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州城外,悬炉山下。
密林中,深浅不一的绿叶后闪过一个身影,沉重的喘息声飘散在空气中。在这个身影闪过不久,马匹的呼吸声和马蹄声就降临了此地。一支羽箭撕破空气,狠狠没入了前方的泥土之中,只留下箭尾的羽毛在兀自颤抖。
一个北燕贵族打扮的青年男子坐在马上,一手挽着强弓,翻身下马,快步走到箭矢处,见没有收获任何猎物,不满地“啧”了一声。在他身前,灌木掩映之后,一个树洞之中,浑身是汗的崔护透过树叶盯着伊娄穆。
娘的,终于到了这一天了。
崔护在被独孤杰从饮梦楼带走之后,便被送到了悬炉山脚下的猎场当中,作伊娄穆的猎物。伊娄穆在泸州还是保留着燕人的习惯,一月之中,至少要出猎三次,倒是把城中琐事还是交给原来的泸州城太守陆梧礼处理。只不过泸州城中,伊娄穆带来的燕人士兵,如同天神下凡,作奸犯科时汉人官吏不敢处理,而伊娄穆更不会管这些小事。故而泸州城中现在是“宁躲一弯刀,不躲一宝剑”——惹了汉族官吏,若是逢上燕人心情好,可能还会管上一管;要是惹了燕人,那就是无人可管了,全看燕人一念之间。
崔护看着伊娄穆逐渐接近自己,看准了方向,猛地向树洞外跑去。伊娄穆果然立马伸手抽出背后的箭矢,搭弓射箭,又是一箭,“嗖”地钉在了崔护脚边的地里。
这并不是伊娄穆箭术不精,而是他在享受猫捉老鼠一般戏弄猎物的快感。
崔护作势躲了一下,随即又消失在了丛林之中。伊娄穆挑了挑眉,一吹口哨,立马有一声鹰唳传来。一只健壮的猎鹰落在伊娄穆肩头,伊娄穆从自己腰带上解下一块布料放在鹰面前,又伸手摸了摸它,那鹰便从他肩头突然飞起,从上空俯瞰着下方的丛林。
崔护已经爬到了一棵树上。这棵树不仅枝繁叶茂,而且树枝上还有藤蔓缠绕,树上多一个状似野人的崔护,人很难分辨。
但是鹰就不一样了。
崔护皱眉看着盘旋在树林上空的鹰。那鹰离他越来越近了。崔护咬咬牙,从怀中掏出一把弹弓,瞄准了也正在向他俯冲下来的鹰。
“呱啊——!”鹰发出一声惨叫,身子一歪,随即又发出一声尖唳,继续向崔护俯冲。崔护身在树上,只好将自己闪到树干背后。而伊娄穆盯着鹰俯冲的地点,迅速来到崔护所藏身的树下,搭弓拉弦,瞄准了崔护。
崔护从腰间拔出自己的短小匕首,顾不上手臂上被鹰爪挠出的伤口,看准了时机,一匕首狠狠地划在了鹰的翅膀与身躯的连接处。匕首十分锋利,顿时,鹰翅与其身躯就只剩下一半连接在一起了。
鹰惨叫一声,身躯歪向一边。崔护抓住时机,顺手一刀割了鹰的喉咙。腥臭的鸟血喷洒在崔护的脸上。崔护忙将落进嘴里的鸟血吐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滑下树干,小心翼翼地落地,看树下的情形。
这扁毛畜牲是伊娄穆的爱宠,之前还发生过伊娄穆的宠姬,一个燕人女子,这鹰啄了她一口之后,竟然三日不食,盘旋在她床边鸣叫。于是伊娄穆不忍看爱宠憔悴,把这燕人女子活剐了做成了肉条,一条条喂鹰吃下。
这燕人女子是玉箫的姐姐。
玉箫就是伊娄穆去饮梦楼时,怀中抱着的那个小侍。
崔护看着树下塌陷下去的陷阱。这是一个崔护他们一班汉人猎物早就准备好的陷阱,里头是削尖了的树枝,还涂上了楚河从伊娄穆手里薅来的见血封喉毒药。
崔护看见陷阱当中,伊娄穆俯趴在坑中,有三根尖利的树枝已经穿透了他的身躯,从背后露出鲜红的树杈尖来。崔护冷哼一声,将从树上掉下来的鹰的尸体扔到坑中。
就在这时,鹰的尸体被一道刀光一劈两半。崔护被吓了一跳,只见坑底的伊娄穆目眦欲裂,握着腰刀的手不断颤抖:“你们这帮......肮脏的汉人,竟敢暗算于我!”
崔护惊魂甫定,意识到伊娄穆虽然重伤,但是没死,并且一直在坑底忍着剧痛,想要靠这一招来杀死前来查看的人。幸好自己刚才一时兴起,扔下去的是鹰,否则刚才被一劈两半的就是自己了。
不过伊娄穆身上被捅了三个血窟窿,并且上面还有剧毒,经过他自己这么一折腾,脸色顿时发青,嘴唇都是乌黑的。崔护冷笑一声,捡起地上的一根粗壮树枝,一言不发地朝伊娄穆后脑打去。
伊娄穆的脑袋像是一个小型的冬瓜,在崔护的打击下,没几下就开了花,红的白的混杂在一起,十分好看。
崔护还怕他不死,一直把伊娄穆的脑袋瓜子拍成颈子上的一滩肉泥,这才罢休。崔护放下树枝,手臂有些酸,心里却十分畅快。他抬头一看,却见方吾也是和他一样,一身的汉人猎物装束,站在陷阱坑的另一头,看向他:“快到时间了,我们要赶到指定地点集合。”
崔护抬头看了看太阳,点头,二人一路无言地向着悬炉山旁的一处山谷中走去。
悬炉山,以其地势显要而得名。山峰当中裂开一条山谷,却在顶峰初再次合拢,整个山峰如同一个悬空于地上的丹炉,故称“悬炉山”。
今日,是伊娄穆狩猎的日子。
也是猎人和猎物地位翻转的日子。
站在营帐外面的楚河,身上穿着一身不甚雅观的服侍,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
到时间了。
独孤杰靠在燕人女子身上,嘴里衔着另一个汉人女子剥的葡萄,戏谑地看向楚河:“还是你们汉人懂得怎么蛊惑人心,你才来了没几天,就和伊娄大人讨了‘见血封喉’,直接把那个玉奴还是玉箫,给毒死了。清漪,你是怎么蛊惑的伊娄大人?不如把你蛊惑伊娄大人时跳的那剑舞,让我们也见识见识?”
独孤杰身旁的燕人将领,都看着楚河,发出一声声猥琐的笑声。楚河气定神闲地站起来,看向独孤杰:“他叫玉箫。”
独孤杰一愣,不过对他而言,宠物的抱怨不足为奇。楚河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看向了独孤杰倚靠着的燕人女子:“妾斗胆,请独孤大人身边的阿音珠姑娘击鼓。”
独孤杰一愣,微微起身让阿音珠能够站起来,阿音珠向独孤杰撒娇,抱着他的手臂道:“爷,他是什么东西!怎么配让我来给他击鼓!”
独孤杰的身后立马有人替补了阿音珠的工作。独孤杰笑着捏了捏阿音珠的脸颊,又伸手拍了拍她的脸,眯起眼睛笑道:“快去,别让我失望。”
阿音珠身体一颤,忙答应了,气鼓鼓地走上楚河所在的木台,拿起鼓槌,突然开始用力在鼓面上敲打。
没人发现,阿音珠的眼中含着泪水,她的泪水被眼中的愤怒所燃烧,眼眸仿佛盛满了寒夜当中的月光。
阿音珠父母早亡,只有个弟弟相依为命,不知他得罪了独孤杰,被独孤杰扔进了这个猎场中。
阿音珠连弟弟的尸体都没见到。她收到的只有一根被刀剑斩为两段的腰带,上面全是血迹。
独孤杰把这东西赏赐给阿音珠,满意地看到了阿音珠的臣服和顺从。
独孤杰是北燕贵族,他不仅要征服汉人,更要确定自己对于燕人仍然保有绝对的统治力。
不仅是他一个人这么想,所有拥有奴隶的燕人都这么想。
“咚隆隆!”鼓声骤然响起,把营帐中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阿音珠转头,独孤杰觉得她一定是在挑衅清漪。阿音珠,本就是一个桀骜的名字,它的含义是比太阳更耀眼的女孩。
独孤杰喝着身后女子递上来的酒,饶有兴味地看着最乖巧、最名贵的两只宠物在自己面前邀宠。
现在伊娄穆不在,他也可以使唤一下伊娄穆的宠侍。
阿音珠看向楚河,眼中满是复仇的怒火。
她原本也不愿意和汉人合作,但是,她不得不承认他们说得对。
如果她不借汉人的手,这辈子都无法为弟弟复仇,更无法摆脱一辈子都是供人消遣玩乐的女奴的命运。
她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鼓声响彻天地。楚河从腰间抽出剑。他今日佩戴的不是软剑,而是三尺长的汉剑。
伊娄穆看得出楚河的出身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员外郎土财主家的少爷,不过这些年来在北燕的地界,这样落魄的汉人贵公子简直太多,伊娄穆也没有怀疑楚河是南方来的人。不过他自从被楚河和玉箫的争风吃醋取悦了之后,就对楚河放松了警惕。一个汉人贵公子,居然愿意为了他和一个身份低贱的小侍吃醋,并且闹到要杀了对方的地步,伊娄穆被楚河殷切的目光注视着,完全地沉醉在了自己绝佳的魅力和最高的权势当中。
因此当楚河向他要见血封喉的毒时,他没有多过问,就给了。
玉箫第二天就死在了此毒之下。
伊娄穆看着脸上全是战胜情敌的快意的楚河,揽过他的腰,在他的唇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从此之后,楚河在伊娄穆身边可以说是恩宠愈隆。除了伊娄穆放着军事机密的书房不让他进,其余地方楚河都能随意出入。
而没有人会在意玉箫死了之后,楚河手里见血封喉的毒用来做了什么。
玉箫在喝下毒药之前,告诉楚河,他要葬在姐姐的墓旁。
玉箫的姐姐只剩了一具白骨,穿上了生前最华丽的首饰,被装进一口薄棺,葬在了乱葬岗。
她下葬不到三天,玉箫就见到跟着姐姐下葬的项链,出现在了伊娄穆手下一个副官的宠姬脖子上。
副官对着歇斯底里的玉箫不以为然,转而对伊娄穆行礼道:“大人,这项链如此美丽,怎么能埋在地下,无人欣赏呢?小的于是就把它拿了回来,您看,给我这宠姬不是刚刚好?”
副官将宠姬往伊娄穆面前一推。宠姬亮出了戴着项链的脖颈,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玉箫的胸腔中翻涌着怒气。伊娄穆不喜欢女人,他随便打眼一看,道:“不错,这项链就赏你了。”
玉箫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意外地是自己居然在看到这条项链的那一瞬间,想起的是姐姐从前在家乡月光皎洁的夜晚,坐在高高的草丘上歌唱的样子。
他以为自己忘记了。
他以为自己能够对姐姐的遗物毫无反应。
他认为自己应该对伊娄穆的决定表示赞同:“伊娄大人说得对,是我糊涂了,还希望将军不要生我的气。”玉箫盈盈拜倒在地。
他看到伊娄穆的靴子走到他面前,他听到伊娄穆从他头顶降下审判:“你知道错了就好。起来,今晚跟我去城外的温泉。”
玉箫厌恶自己脸上的神色。他惊喜地跳起来,抱住伊娄穆撒娇:“大人真好!”
楚河手握汉剑。三尺青锋,冷冽如水。剑锋安静地映出楚河的眉眼。侍女路过,向营帐中焚着香的香炉中又撒了一把香料。
鼓声越来越急促。有人有些意外地看了阿音珠一眼,却见她满脸的嫉恨之色,于是笑着和身边的侍从调笑:“你看,你们这些人真是,见不得旁人有一点儿好处。”
香气氤氲在营帐之中。独孤杰侧卧在美人膝上,困意袭来,也不甚在意,可能是今日酒喝多了。美人的双手肤色雪白,如同美玉雕成,又比美玉柔软得多,不停地在他喉结处抚弄。他睡眼朦胧地拂开美人的手:“听话,等晚上我去你那儿。”
美人松开手,独孤杰隐约间听见周围的人似乎都醉倒了,浪荡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他为自己的定力感到自豪,却感觉到美人的手再一次抚上了自己的脖颈。
“别着急......”他感到颈间的皮肤上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接下来,剧痛从颈间传来。
他身后的女子站起身来,独孤杰的头像个乏善可陈的竹筐,直接砸在了地上。他模糊的眼神扫过上方,看见这个他不记得名字的女子将沾了血的匕首在自己衣服上擦拭干净。
......这匕首十分细窄,应该是伪装成女子的发饰带进来的。
独孤杰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么一句话。
此时,悬炉山旁的山谷之中,一队人马从谷中冲出来。山谷放大了马蹄声和人的咆哮声,听起来竟然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营帐中仅有的几个尚未被香气和酒水中的迷药放到的燕人将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反手抽出自己腰间的弯刀,还没把自己身边的侍从砍倒,就被一柄雪刃穿胸而过。
楚河手里握着长剑,长剑尖上滴着血。他回头向发出巨响的山谷看去,一群衣衫褴褛的奴隶坐在马背上,身后跟着衣装整齐的泸州汉人府兵。
崔护策马朝着营帐中的楚河飞奔而去。他伸手将楚河拽到马上,手持一柄长枪,将营帐中的燕人将领纷纷补了一刀,之后的马匹随即便到,即使没有被刀剑杀死,这些人也会被马匹践踏而死。
此时,郢都中的长公主面前正摊着两封信。一封是她写给北燕皇帝慕容烨的信,另一封是前几天汉中前线,接替了崔护的刘瑾君写给郢都的密信:“泸州陆梧礼,在楚河、崔护的说服之下,愿弃暗投明,于九月十三日在泸州起事,汉中是否在此日策应泸州,请殿下、陛下指示。”
长公主自然不会不答应这样的请求。同时,算算时间,在淮河前线,九月十三日,也是楚铎的使节团到达的日子。
明德四年九月十三日,卯时四刻,淮河前线。
淮河北岸,北燕大营中旌旗猎猎。北燕淮河一线主帅长孙拂兰坐镇中军大帐,将整个营地向前移动了二十里,留副将吐谷浑仪在原本的营地处继续留守,将精兵三千带在身边,一大早就对着淮河南岸敞开了大门,严阵以待。
前几天,楚国的长公主突然写信给皇帝,要求讲和。
北燕军中高层在收到这个消息时不由得都暗自一思忖,以为是和自己暗中传递消息的楚铎被发现了。
但是仔细一想,如今楚国最大的玩家已经换了人,楚铎现在是长公主的亲舅舅,并且如果议和,那么前来议和的使节可以算是身负重任,这也不算是对楚铎的明升暗降。
并且,前几个月楚国汉中军中还在偷袭过程中走失了一名将领,听说之后还有另一名将领因为此事受牵连,也被斥责出军中了。
现在守汉中的是原来守淮河前线的刘世玉,来代替刘世玉的是从泸州陆家叛逃到楚国的陆家小子陆梧恭。
很明显,楚国现在整个前线的将领布置处于一个虚弱时期。加上朝中震荡,如果长公主此时想要议和,即使没有形成长久的和约,而只是争取了几年的和平,那么对于长公主来说也是有利的。
北燕方面能够理解长公主议和的出发点。然而北燕朝中赞成和谈的人不少,但长孙拂兰明显不是其中之一。
他一直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能带人亲自踏过这条淮河,而无需旁人多管闲事。即使在刘世玉的防守之下,淮河南岸固若金汤,并且长孙拂兰几次进攻之下,反而还被刘世玉吃掉了不少兵力。
但是现在不是刘世玉不在淮河南岸了吗?长孙拂兰觉得自己的机会到了。
然而朝中的皇帝慕容烨并不这么认为。北燕朝中世家纵横,慕容烨的父亲又是个多情的,膝下皇子众多,慕容烨只是在朝中争取到了各个世家比旁的候选人更多一点点的支持,方才能够上位。
换句话说,他也需要边境安宁一段时间,用来坐稳这个皇位。
南北双方的最高首脑在从未谋面的情况下,心有灵犀地一拍即合。
长孙拂兰在几日前接到洛阳来的皇帝密信时,气得砍了桌案的一角。他的副将上前安抚他:“将军勿忧,现在议和不过是权宜之计。”
“我当然知道这是权宜之计!”长孙拂兰感到气恼:“但是我还有一年就要调防走了!在这一年里,我又不能抗旨!”
燕人尚武,就像楚国尚文,一个以翰林院做演武场,一个以沙场做晋升梯。长孙拂兰并不是真正跟着父兄马背上夺了汉人半个天下的人。上一辈的英雄在南方武安帝,这个从北方逃到南方的小老鼠的手中,被他乌龟壳一样的防守,在武安朝的二十八年内,纷纷耗尽了英雄气,被长生天召唤回去。剩下的基本都是没有经历过北燕八将和南国二鬼将对峙的年轻二代们。
不过南楚军中,倒是没有北燕如此高比例的世家子弟,这也是被燕人经常嘲笑的一点。
南楚的贵族们,只敢关起门来写几笔字罢了。
长孙拂兰很气恼地在今天一大早便起身,准备好迎接南楚的使团。前几天他刚刚被慕容烨派来的使者明里暗里地敲打了一顿,警告他不要破坏和谈。
长孙拂兰这次是两头受气,但他也没有办法,坐在皇位上的人不姓长孙。
使者慕容烂站在长孙拂兰身边,斜着眼观察他的脸色,明白这人心里憋着一团窝囊气,不由得在心里暗笑一声。
窝囊气也只能憋着。慕容烂十分畅快,当年在塞外时,长孙家就曾经是慕容家争夺北燕部族魁首位置的有力竞争者,到最后还是慕容家和长孙家联姻才解决了这一点。
北燕方面的两人各怀鬼胎地站在大营门口,看着烟波浩渺的淮河。
而南楚方面,情况未必比北燕方面更好。
楚铎身着使臣官服端坐在船中。外面的侍从,除了和他一同来和谈的朝廷官员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人物,长公主身边的女官,远芳。
当然,长公主也给了她使团副使的身份,但是她女子的身份以及上船之后的举动,还是让其余官员觉得难以启齿。远芳带着一群侍女上了船,然后就吩咐她们记好舞蹈的动作,到了和谈的时候不要出岔子。
楚国官员们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地里都议论纷纷。这一趟是去和谈的,不是去卑躬屈膝、丧权辱国的。现在楚国在军事方面没有明显的败势,长公主这么一弄,显得楚国十分急于求和,这会让楚国陷入被动。
有的官员想要找楚铎谈一谈这个问题,但是想起前几日郢都中的风波,只能揣着一肚子的话默默地回到房间里去。出发之前,长公主有令,郢都之事是绝对的机密,不论和谈情况如何,谁要是敢在进入和谈队伍之后谈及一个字,斩立决。
而官员们也不好劝远芳不要做出此等献媚之举,碍于她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女,没人敢得罪她。
于是楚国的使节团在到达北燕大营的时候,也称不上是铁板一块。
使节团的船只很快就到了淮河北岸。双方在岸上,经过南北礼官的亲切的礼仪交流、双方使节团中官员融洽的问候之后,终于,在酒过三巡之时,楚铎率先向北燕的慕容烂提出了在场所有人真正关心的问题:“节亲王殿下,这次和谈,不知贵国能够接受的最低条件,是什么呢?”
顿时,酒宴上宾主尽欢的假象被楚铎这句话给打破了。慕容烂看着楚铎这个自己兄长名义上的笔友,微笑道:“这要看贵国能够给出什么样的诚意了。”
他一句话把这个尖锐的问题推回了楚国一方。楚国的其余官员都转头看着楚铎,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和谈是长公主提出的,本来就显得楚国急于和谈,给了北燕很大的心理上的优势。这下字楚铎还率先发问,就显得楚国的战略目标更不值钱了。
一些官员表面上还在微笑着看酒席中间燕人女子的舞蹈,实际上已经把楚铎在心里骂了个底掉。更有一些了解内情的官员,对于楚铎做出这样的选择,已经不会感到惊讶了。
这时候,场面上僵持起来。远芳站起来,给慕容烂敬了一杯酒:“节亲王殿下,我们相信,我国和贵国都一样,对于和平的到来是殷切期盼的。您说得对,长久的和平来之不易,不是现在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咱们先享受眼前的珍馐美馔、美人美酒为上。”这一番话说完,慕容烂笑着饮尽了杯中酒:“芳大人说的是。”
远芳笑着看向慕容烂:“既然提到了美人,那么只有贵国的美人来供我等欣赏,自然不甚公平。”
慕容烂的嘴角勾起笑意:“哦?那按照芳大人的主意,怎样才算公平呢?”
远芳拍了拍手,她带来的那群姑娘便穿着舞衣鱼贯而入,楚国的乐师也跟着进来,坐在了燕人乐师旁边。远芳笑道:“一点小小心意,长公主殿下还请节亲王殿下、长孙将军笑纳。”
这话说得很明显了。收不收下楚国的女人,会影响和谈的走势。但是鉴于楚国的主动送礼,并且考虑到自己之前收到的楚国之前的消息,慕容烂向长孙拂兰使眼色,示意他收下,否则就显得失了北燕的气度了。
长孙拂兰一心只在趁着刘世玉不在赶紧进攻上,但是他知道,如果现在不顺着自己跟前的这位节亲王殿下,以这位睚眦必报的性格,日后要说明他对自己进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加不可能,于是也只好答应下来,并且做出表率:“我听说楚国歌舞繁盛,未能一见,今日终于有幸得见了。”
远芳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慕容烂都看在眼里,心里鄙夷,终究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女子,难道真以为送了这么几个女子过来,就能保证和谈顺利吗?
而楚国的其他使臣,已经被楚铎和远芳的这二连击弄得发懵,说不出一句话,只能闷头吃东西,总感觉自己身后的十万水师是个摆设,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更加卑躬屈膝。
于是轻柔的楚乐在北燕军营中响了起来。楚女和燕女相比,虽然没有燕女的矫健,但自有一番灵动轻盈。长孙拂兰见自己帐下的心腹看楚女看得眼睛都直了,心里找到了处理楚女的方案,送给下属。
慕容烂本就不是禁欲的人,他天潢贵胄,从小就不明白“禁欲”这二字存在的意义是什么,饶有兴趣地盯着楚女看,等舞蹈一结束,长孙拂兰选了下属喜欢的女子,慕容烂好好挑了五六个,吩咐都收拾收拾送到他帐中去。楚国的使臣无话可说,有的脾气耿直的,已经气得偷偷在角落里掉眼泪了。
一场宴席下来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宾主尽欢”。慕容烂离席之前,满意地看着强撑着的楚国人,找了个借口回帐中会美人去了。
被慕容烂选中的女子,是温琏案中幕后主使魏家的小姐魏念薇——现在应该叫她“鸣鸢”——她被判处充为官奴,被分配到了长公主府上。鸣鸢被带到一个营帐中,燕人女奴伺候她洗了澡,换了身不知廉耻的衣服,将她推进了慕容烂的亲王帐中。
帐中已经有其余人在了。鸣鸢看着和自己装束相同的鸣鸾,二人对视一眼,都做了相同的动作。
她们都顶了顶自己的腮,随即又垂下头去,恭敬地等慕容烂到来。
慕容烂一身酒气地掀开帐子,一眼就看见了自己选中的楚女已经等在帐中,心情大好,直接上前来揽过一人就亲近了起来。鸣鸾对他身上的酒气十分厌恶,然而又不能推开他,只好半推半就地和他唇齿相贴。慕容烂不在乎女人的抗拒,他感受到自己嘴里好像滑过了一个什么东西,但是鸣鸾在这时候却突然主动起来,慕容烂扫了一眼浑身上下几乎无所遮掩的女人,放下心来。
应该是自己感觉出错了吧。
就在这时,突然帐外传来一声:“亲王殿下,楚国使臣楚铎求见——”话音还未落,帐帘就被人掀开了,楚铎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一旁的楚女吓得忙向后缩,然而找不到一处可以躲避的地方。
不过楚铎明显意不在此。慕容烂十分烦躁地推开鸣鸾,对楚铎不耐烦道:“怎么,楚丞相也要和本王一起乐一乐?”
楚铎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匕首是北燕样式,刀柄和刀鞘上镶满了各色宝石。
慕容烂看了他手里的匕首一眼,有些惊讶,又有些疑惑:“这是做什么?楚丞相应该比本王更清楚,送匕首的含义吧?”
燕人之间送匕首,一开始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现在燕人久居中原,逐渐接受了汉人之间送匕首等于断交的说法。
楚铎见慕容烂不接,强行拉过他的手,刀柄向慕容烂,刀尖朝向自己,将这匕首放在慕容烂手中,并道:“和谈完,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
慕容烂看着他,不说话,但是握住了匕首的刀柄。楚铎抬头看向他,笑道:“长公主殿下会派其他人再和你们接洽。”顺手将匕首的刀鞘褪下,似乎是在向慕容烂展示匕首的锋利。
慕容烂这才笑起来,顺势要收回匕首:“原来......”
“如此”两个字还没说完,“歘”的一声,匕首穿过血肉的声音突然传来。慕容烂感受到自己手上温热的血液触感,愣在了原地。
楚铎脸上带着笑容,身体缓缓地倾倒在地上。
慕容烂还没反应过来,从一旁的楚女中突然窜出一个人影,在他身后,也有两个楚女按住了他的手。他身前的女人抓着他自己的手腕,将匕首的刀尖刺进了慕容烂的胸膛。
慕容烂感受到自己身下有温热的液体缓慢渗出,他瞪大了眼睛,想不通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四肢失去了力量,任由一个书生、几个女子便杀死了自己。
刺死慕容烂的鸣鸢将嘴里含着的药丸吐了出来。她身后的楚女镇定地对视一眼,上前来把慕容烂摆成突然遇刺的姿势,把匕首的刀鞘从楚铎手里抠出来,扔在地上。每个人都往自己手上沾了些血,惊慌失措地跑出帐子:“不好了!快来人啊!节亲王殿下遇刺了!”
如果慕容烂来得及观察匕首刀鞘的里面,他会看见一个工匠的署名:“莫卢侯所作。”
这是给长孙家世世代代打造兵器的工匠世家中,这一代最负盛名的工匠的名字。
在慕容烂的帐中跑出一群浑身是血的楚女的时候,整个北燕淮河营地中,像是热油锅里溅了一滴凉水进去,瞬间就炸起了许多油花。远芳沉默地注视着混乱的营地,走到角落中,拉开弓箭,射出了一支鸣镝箭。
尖锐的声音撕开了淮河上空的江雾。远芳看着帷幕一般的大雾,喃喃道:“天佑我楚国。”
淮河南岸,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白面将军,正站在军舰船头。鸣镝声响彻整个江面,白面将军对传令兵一挥手,手里拿着传令红旗的传令兵连忙爬上桅杆,挥动手中旗帜。
江面上,沉默的舰队向着北岸进发。江雾中,桅杆上的帅旗被缓缓吹动,上面清晰地写着一个大字:“刘”。
此时应该在汉中的刘世玉,居然此时在这里出现了。
北岸的北燕军营中,长孙拂兰刚刚把副官叫来,把楚女送给他,就见有人来报:“将军!亲王殿下遇刺了!”
长孙拂兰的脑子“嗡”了一声,他站起来,抓起架子上的弯刀就要向外走,一边走一边吩咐手下:“带人把楚国那些人全都抓起来!一个也不能放过!”
手下颤颤巍巍地道:“可是,楚国的使节楚铎也死了!就死在了节亲王的帐子里!”
“啊?”长孙拂兰愣了一下,随即咬牙道:“楚铎对节亲王行刺!技不如人死了!把楚国的使节团围起来!”
然而这时候又有斥候飞奔而来:“报!淮河对岸,楚国水军营地出兵了!”
长孙拂兰这才明白过来,一刀劈在还抱着女人的副官身边:“你没听见吗?!愣着干什么!发信到素和那里求援!把楚国使团所有人都抓起来,推到河岸上去!”
浓浓的江雾中,楚国的舰队破开淮河的水波,向北岸进攻。
而与此同时,汉中镇。
汉水对岸,泸州城的城墙之上,血肉填满了这座城墙的每一条砖缝。伊娄部的旗帜被一柄豁了口的长剑斩断,楚河身上穿着不合身的袍子,将伊娄部的旗帜扔进汉水当中。他身后站着崔护,旁边站着一个和陆永年面容有几分相似的男人。男人高冠广袖,重新竖起了一面旗帜。
风吹开了旗帜,一个“陆”字在风中招展。
陆永年,也就是陆梧恭,站在汉中城头,身旁站着节度使项虎,与自己的长兄对望。
陆永年心想,长兄不过三十五岁,却已经华发早生。
一个斥候跑上城墙来附耳对项虎说了几句话,项虎点头,转头对陆永年道:“你先过去,送去圣旨,然后让楚河过来,接收三万人过去。”
陆永年低头应道:“是。”
汉水滔滔而过,城墙上的鲜血,逐渐被墙体所吸收,汉水无法冲刷。
泸黔二州,分离三十余年之久,自今日起,汉水终于不再是二州之间的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