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四年,秋九月,昭帝于神女峰颁诏罪己,禅位于烈帝。烈帝以国家多事,不宜大宣典礼,故于郢都备以龙衣凤袍,践祚而已。
——《梁书·烈帝本纪》
淮河两岸。
北岸的军营之中,长孙拂兰抽出腰刀,吩咐副官:“抓住那些楚国使臣,送到后方大本营去!其余人,跟我上!”话音未落,自己便持刀冲到了岸边,一刀斩落了一个刚刚上岸的楚国水兵的头颅。
有了长孙拂兰做表率,燕人士兵回过神来,这才觉得怒发冲冠:楚人根本不是诚心议和,而是来搅局的!他们纷纷拿着兵刃冲上前去,虽然不能下水,但是对于也是刚刚登上陆地的水兵来说,燕人的这一波猛然冲锋确实有大妨碍。许多楚国士兵一上岸就身首分离。
刘世玉站在船头,对副官一挥手:“放箭。”霎时间,箭如雨下,从高大的舰船上射向北岸的燕人。楚国士兵的登陆压力瞬间少了许多,燕人被这箭雨打得后退了一些,长孙拂兰见状,忙也喊道:“放箭!放火箭!”
燕人士兵本来就是仓促应战,慌乱间,弓兵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长孙拂兰挥刀斩断几只箭矢,抓住在人群中乱窜想要找到自己的下属的弓兵百夫长,又抓了一个百夫长过来:“你掩护他!找到弓兵来,放火箭烧船!”
而刘世玉那边,此刻大船之上已经只剩下寥寥几人,从大船船腹中放出无数小艇,游鱼一般破开水面向着北岸而来。大船上仅剩的舵手迅速转向,将大船掉头而去。
巨大的船只是国家重要财产,即使是长于水战的楚国,也经不起一战消耗五六艘如此巨大的军舰。军舰上虽然裹了一层铁甲,但是骑射乃是燕人立身之本,难保有一两只着了火的箭射穿铁甲,那大船就一整个全都烧坏了。
长孙拂兰这边,在楚军的大船全都安全退到南岸时,才把弓兵都组织起来放箭。江南水网纵横,长孙拂兰在此驻守了两年,已经完全放弃了燕人擅长的机动作战——如果要在此处进行机动作战,那么就需要大量的船只和熟悉水性的士兵。长孙拂兰梦想着打过淮河,但是他所设想的仅仅是如何度过淮河,然后在淮河南岸用骑兵猛冲。确实,淮河南岸地势平缓,相比于淮河北岸尚且有些丘陵的地貌,更加适合骑兵作战。
于是长孙拂兰对于手下士兵的水性训练很有限,基本上是掉进水里淹不死、能游上岸的水平。
但是楚国人从小就和水打交道,就连几乎从没下过水的楚沉掉进水里都能扑腾几下保证自己不被淹死,更别提天天在淮河南岸苦苦训练的刘世玉手下的兵了。
楚国士兵驾着小艇,在浓雾的掩护下登了岸。这时候刚刚把弓兵组织好放在后方、把步兵组织好放在前方的长孙拂兰傻了眼,硬着头皮指挥道:“放箭!冲锋!”
一时间箭矢密集地射将过来。楚国士兵熟练地将盾牌顶在头顶,一路小跑着顶着箭雨冲锋。燕人的箭矢只造成了楚国士兵中一两个人的胳膊中了箭。
很快,双方短兵相交。刘世玉站在淮河上的一艘小艇上,周围还环绕着许多模样相似的小艇。他吹了声哨子,随即自己就跃入了水面,其余小艇上的人,也都跟着跳进了淮河。
岸上,领头冲锋的副官郭明怀听见这声哨响,大喝一声:“兄弟们,今天就是我们杀燕狗报仇的好日子!杀!”
楚军士气大振,一时间向前冲的速度更快了,楚国士兵手里森冷的刀刃向燕人头上砍去。燕人本来准备就不如楚国人充足,又被长孙拂兰胡乱指挥一通,之前的几波攻势对于楚国士兵来说可以算是一点无伤大雅的毛毛雨,现在被楚国士兵这么一冲,顿时便向后退去——他们原来的大营本来就在距离此地二十里处。
长孙拂兰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决定后队变前队,转身向身后的大营逃去。然而,就在他们调转方向向大营逃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后路被刘世玉带人截了。
然而此时长孙拂兰却毫不畏惧,他大笑一声:“刘世玉,你自投罗网,想包我的饺子,不如看看你身后,到底是谁包了你的饺子!”
说完他便带头冲向了刘世玉所带的人马的方向。至于到底大营是否接到了议和有变需要支援的消息,长孙拂兰心里是没底的。刘世玉和楚国使团配合得太快了,即使大营距离原来的议和之处只有二十里地,长孙拂兰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及时的支援。
而刘世玉冷笑一声,对长孙拂兰道:“燕贼,还不受死!”还没等他话音落地,他身后的士兵们便冲了上去。
双方再次扭打在一起。长孙拂兰现在相当狼狈,突然,他挡开一个楚兵的刀,顺手把自己的弯刀向敌人的头颅处砍去时,在鲜血覆盖在他眼球上的时候,他看见了不远处有一处燕人的队伍,于是大喝道:“何不来此!”
果然,长孙拂兰一喊,那队燕人瞬间就转了向,向这边过来。长孙拂兰十分得意,大喝道:“咱们的援军到了!”
刘世玉当然知道长孙拂兰的大本营就在不远处,他敢这么做,完全就是想打一个时间差。他听到长孙拂兰这么一喊,忙也大喝道:“撤退!”
正在正向追击长孙拂兰的郭明怀听见自己长官的声音,知道再不走就要被燕人真的包饺子了,于是叹口气,拧断一个燕人的脖子,大喝一声:“掩护咱们将军!”自己更加奋力地向前追杀长孙拂兰。
长孙拂兰的人本就无心恋战,被郭明怀的人杀得更加无心顾及自己身前的刘世玉一行人,于是刘世玉便带着人从长孙拂兰队伍中穿过,这期间还砍了几个燕人的头。在郭明怀看见刘世玉安然无恙之后,刘世玉默契地殿后,让郭明怀带着人先走。
长孙拂兰虽然吃了瘪,但是他也明白此时不是争一时之长短的时候。他见刘世玉带着人要跑,也不去追,向着自己前方大本营的方向去了。之前他所看见的那队燕人也向着他的方向而来,长孙拂兰朝他们大喝:“走了!回主营去!”
然而此时,那队燕人却依旧向着长孙拂兰的方向过来了。长孙拂兰心说不好,却已经没有时间了,那队“燕人”纷纷抽刀出鞘,已经将长孙拂兰的前锋砍了好几个。
长孙拂兰这才看清,这哪里是什么燕人,分明是他之前让人送到后面主营去的楚国使团!
“娘的!不是说楚国人都他娘的是文弱书生吗?!”长孙拂兰不由得骂出了口,他现在可算是无计可施,不过楚国使团人不多,就算是彻底拼杀,长孙拂兰也不怕什么。
关键是,楚国使团不能杀,要是真杀了楚国使团,那他回去就真的要面对慕容烨“你是不是对朕吩咐你和楚国议和的决定不满”的质问了。长孙拂兰在心里把楚国长公主萧玉骂了个遍,女人就是诡计多端。
不过好在长孙拂兰已经听见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他放下心来。而楚国使团明显也听见了这声音,长孙拂兰奋力地指挥手下抓住了三个楚国使团中的人,其余人都放他们逃回了淮河南岸。
骑马而来的人,带头的事长孙拂兰的副官之一,侯耀。侯耀带着人马把长孙拂兰一等人的后路先围了,防止楚国人再杀个回马枪。长孙拂兰见了侯耀,心下安定,于是带着人灰头土脸地回了主营。
而在淮河南岸,刘世玉刚刚清点完此战的战损。士兵们都很兴奋,已经有人商量着怎么打回老家,把被燕人占领的田地和房子再重新夺回来了。
郭明怀在一旁看着兵部的书记官记录着此战的战功,见刘世玉忧心忡忡,上前来宽慰道:“将军勿忧。此战我军大捷,长孙拂兰此次带来的兵员,折损在此战中的十之**,虽然绝对人数不多,但是足以叫他们胆寒了。”
刘世玉这才笑出来,然而眉间的皱纹还是没有消退:“不知道汉中的情形如何。”
汉中镇前,陆永年乘船过了汉水,爬上高耸的泸州城墙。他低头看向阔别已久的故乡,见城中民生凋敝,不由得眼眶一红。他看向楚河与崔护,笑道:“二位将军,请接旨吧。”
楚河和崔护相互搀扶着跪下。“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汉中校尉楚河、崔护,忠心不二,智勇双全,光复泸州,拜楚河为建烈将军,崔护为奋武将军,钦此。”
二人谢了恩,一旁的陆梧礼扶他二人起来。陆永年念完了这道旨意,对长兄道:“长兄,好久不见,你也要接旨。”
陆梧礼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陆永年,跪下接旨。陆梧礼被封为泸州太守,假节钺,都督雍州、凉州、泸州、甘州四州军事。雍州、凉州、甘州现在都不属于楚国,显然,下一步楚国的兵锋就是这三州。
而如果与长江下游配合得好,也许可以在雍州、凉州、甘州、泸州、黔州、江州、扬州之间形成一个两头插入北方腹地的新月。
但是如此形势除了对于后勤给养的要求过高,也对于楚国朝廷提出了新的要求:如何保证在楚国西川背后的吐蕃人不趁机浑水摸鱼,从楚国和北燕的冲突中得到好处。
城墙上的四人虽然都才刚刚经历过一场大胜仗,但是没人脸上有喜悦的神色。陆梧礼终于得以好好看看自己的弟弟,他上前来拉住陆永年的袖子,把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道:“你总算学会照顾自己了。你现在要留在泸州吗?还是回黔州去?”
陆永年看着自己的兄长,压抑住自己想落泪的冲动,一把将兄长抱在了怀里:“我留在泸州,殿下封了我银青光禄大夫兼泸州监军,大哥,以后你可要小心我了。”
说完,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笑声似乎冲散了这场血战带来的阴云。陆梧礼放开弟弟,笑道:“忠心之人,自然是不怕监军的。我更怕的是,我的忠心传不到殿下的耳朵里。”他看着脸色微变的楚河和崔护,对陆永年道:“这二位将军呢?殿下有何安排?”
陆永年这才想起来项虎还等着楚河过去,于是不好意思道:“楚将军,项节度使请您过去接收三万人过泸州来。”
崔护看了楚河一眼,伸手握了握他的手:“转告项节度使,我留在泸州,收编此次跟随我们起义的民兵。”楚河点点头,转头对陆梧礼道:“陆太守,此次起义能够成功,泸州民兵鼎力相助,功莫大焉。请您尽快清点功勋,向朝廷上书请封,不要漏掉任何一个有功之人。”
陆梧礼看着楚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鬓发,笑道:“这是自然,多谢将军提醒。”
让陆梧礼请封,那么将来泸州众人都要感激陆梧礼。不过按照道理,现在陆梧礼只是假节钺,官职上没有汉水对岸的项虎高,如果楚河提前提醒项虎请封,当然也可以。
不过这就抢了陆梧礼的功劳了。显然,现在楚国要以泸州作为进攻北燕的桥头堡,即使陆梧礼是降臣,也不会遭到楚国上下如此对待。
但是这话不能明说,全看双方的态度。楚河虽然没有和项虎交流过,但是他的判断让陆梧礼十分安心。
楚河对众人行了礼,随即便下了城墙,渡河去安排接收事宜。崔护不明白刚才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楚河刚才那句话说得有些多余——这件事发生在泸州,陆梧礼的地盘上,而且陆梧礼也出力不少,由陆梧礼请封,也是合情合理的。
陆梧礼看着面前呆头呆脑的崔护,不由得心里暗自摇头。不过他本人是很喜欢崔护这样没多少心眼的人的,于是对崔护道:“将军劳累了,今日不如休整一番,与我泸州上下同庆,如何?”
崔护明白自己身上还是楚人的标签更重,况且泸州刚刚归附,增进双方的感情是很有必要的。而且他确实已经一个月没怎么好好整理过自己了,于是笑道:“都听太守大人的!”
陆永年冷眼看着刚才几人之间的交锋,心中厌烦,却也知道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终于等到了长兄说今日狂欢,他笑道:“二位且去休息,今夜不如就由我来守夜。燕人狡诈,万一今夜再次来犯,不能无人防备。”
陆梧礼意外地看向自己的弟弟:“监军才刚上任,就如此辛劳,我实在过意不去。”
他自然是想和自家弟弟好好叙旧。就算陆永年不提,他本人和崔护也不可能完全放松警惕。陆永年笑着摇头:“食君之禄,就要为国尽忠。我这个监军的职位,倒不是在沙场上一刀一枪拼杀来的,自然还是多多上进的好。”
陆梧礼见拗不过他,只好道:“好罢,你且选些仍有余力的士兵守着,到了饭点,我会让人给你们送饭来。”
“好兄弟!”崔护拍拍陆永年的肩膀:“辛苦你!等后半夜,我来换你的班。”
陆永年嘴上答道:“好。”心里却想,到了后半夜,他自然可以留下,想必崔护也不会强行送他回去。
夕阳照在泸州高大的城墙上。在昏黄的余晖中,所有的血肉都被披上了一层温软的衣衫。
神女峰也被夕阳照得满身雾霭都成了绕身烟霞。神峰窈窕,在夕阳中更见妩媚。
礼部新上任的尚书周丛峻挽起了广袖长袍,背后背着公主懿旨,走在仅仅只容得下一人通行的羊肠小道上。山石湿润,山峰高峻而陡峭。周丛峻身后还跟着前来宣旨的小黄门,一行人在山路上靠着山壁走走停停,一开始还对于距离自己脚边仅有三寸不到的数十丈悬崖畏惧不已,现在,每个人都累得靠在岩壁上大喘气,向上抬脚的动作只不过是依靠本能——要是留在原地不走,就真的要靠在山壁上成为饿死鬼了。
没有人想做饿死鬼,于是只好用皇室的命令鼓励自己:我们是奉公主之命来的,必须要把命令传达到才算完成任务。
周丛峻年近四十,已经快二十年没做过这么剧烈的运动了。他此时就差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全然没有了礼部尚书该有的仪态。身后的侍从也无力再管。毕竟人人都绷着最后一口气,向拂云阁爬去。
终于,他们从上午爬到黄昏,看见了在小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平台。众人几乎要像山上的猿猴一样惊喜得尖叫起来,但是碍于没有力气,只能有气无力地鬼号了几句,接着奋力向平台爬去。
这上面就是楚国供奉神女的官祠,拂云阁。
神女峰上下笔直,只有中间这一个凹陷进去的山洞,能够供人修建楼阁居住。礼部的官吏们此时活像回光返照,铆足了劲往上爬,一个个爬到平台上,就觉得腿脚酸软,刚才冲刺时候的神力在一瞬间全都消失了,一个个都翻倒在了平台上,活像一群从天上落下来的大扑棱蛾子。
现在别管什么官什么吏,都只想躺在地上好好喘口气。他们还没躺到一刻钟,便有一个属道人发髻的小童,约莫十二三岁,蹦跳着过来,俯身看他们,疑惑道:“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来这里?”
周丛峻躺在地上,勉强抬起身子,从背后掏出公主懿旨,递给小童:“我是礼部尚书周丛峻,这是公主懿旨,拿给你们阁主,让他告诉陛下和小楚大人,公主殿下有话要和他们说。”
小童漆黑的大眼睛在周丛峻身上和懿旨之间转了转,周丛峻喘着粗气,他刚才能说出那一句完整的话,已经算是他回光返照了。他看着小童,唯恐小童要让他再说一遍。
好在小童并没有辜负他外表上看起来的那股聪明劲,拿着懿旨蹦蹦跳跳地转身向平台深处的那座高耸阁楼而去了。周丛峻这才想起来打量拂云阁。
拂云阁坐落在平台深处,阁顶处立着一尊小型的神女像,神女头顶岩洞的洞顶,神色坚毅。阁身总体而言是宝塔状,一共七层,第一层大殿中供奉着一尊铁制的神像。山中潮湿,经年累月的水汽侵蚀下,铁制的神女像外表原来所附的彩绘早已锈蚀殆尽,只剩下了包裹在红色锈斑中的黑色铁胎。神像前供奉着香炉香案,桌上摆着水果,看得周丛峻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七层拂云阁,每一层檐下都挂着风铃铁马。山风拂过,吹出一阵阵轻快的金属撞击声。
拂云阁之前,是两块用竹篱笆围起来的地。一块种了些药材,一块种了些食材。
篱笆之外还撑起了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晒着一些衣物。周丛峻看着篱笆里的小白菜,想起了自己曾经在家乡时见过的母亲种的小白菜。
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了。
周丛峻收回视线,却感到自己头顶的光线一暗。他抬起眼帘看去,一个穿着□□袍的年轻男人,头上虽然顶着个发髻,但是头发都从发髻中溜出来了,看起来像只炸毛的猫。年轻男人弯腰把他扶起来,递给他一瓢水。周丛峻来不及表达谢意,直接大口大口地把瓢里的水往嘴里吸。年轻男人拍着他的背:“慢点喝,小心呛着。”
之前传话的小童也拿着一瓢水,利落地扶起一个人就往他嘴里喂水。年轻男人看见了,出声提醒:“你慢着点,会呛着人的。”
“哦。”小童答应一声,尽量放缓了动作。一行人在师徒二人的清泉浇灌下,躺在地上渐渐恢复了一点力气。年轻男人站着看着他们:“我就是拂云阁的阁主,你们可以叫我‘阁主’,也可以叫我‘缥缈真人’,”年轻男人思索了一下,“或者‘长黎’,也行。”
这时候周丛峻的理智逐渐回笼,他挣扎着站起来,感觉自己身上的所有关节和肌肉都像是被重组了一遍。他一起身,其余人也就不好再躺着,只好跟着起身。顿时平台上一阵龇牙咧嘴、倒吸凉气的声音传来,长黎阁主含笑看着他们,周丛峻勉强维持着他朝廷二品大员的威仪,对长黎道:“在下礼部尚书周丛峻,见过缥缈真人。”在听到周丛峻不姓屈的时候,长黎的眉心微动,他给周丛峻还了个道人的礼,把所有人往阁里让:“既然是朝廷之人,那就先往楼里请吧。”
众人看着拂云阁,脸上的神色都不轻松。等到他们真正迈进了拂云阁,果然不出他们所料,第一层只是一个供奉神女的地方,并没有可供休憩待客之处。于是众人跟在长黎身后,看着小童身手矫健地顺着楼梯旁的栏杆跃上了二楼,众人只好再次提一口气,暗中倒吸着冷气地爬上了二楼。
到了二楼,众人终于看到了十来个放在地上的蒲团,在长黎说出“请坐”二字的时候,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在蒲团上坐了。长黎身旁的小童忍着笑,长黎打发他去给客人倒茶。
长黎自己也找了个蒲团坐下来,对众人道:“各位的来意,我已经知晓。请各位稍等片刻,我的两个徒儿正在做晚课,还有一刻钟的时间,他们就会下来。”
小童倒了茶来,还贴心地给他们每人带了一碟点心。众人几乎称得上是眼冒绿光地看着眼前的点心,一刻钟的时间不到,所有点心都被人扫荡干净。长黎笑着看着他们,周丛峻却觉得他好像不像是在看面前的这些人。
周丛峻的目光在长黎面上打转。长黎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对周丛峻对视而笑。周丛峻没有从这种对视之中感受到任何敌意,或者说,他没有从长黎的神色中感受到他确实地在看这个世间的事物。
或者说,周丛峻不确定长黎是否还认为自己是此世中人。
周丛峻被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这并不是对长黎神态的恐惧,而是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
一个思维还在此世的人无法预测像长黎这样的出世者的任何行动,只有出世者主动遵循世间的规则,世间人才能像捕捉蝴蝶一样抓到他衣袍的一角。
长黎显然从周丛峻的脸上看到了这种忌惮。他毫不在意,这时,从三楼下来两个人,众人一看,纷纷行大礼:“臣等参见陛下。”
下来的正是刚刚在三楼抄写经文的楚沉和萧钺。楚沉和萧钺二人也都穿着和长黎样式相似的衣袍,束了发髻。楚沉站在萧钺身后,萧钺笑道:“平身吧。”他说完,转身对长黎道:“师父勿怪。徒儿身上尚有一桩凡俗未了。”
长黎点点头:“我知道。你今日便将它了了罢。”
众人见萧钺对长黎也如此恭敬,不由得暗自咋舌。周丛峻站起来再一次拜见萧钺:“陛下,臣是新任的礼部尚书,周丛峻。”萧钺看了他一眼,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楚沉也跟着坐在萧钺身后的蒲团上。周丛峻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名声很大的小楚大人,似乎过于沉默了。
他把长公主对于白夫人的安排、萧钺和楚沉出家的事宜都说了一遍。萧钺听完,点点头:“辛苦各位。”吓得他对面蒲团上的所有官员都站起身来纷纷求萧钺恕罪。萧钺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周丛峻:“既然你是礼部尚书,那么正好,我最后的旨意就由你来润色,润色完带给皇姐罢。”说完,萧钺便起身,并不关注周丛峻等人的反应,转身对长黎道:“师父,弟子晚课完毕,想先去用饭了。”
长黎点点头:“你们师兄已经先去厨房了。你俩注意分寸,不要把帮厨闹成了毁掉厨房。”
“这怎么会呢?”萧钺颇有些尴尬。楚沉也尴尬地摸着自己的鼻子笑道:“师父不用担心,我们会帮师兄吃完所有菜的。”说完,二人便逃也似地下了楼,徒留一众官员还沉浸在惊讶之中。
长黎对官员们道:“如今你们想说的说了,想要的也拿到了,请各位恕山斋简陋,不堪留客,不如各位与我等就此别过,如何?”
官员们当然不敢再留,反正他们是不敢吃皇帝陛下从厨房亲自端给自己的菜的。于是累得半死不活才爬上来的各位官员们,连口饱饭也没吃上,就这么抖着腿继续下山了。
在拂云阁的主体建筑之后,一个单独的小木屋里,那个十二岁的小童正在锅边十分威武地挥着大勺炒菜。一旁的萧钺和楚沉一人捧着一个调料罐子,小童把锅里的青菜腊肉颠了一颠,大喊一声:“盐!”
楚沉忙舀了一勺盐撒进去。小童道:“再来一勺!”楚沉拿出了当年练飞镖的气势,把一把盐洒在锅里,如同撒了一把铁砂进去,锅里一阵乱响。
楚沉这边刚撒完盐,小童又大喊:“椒!”这下萧钺手忙脚乱地扔了一把花椒进锅,他的动作比楚沉笨拙,加上他本人怕烫,缩手缩脚的,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做这个动作,看起来竟然有些猥琐。
小童满意地点点头:“好了,这下没你们的事了。去玩吧,看着旁边蒸锅里的饭,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楚沉凑近锅,深吸了一口气。萧钺怕他被油溅到,忙拉走了他,一边还对小童道:“多谢柴咏师兄。”
小童明显被萧钺的这声“师兄”取悦了。他又往锅里添了几片腊肉,道:“二位好师弟,你们就瞧好吧!”
萧钺拉着楚沉离开了热火朝天的厨房里间,来到了只蒸着饭的厨房外间。今天的饭是萧钺淘的米,楚沉决定放多少水,二人坐在蒸锅旁的小竹凳上,都忐忑地看着热气腾腾的蒸锅。
拂云阁的厨房后面有一处小小的瀑布,落在洞中凹陷处,形成了一个小水潭,水清澈甘甜,几人的生活都靠着这处活水。
楚沉盯着冒着热气的蒸锅,突然问萧钺:“你真的愿意吗?”
“什么?”
“你真的心甘情愿地下了那道《罪己诏》,禅位给长公主吗?”楚沉说的是萧钺给周丛峻的那封信的内容。
“怎么会不心甘情愿呢?”萧钺笑出声来。他随即看向楚沉,见楚沉并没有看向他,伸手去拉过楚沉的手。楚沉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放在手心抚弄,仍旧看着蒸锅,一言不发。
萧钺的心里涌出一种源源不断的恐惧来。他害怕长黎,也害怕楚沉现在脸上的表情。
楚沉现在的表情,很像周丛峻看到的、长黎看人的神色,他好像是在看蒸锅,又好像没有在看它;他似乎是在看一口蒸锅,又好像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或者他什么都没有看。
萧钺看不明白,也不能理解楚沉和长黎的脸上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神色。
他害怕哪一天他一醒来,就发现楚沉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中。而他没有任何办法找到楚沉。
“我平生最后悔的事,就是作为一个皇帝认识了你,濯卿。”萧钺没有意识到自己用力地握着楚沉的手,甚至已经把他的手握出了红痕。但是楚沉没有任何反应,还只是看着蒸锅,好像其上有世无其二的绝世蛊方。
当萧钺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连忙松开了楚沉的手。然而楚沉连缩手的动作都没有,只是终于转头看他:“嗯?怎么了?你的话说完了吗?”
楚沉脸上的疑惑刺痛了萧钺。可惜,他想,现在他的体质和楚沉的互换了。如果自己还是之前那样孱弱的体质,恐怕是经不住楚沉这么一瞥的。
自己恐怕会吐血。萧钺想。
然而他知道如果自己不继续说下去,楚沉不会给他任何反应。萧钺重新捧起楚沉的手,看着楚沉道:“濯卿,你是不是在怨我?真真假假,我曾经对你做过的事,十之**都不是我愿意做的。虽然现在木已成舟,但是濯卿,我还是祈求你的原谅。”
楚沉的瞳仁很黑,让萧钺想起了深夜时拂云阁后面的水潭,幽深,见不到底,让站在潭边的人总有掉下去的恐惧。他看着萧钺,露出一个觉得他十分可笑的笑容来:“萧隽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你以为我如今还分不清吗?”楚沉看着萧钺,带着虚浮又僵硬的微笑,站起身来走到萧钺身边,将他整个人揽进自己怀里,一手抱着萧钺的头,一手勾起他的下巴,笑道:“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不重要了。”
萧钺在这一瞬间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接下来便是变本加厉的心脏狂跳。萧钺甚至语无伦次:“那、重要......”
“的是什么”还没问出来,楚沉便俯下身,吻在了他的眼睑上。温热而又湿润的感觉一路向下,从萧钺的眼睑蔓延到他的唇上。萧钺完全没有心思做这种事,推开楚沉,直视着他的眼睛:“濯卿,你告诉我啊!”
楚沉又一次露出了像是沉在水底的蝴蝶一般的笑容,美丽,但在他闪耀的鳞粉上,沾满了寒凉的死亡气息。他歪着头,疑惑地看向萧钺:“这对你来说,不重要吗?萧隽和,我以为你认为这个很重要。”
萧钺再一次被如同水潭寒气一般攀附着他的后背而上的恐惧镇得动弹不得。他在能够搅碎他的大脑的忧虑中,竟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几天刚从长黎那里听来的传说。
据说神女峰上供奉的神女,她所拥有的能力中,最神秘也是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扭转生死。
至信神女者,生者可以速死如同朝菌到夕,死者可以还魂如同从来未死。
萧钺看着楚沉,他的唇瓣温柔地覆在萧钺的唇上。萧钺此刻却动弹不得。
“你们在干什么呢?饭不吃了?”一个声音打断了萧钺和楚沉的动作。长黎靠在厨房门边,看着二人:“你俩注意一下,不要把你们师兄带坏了。出来吃饭,饭都要凉了。”说完,长黎就转身出去了。
楚沉放开了萧钺,似乎又恢复了正常:“萧隽和,帮我把锅盖拿开,我来盛饭。”
萧钺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沉默地掀开锅盖,把缺口的陶碗递给楚沉。楚沉行动如常,利落地盛了几碗饭,在萧钺走过来拿饭的时候凑近他耳边说了一句:“别担心。”
萧钺又是悚然一惊。他看向楚沉,楚沉露出一个会出现在寻常十五岁少年脸上的笑容,似乎真无忧虑。
然而楚沉什么都没说,继续端着饭出去,坐下和长黎、柴咏一起吃起来。萧钺一个人最后坐在了桌子边上,看着大快朵颐的柴咏,只觉得自己嘴里的食物味同嚼蜡。
郢都,公主府。
公主府的正堂,萧玉身着帝王冠冕,堂下坐着一众大臣,赵和、杨少唐、吴山、熊凤城、谢石、苏锋,还有新上任的吏部尚书韦班和工部尚书史达,都到了。
除了还在出差的周丛峻以外,现在公主府上的这些人可以说是目前楚国朝廷栋梁中的栋梁了。
长公主坐在堂上,开口道:“本宫明日登基。登基典礼周尚书走之前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此乃多事之秋,典礼难免简陋,众位卿家不要见笑。”
有谁敢见笑呢?在场的各位都忙告罪。长公主一摆手,道:“不过,本宫今日召你们前来,不是说这个的。”
堂下的大臣们复又安静下来。长公主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视了一圈,缓缓开口:“众位,你们认为,当前我楚国第一紧要事,是什么?”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各位臣子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赵和道:“回禀殿下,是富国强兵,以图收复中原。”
“不错。”长公主点头:“列位,有无良策?”
又是一阵沉默。户部尚书谢石首先站出来:“目前户部记录在册的土地,都是二十年前的情况,应当重新丈量土地了。”
长公主赞许道:“不错,既然要重新丈量土地,本宫这里有一计,可供谢尚书参考。”
“每户人家三年中要提供一个男子参军,如果按时供给,就可以给他的长子秀才的司法待遇;如果不按时供给,则需要承担比之前多三分之一的赋税,但是依旧可以得到子辈无功无才做秀才的待遇。不过,若是二者都不满足,也有办法。”长公主看着堂下众臣各异的脸色,道:“举报一个不按时供给军士、不按时按量缴纳赋税的邻居,可以获得被举报者十中之三的家产,剩下的十中之七归朝廷;如果被举报者既没有按时供给军士、也没有按时供给赋税,那么举报人的报酬提高到一半,剩下的一半仍旧归朝廷[ 此处有借鉴汉武帝告缗令的内容。]。另外,在战场上有功的战士,按照功劳赏给田宅奴仆;如果不想要田宅奴仆,可以把钱财兑换成给子孙的待遇,比如给自己的长子挣一点举人待遇。你们看,这样如何?”
堂下众人面面相觑。新上任的吏部尚书韦班性格耿直,直接道:“殿下此举,为国为民,微臣等自然明白。只是此举一出,朝中难免酷吏横行——”
“这不要紧。”长公主打断他,看向赵和:“御史台的职责就是监察酷吏,赵大人,你说能不能做到?”
赵和被长公主这么称呼,浑身一抖,忙站起来道:“微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韦班又道:“殿下如此鼓励告密之人,恐怕举国上下告密成风,毁坏民风——”
长公主再次打断他,看向熊凤城:“熊尚书,你来说,这几年的征兵情形如何?”
熊凤城起身道:“十年来,天下田地兼并之势愈演愈烈,大户吞吃小户,将其变为自家的佃户,朝廷户籍册上的户口数量减少,按照每户一人的征兵标准,朝廷兵员已经连续五六年都呈下滑趋势。”
长公主看向韦班:“爱卿可有其他良策,不动刀兵,使天下大户尽数消弭?”
韦班无话可说。长公主见此,对堂下众臣道:“各位还有什么不解之处,一一道来。本宫不是针对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你们是国家重臣,如果你们都不从心底里理解、支持本宫的命令,那么本宫何以治天下?”
众臣都站起来道:“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长公主满意地点点头,正要继续说下一件事,突然一直沉默的工部尚书史达道:“殿下,臣有一计。”
长公主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史尚书请讲。”
“家中有能打铁造器者,统统上交州县,为国铸造刀兵甲胄,技艺高超者可以选入郢都。选入州县者,家中赋税减少三分之一;选入郢都这,赋税减少一半。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长公主很喜欢这个提议,她居然把器皿锻造忘记了:“很好,很好,就按照你说的办。”长公主笑着看向史达:“传旨下去,封史尚书为公主府长史。”站在长公主身边的晴翠道:“是。”她现在是长公主身边记录一切机要的女官。
众人大惊,长公主笑道:“当然是令史尚书兼领公主府长史。众位卿家不必担心,本宫昨夜观史,见古时有能人贤士被征辟为官员属吏,心向往之。本宫明日就搬入皇宫,公主府会空置下来,不过现在丞相之位无人担当,本宫也不打算再封一个丞相,因此,日后公主府,会替代丞相府,成为楚国皇宫之外的中枢。”长公主说完,笑着站起来:“各位,你们可都是在我公主府长史的名单上,可不要堕了公主府的名声。”说完,长公主便轻轻道了句“各位请回”,转身便离开了公主府。
月轮东升,今天是九月十四,月亮接近满月,才刚一升起,整个天下便都沐浴在了银白色的华丽月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