那还请东海二殿下往后知晓分寸,身体不方便就莫要轻易出门,免得再生祸端。”
檀木香扑面而来,徐念回头,见容暮雪不知何时已离她更近一步,眼底似二月飞雪,是一片化不开的冷色。
对面的敖乙神情一顿,露出几分疑惑。
见情形不妙,徐念解围道:“仙尊是担心殿下的身体……希望您身体养好些,才更方便往后您出行。”
说罢,她匆匆瞥了容暮雪一眼,容暮雪果然未再开口,只点了点头。
敖乙的目光游离于二人之间,俯身行礼,顺从地说道:“谢仙尊挂念,小仙今后定格外注意。”
他脸上还挂着和煦的暖意,笑盈盈地问:“阿淼竟与萤雪仙尊为旧相识,怎的从未与我说起过。”
徐念硬着头皮说:“殿下说笑了。小仙先前正是天界秘泉的一扫地仙娥,有幸逢上仙尊破棺重生,因此与之见过几面。”
敖乙点头笑道:“仙尊能重获新生,实乃天地间一桩幸事。西海军部近日来行军艰难,您的到来正如雪中送炭,敖乙与众将……”
容暮雪却打断道:“不必多言,此乃天庭指派,也是我早应完成的使命。讨伐魔君是维系天地平衡的一环,即便我未醒,也会有其他人来完成。”
徐念一怔,不禁追问:“早应完成的使命?”
“嗯。”容暮雪望向她,坦言道,“十万五千年前,……我只将部分魔军的灵魂封于无垠荒地,却未根除魔族与天庭斗争不断的根源。”
他这番话包含的意义众多,徐念与敖乙双双愣在原地。
帐内安静片刻后,敖乙才开口道:“敢问萤雪仙尊……此次前来助阵,可是已做了彻底歼灭魔军的打算?”
“此事我自会与西海军部众人商议。”容暮雪应道。
徐念还未从之前的话题中反应过来,又听对面的人突然压低了嗓音:“有仙尊的无量智慧,魔族之战我军势在必得。
实际上,敖乙心头另有一惑,困扰已久,今日有幸见仙尊一面,斗胆请您赐教。”
容暮雪问:“何事?”
敖乙半俯上身,垂下眼睫去:“近年来魔军之战使得西海兵部举步维艰,各处兵力损伤严重。小仙有一挚友正是游离于各军营的医仙,热衷于钻研拯救他人的医术,小仙耳濡目染,也跟着学了些皮毛。”
“这几日,小仙习读医书,见书上记载一秘术,可令失去半魄者也能补全魂魄,塑造肉身得以复苏。小友与小仙皆向往不已,若能掌握此术,定可为我军讨伐魔族做出更多贡献。”
话到这里,敖乙的语速明显加快了些:“天下皆传言,仙尊以身殉魔后,白龙仙使祭剑,于秘泉下沉睡万年,求得仙尊重降于世。”
“可究竟何为祭剑?何来祭剑?天下却从未有定论。”
关乎禁忌话题,徐念凝起神来,见敖乙瘦弱的双颊因情绪激昂,而逐渐染上红霞:“祭剑的步骤与方法,小仙连查了几日,也并未查阅到可靠的记载。可在小友一番比对后,才发觉白龙使者祭剑的条件与结局,却是与这古代秘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小仙斗胆问仙尊,白龙使者祭剑之术是否与上古秘术有关?”
敖乙深拘一礼,抬起脸来说道,“小仙深知,此问难免冒犯仙尊圣誉。可仙尊高明远识,定能明白我等良苦用心。不知仙尊,可否为小仙解惑?”
敖乙比之前见到军营郎中更甚,眼底满含着对答案的渴望与痴念。与往日温文儒雅的模样截然不同,仿若不畏生死、痴于求学的学子。
徐念诧异不止,未料敖乙竟还有这样痴狂的一面,心中不禁为这位东海二殿下捏把汗。
虽说容暮雪看上去清冷寡言,鲜少以笑示众,在凡间却是故城百年难得的仁帝。
他始终恪守君子之道,心思纯正,思绪缜密,虽有苛刻的时候,对待下人与百姓,更多的却是关爱备至。
因此,据徐念所见,容暮雪三番五次对一个陌生人冷言冷语实属罕见。他对敖乙的态度,已然算得上差。
现如今敖乙这样莽撞地刨根问底,徐念以为容暮雪定会直接截断他的话语,不做回答。
可未想到容暮雪听完这番话,竟未言其他,只是平淡说道:“我对那些往事已记不太清。抱歉,怕是帮不上殿下的忙了。”
*
因敖乙的身体缘由,徐念有些放心不下,便主动要求与之同行回塔。
高空悬挂的孤月苍凉,照耀在敖乙一身素雅的白衣上,更显得他身形清瘦单薄。
若隐若现的云雾中,徐念看清眼前人的动作稳健了不少,未有方才的痛苦之相,这才放心地驾云前行。
她还是未停宿在军营之中。他们欲返程之际,容暮雪暗里提过一次,可徐念的心结尚未完全解开,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留在他身边,着实不妥。
想到容暮雪,徐念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不止一次提及的,关于萤雪仙尊未完成的使命。
之前容暮雪曾与她承诺,待终结了萤雪的使命,便会辞去仙职,与她一同做对自由散仙。
那时徐念还未明白过来他所说之事究竟为何,现如今看来,容暮雪所要走的路,却是比徐念要更为漫长艰巨。
徐念想到他的那些推心置腹,不由陷入纠缠的漩涡中,满脑子都在思考两人之间的感情。
未有多久,她忽地听到敖乙问道:“阿淼,你可还好?”
徐念茫然地抬眼,见敖乙不知何时已转头看向她,一脸关切。她反问:“二殿下何出此言?”
“你的脸色不太好,似是思虑深重。”敖乙温柔地笑了笑,又问,“可是我的那些话,让你担忧了?”
徐念一怔,未想到他会主动挑起这个话题,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
对于失去生命又重获新生的萤雪来说,谈到白龙仙使祭剑的确有所冒犯。可徐念知晓容暮雪并非萤雪的秘密,更知道容暮雪对祭剑传说的态度,因此也谈不上忧思。
敖乙不然,安抚般说道:“对不住,早知会影响你心境,我应另寻时机与萤雪仙尊谈。”
徐念想到他方才所述,好奇地问道:“二殿下所说的小友……难不成是今日与我们与军营会面的那位郎中?”
敖乙颔首,说道:“阿淼聪慧过人。那人名为青知,本是青丘族人,祖上与东海有所来往,因此我们自幼相识。”
长路漫漫,敖乙与徐念一一道来,谈他二人少时曾一起嬉闹,一同骑射,还曾作为同窗,共在私塾中待过数十年。
“那时子佩堂妹常来东海寻我,青知每每见到子佩堂妹,都唯唯诺诺,似结巴般话都说不全一句。”
敖乙眺望着远方,嗤笑道:“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听了外界传闻,因此对子佩堂妹生了畏惧之心,直到一日他托我转赠玉佩,我才知晓他竟是属意子佩堂妹。”
未料到那看上去文文弱弱的郎中,竟会喜欢娇蛮跋扈的小公主。徐念听这些趣事如同听凡人说戏,津津有味。
“既如此,二殿下可有为二人牵桥搭线?”徐念问道。
敖乙哭笑不得,道:“这可由不得我。当日我转交给佩佩的玉佩,她当着我的面随手投了池塘。”
徐念咂咂嘴,心想果然是小公主,毫不顾情面。
敖乙摇了摇头,说道:“这两人什么脾性我知根知底,这鸳鸯谱是万万不可乱点的。”
徐念附和道:“殿下英明。”
二人一路三言两语地聊着往事,不知不觉竟已抵达封魂塔。
徐念向敖乙道别,转身上楼走向自己的寝屋,却发觉本该无人的屋内灯火通明。
徐念心生几丝警惕,手中捏着法诀轻声走到木门外,推开房门。
裹着白裘斗篷的容暮雪端正坐在桌前,不知等了她多久。
徐念怔愣半晌,连忙将房门掩实,走到桌前问道:“你……你怎的又来了?军营呢?”
容暮雪未回应,只是盯着她疲倦的面容,动作轻缓地倒了杯茶递给她。
徐念蹙起眉来,想揶他几句,却觉得不同前几次来寻时,容暮雪此刻的神色似有几分凝重,浑身散发着冷峻的气息。
他严肃起来惯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徐念坐下,在那道目光下咽完茶水。
沉默许久的容暮雪终是开了口,嗓音低沉,仿佛融入了冷冷月色。
他直直望着徐念,道:“念念,方才军中通报,医仙青知已服毒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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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