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母,时辰不早了,前头来了很多客人,长平县主和怀庆国公府上的郑二女郎也来了,母亲让您去帮着招待女眷。”
傅诗璇领着婢女不情不愿的出现,打断了傅严氏想要说下的话。
傅严氏看了眼傅诗璇,转对头楚牡丹道:“县主,你要的东西妾身会同大人说的,定然会让您满意。”
楚牡丹朝傅严氏福了福身:“那就麻烦二叔母了,改日我请二叔母叙旧。”心里却忍不住想长平和郑婉晴来凑什么热闹?
傅严氏喜出望外,看来她是入了这位尊贵的县主眼了,她回了礼道:“妾身便等着县主的请帖了。”然后对小女儿道:“好生照顾县主,莫让有些没眼力见的人欺负了县主。”
楚牡丹还挺喜欢这位二叔母的。
傅诗璇看着两人亲近的劲,直接翻了一个白眼,母亲说得没错,二伯母肯定会在楚牡丹跟前嚼舌头根子。两人还叙上旧了,分明从前都不曾见过。
“二伯母,还是快些去吧,免得等会儿祖母不高兴了。”
傅严氏都懒得理会她,好好一个嫡女被教得一股子小气味。
楚牡丹看着傅严氏离去,没了逛园子的兴致,而且她本就是带有其他的目的。
既然母亲和父亲感情好,母亲在父亲死后和离的问题根源应该就出在恒安侯老夫人,以及恒安侯府夫妇身上,而不是小宋氏口中的母亲插足秦王爹爹和念薇舅母,那么二哥哥所带有的偏见都是不对的。
祖母是会表达出对恒安侯府的不满,但她和母亲一样很少特意去告诉她恒安侯府的事。而她之所以不喜欢恒安侯府上上下下的人,不仅仅是祖母表现出来的不满,还因着母亲见到恒安侯府的人从来不打招呼,直接无视得彻底,那一刻的母亲身上总会散发出一种深深的恨意。
这股她不清楚的恨意也感染到了她,她猜测恒安侯府的人曾让母亲受过很大的伤害,使得如此温婉的母亲都忍不住怀恨在心。
所以傅严氏未说完的话中肯定藏了母亲和父亲和离的真相,甚至可能有她为何会被母亲带着一同嫁入秦王府的原因。
只要找到真相,她会跟二哥哥说清楚,解释一切,让他不再怨恨自己和母亲。
“走吧,我带着你去花厅坐。”傅诗璇再不乐意,今日她是主家,楚牡丹是客人,该有的礼貌还是不能少的:“也就你们你嫌冷。”
楚牡丹当然不冷,她手里抱着温温热热的汤婆子,早间出门的时候,阿荷怕她被冷到,更是衣服添了一层又一层,所幸冬天大家穿得都厚,她才不被显出来。
“我应该是叫你堂姐吧,只是不知堂姐排行第几?”楚牡丹懒得理会傅诗璇,却乐意给傅严氏面子,自然会对她的女儿和颜悦色。
傅梦梅喜出望外,这般好看的妹妹不搭理四叔父家的妹妹,竟然主动搭理她,她福了福神,柔着声音道:“县主,我行四,她们都唤我傅四。”
“那以后我唤你四堂姐吧。”楚牡丹上手挽着傅梦梅道:“麻烦四堂姐领着我去花厅可好?”
傅梦梅当然高兴,县主身上还香香的,很好闻,不是脂粉味,更像是从她身上散出来的。
“县主,客气了。”
傅诗璇看着这位庶出二伯父家的堂姐亲近楚牡丹的劲,还笑得跟个傻子似的,她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都怪母亲,让她来传话,还叫她陪楚牡丹,不然她也犯不着被人无视在一旁。
她是越想越气:“既然县主如此喜欢四堂姐,便叫四堂姐陪着你吧。”说完,傅诗璇领着婢女离去,路过傅梦梅的时候,还故意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楚牡丹将这些都看在眼中,摇了摇头,果然都是惹人嫌的。但能让她们不高兴的事,她就更高兴了。
“四堂姐,方才在侧厅时,与你站在一起的是你两个兄长吗?”
“对,个子高的是长兄傅思源,他在国子学。长兄与我说,他见过县主,还说县主长得很漂亮,就是不爱搭理人。”
楚牡丹笑着道:“是吗?我倒是不太记得了。两馆和六学是分开的,我平时很少会去国子学那边。”其实她是认识这位堂兄的,当然是不想理会。
“县主不理会他也是正常的,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的,其实啊,脑子笨得很,我有时候都不想理他。”傅梦梅性子随了她母亲傅严氏,有话直说,性子大大咧咧。不过因着在恒安侯府这边的院子里,才不得不暂时收敛性子,免得祖母又挑她的不是。不过她是真心喜欢这位堂妹,长得好看不说,对母亲尊重,对她也尊重,才没有因着什么嫡庶瞧不上他们。
“不过,我听长兄说,县主帮了一位被霸凌的学子......”
*
秦王府,云端楼。
历经大半个月得以结束的作弊一案,大部分事物已经尘埃落定,裴渊也从宫中出来。
此次如果不是有楚牡丹,以及作为犯罪一方猪队友的城南伯此事多半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皇上的怒火在意料之中,收尾的方式也合乎皇上以往处理大事的风格。如果不是有学子闹事,国子监内寒门学子和门荫学子起冲突的话,韩奕真的可能只是流放,而不是被判死刑。
他和裴弘济,以及宫恒志、御史台等在这件事上是统一坚持韩奕被判死刑,以怀庆国公正文为首的门下丞相杨岱、户部尚书桑柏游等人则是认为韩奕是驸马,是没落世家子,为了皇家脸面以及顾忌世家面子,韩奕应该被判流放。
对于周泽留下来的名单,朝堂争议很大。这个的处理他算不得满意,但当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一楼书房内,一盆银丝炭烧得通红,刚沐浴完着着一袭暗花深蓝缬绫广袖长衫的裴渊正坐在书案后,皱着眉头假寐。正纪盘腿坐在一旁的矮几旁从一只白瓷瓶中取出一团黑乎乎的药面来,用细布包裹着滚成两节大小差不多、食指形状的药条来,呈给自家犯了头痛病的爷。
“此次事情暂且放下吧,你和殿下上次推崇的国子监改革已经能落实,余下的慢慢来,你我皆知这些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如今朝堂上的世家子已经很少,门荫子弟再被打压得厉害,只怕会适得其反。”秦王很少与嫡子说起政事,但这次的事他不得不开口,再闹下去就会收不了场了。
他放下手中茶盏,看着裴渊将用细布包着的药塞入两只鼻孔中,多少觉得有些奇怪。
“你这是?”
“不碍事的老毛病。”裴渊淡淡道。
秦王便不再多问。
裴渊早慧,他一直就没有花过太多的心思,当年因着他母亲一事两人多次闹得不愉快,事情也过去这么多年了,想必有些事他也能想明白了。
“作弊一案我不会再抓着不放,但父亲应该比我更明白,门荫制度是要改变的。近十年朝政内外相对安然,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朝廷的财政仍旧出了问题,如果不早些做出应对,一旦与邻国发起战乱,到时候苦的还是百姓。”裴渊愿意与秦王谈起这些事,当然是知晓秦王在皇上跟前的重要性,由他开口,旁敲侧击,有些事做起来也会更得心应手。
“我知你顾虑,我还是那句话,慢慢来。”秦王不是猜不出裴渊心中所想,而恰恰是因为猜得出,才让他方才扬起来的那点自豪瞬时消失。
裴渊是在试探他,也是想借助他的手,去推动朝政的改变。
秦王苦笑一声,自我安慰,这种法子总好过裴渊冒然激进。同时他再一次感到庆幸,当年他听母妃的话,把年少轻狂的裴渊送了出去,不然以他的心性只会出大事。
只是可惜他终究错过了裴渊的成长,也没能让他和念薇唯一的孩子快乐、幸福的长大,好在他很优秀。
“行了,这段时间也够折腾了,你好好休息吧。”
秦王说完,便起身离开了云端楼。
屋外的风刮得更刺骨了,天也愈发的阴沉。
裴渊等秦王离去之后,他才注意到他多日不进的书房被人动了,他曾写的手札和游记被放置在书案醒目的位置。
他眉头微蹙,取下鼻子里的药,正要与正纪说话时,外头传来正律向小宋氏请安的声音。
随着书房的门被推开,一阵寒风随之吹了进来,他看到小宋氏一脸喜悦的走了进来,似是遇到了大好事。
“阿渊,你可算是回来了。”小宋氏不等裴渊起身向他行礼,已经先一步落了座,自顾把话说下去,眉飞色舞:“你不知道前几日我和楚牡丹大吵了一架,我可算是把这些年压在心里怨气全部吐了出来。”
小宋氏说着别了别鬓角边上散落下来的碎发,端起方才秦王用过的茶盏喝了一口,接着说。
“她竟然还妄想着嫁给你,她也不看看她母亲做下了多少恶心的事。如果当年不是因为嘉禾郡主,你母亲又岂会早逝,你又岂会被赶出秦王府,我也会按着你母亲的遗愿嫁给你父亲,成为秦王府的女主人,哪里会有她们母女俩的事。”
反正这几日她是高兴得很,特别是听说楚牡丹最近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阿渊,你刚好借此机会把和楚牡丹的婚事退了,也省得她不死心。”
小宋氏说了半晌,见裴渊不理会她,正垂着眼眸看着书案上的几本书,心想,这孩子只怕是读书读傻了。
“阿渊,姨母在跟你说话呢。你得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荣庆太妃就顾着嘉禾郡主母女的死活,你明明才是她的亲孙子......”
“所以,姨母便自作主张的与楚姲姲说,我恨她,恨不得想要她死?”裴渊看着桌上的书哪里还能不明白,这肯定是楚姲姲翻出来的,她是什么时候发现这几本手札和游记的,是在小宋氏与她说完这一番话之前,还是之后。
她会怎么想呢?
她也会觉得他想要她死吗?
裴渊猛地站起身来,没等来小宋氏的回答,也不想等她的回答,他径直朝着门外走去,看到平日里敞开着门的意绾居此时关着门,里间也听不到任何的动静。
不对,他回来的时候就知晓意绾居的门是关着他,向他请安的小婢女还说她家女郎不在。
他转而去了青玉阁,站到檐廊下他才想起这时的楚姲姲还在国子监,他想要转身离去时被金嬷嬷喊了进去。
“嗣王,你怎么穿得如此单薄,连头发都没有干?”金嬷嬷焦急得很,说着去拿干的帕子来。
在抄写经书的荣庆太妃听到动静,她的声音从里间传了出来:“不是才请过安,怎么这会儿又来了?”
裴渊接过金嬷嬷手中的帕子,走到了荣庆太妃的跟前向她行了礼:“祖母。”
荣庆太妃淡淡应了一声,并未看向裴渊,因而不知他情绪不对:“你要是不累,晚点去恒安侯府把姲姲接回来吧。”
“今日傅柳氏那个老不死的过大寿,我本来是不想让姲姲去的,但姲姲说想去看看她父亲生前住过的地方,也不知是不是谁在她跟前说了些什么。恒安侯府那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没一个安好心的,只怕姲姲一去,他们又得生出想法来,以为能从姲姲身上捞点好处。”
荣庆太妃是一想到恒安侯府就生气,抱怨也是因着忍不住,她说得气了,放下手中的笔,看向裴渊时,她才发现坐在圆木凳上的裴渊就着了一件轻薄的广袖长衫,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沐浴不久。
“是发生什么事了?你怎的这般急急忙忙的就出来了。”荣庆太妃急了,忙朝外喊道:“金嬷嬷,快些拿衣服来。”
内室烤着两盆上好的金丝炭,暖呼呼的,其实一点都不冷。
金嬷嬷就是让人去云端楼拿衣服了,听到荣庆太妃喊她,连忙应下走了回来,将差人去拿衣服的事告诉荣庆太妃叫她安心。
“祖母,无妨。”裴渊半点都不在意,他甚至说不出来自己此刻的心情来,只觉得心里闷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祖母,当年嘉禾姑母和楚姲姲是为何来的秦王府?”
荣庆太妃蹙了眉:“好端端的,你怎么问起这件事来了?你和姲姲吵架了?”
“吵架了。”裴渊应得很干脆。
楚姲姲都知晓他想要她死,如何能不是吵架呢?
荣庆太妃无奈的看了他:“你们俩就没让我省心过。不过,你问这件事做什么?”
裴渊不言。
荣庆太妃知晓他是和自己犯犟了,跟他爹就是一个性子。不然她也不会松口让宋念薇入了秦王府,闹出后面那些事来。
“也不是不能跟你说,只是这件事往后你不能在跟姲姲吵架的时候拿去刺激她。”荣庆太妃叹了口气,在见裴渊点了头之后,她这才缓缓开口。
“当年在皇上站稳脚步之后,我便要求离开皇宫,入秦王府养老。其中有一个缘由是因着寿恩夫妻俩都过世了,嘉禾那没用的丈夫也过世了,我惦记着她,怕她和姲姲在恒安侯府过得不好。”
“离开宫后不久,我便想让她带着姲姲来秦王府住一段时间,结果我让人送去的信,等了好几日才回。我当下便觉得有问题,正要叫金嬷嬷去瞧瞧,恒安侯府的庶子,好似叫傅什么石来着,他求到秦王府门口,说要见我。我本是不见的,但他对守门的阍者说你嘉禾姑母快死了。我当时被他的话吓到,恰好你父亲又不在家,我只得领着人急急忙忙去了恒安侯府。”
“如今我想起来都是后怕的,要是我没有从宫里出来搬入秦王府,要是那日恒安侯府的庶子不来求见我,亦或是我没有听那庶子的话,姲姲多半是真的会死那日。”
“那日的情景你根本不敢想。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路上别说马车,就连人影都没有。金嬷嬷搀扶着我闯入恒安侯府,寻得嘉禾母女时,她母女二人正在院子里淋着雨,就在我要进去的时候,一个雷落在院里的一棵百年大树上,当场就将护在母女身前的乳母砸死,嘉禾母女被溅的一身的血。嘉禾直接被吓傻,姲姲则是昏死过去不省人事。而那时候傅柳氏那个老虔婆正坐在里屋喝着茶,傅杨氏那个贱人在一旁伺候着,婆媳两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我当时恨不能直接将那婆媳二人杀了,但我得先护下嘉禾和姲姲。我把她们带回了秦王府,以最强烈的态度逼着恒侯府签下放妻书,可我还不放心,我让你父亲娶了嘉禾,名正言顺的把嘉禾母女护在身边。”
“一开始你父亲也不同意,毕竟你母亲死后不到一年。在我逼迫下,在姲姲躺在床上整整烧了近五日,险些丧命之下,你父亲退了一步,同意娶嘉禾为妻。”
“可是吧,他们两个是青梅竹马不错,但心里各自有人,在我的压迫下成了婚的两人,还是跟从前一样相处,该吵架的架一点也不少,该在我跟前告的状一分不少。这些坏毛病被看在眼里的姲姲全学了去,她喜欢你,便去烦你。你不理她,她就来告状。周而复始。”
裴渊垂眸看着眼前烘烤着的炭火,他的身子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身上披着的黑狐毛也未能聚拢热意。
很冷。
“父亲心中的人是我母亲吗?”他声音淡淡。
其实他觉得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答案已经明了。
“你母亲本事大,让你父亲头一次违抗我的话。甚至为了你母亲,在我跟前以死相逼。”
“行了,我再说下去你得不高兴了。你回去休息吧,记得去接姲姲,她很好哄的。”
荣庆太妃挥了挥手,她已经累了,往事并非那般好回忆的。
裴渊起身向荣庆太妃行礼,退出里屋。
外头已经下起毛毛细雨,似是要下雪了。
裴渊站在檐廊下,接过金嬷嬷递来的伞,听她道:“太妃年纪大了,有些事她不愿意说。嗣王这些年心里有怨,太妃是知晓的。太妃或许对先王妃有些意见,但她对你和秦王从来都是考虑周到行事,就连你和女郎的婚事,太妃也是考量了许久。如今看着你二人感情逐渐好了起来,太妃便也能安心了。”
裴渊道了谢,等出了青玉阁,他便吩咐正纪去套马车。
他想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