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峰,是楚国闻名天下的山川形胜之一。
一峰高耸突起,高过周围山峰百丈有余,峰上怪石嶙峋,松柏丛生,更有激流飞湍,隐约其中。最奇之处在于该峰峰顶居然真有一块天生地长的奇石,衣袂蹁跹,发髻、面庞、身形、手脚,一应俱全,倒真像个神女石像了。
有古书上记载,认为神女峰其实是楚国先人信仰的中心,此话并不是全无道理。直到今日,从西而来的佛教、从中原南下的道教都在楚国的土地上有了一席之地,但是神女峰周围,居民们还是习惯有事没事在神女峰下供奉香炉纸钱,要是有实在紧急的事,供些新鲜瓜果,在神女峰脚下虔诚叩拜,据说急事大多便能得到解决。
神女峰虽然看起来纤细,但毕竟是山峰,绕峰一圈,也需走上三四个时辰。也有人传闻,在神女峰上,有一个道观,上面住着些仙人。只要能攀上神女峰,进到那道观之中,就能得到仙人所授的长生之术。
“濯卿,你对这些传闻怎么看?”萧钺见楚沉腿上的毯子要掉了,而楚沉本人还在看萧钺命手下人搜集到的神女峰传闻,伸手替他把毯子拉了回去。
楚沉放下手中的信纸,道:“当然是些无稽之谈。既然是仙人所居,那自然应该称‘仙殿’,怎么叫‘道观’呢?牛唇不对马嘴,当然没有什么可信的。”他看向萧钺:“不过,你确定曹珏带着我娘,就住在神女峰下的神女客栈里?”
萧钺点点头,同时也觉得疑惑:“这神女客栈并不是什么隐蔽之处,相反,一进镇子就能看见它。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曹珏选择住在这里。”
楚沉看向马车车窗外。马车辚辚地向前驶过,现在二人早已离开郢都多时了。
曹珏带着白夫人,一路上可谓是东躲西藏。曹珏脸上戴着的面具本来就显眼,即使换成了面罩,恐怕也减少不了几分旁人的怀疑。郢都附近的城镇中大多都实行宵禁,楚沉也不明白曹珏是怎么躲过萧钺的人这么多天的搜捕,居然能带着白夫人逃到神女峰附近。
虽然神女峰也就离郢都一天路程吧,但是考虑到曹珏能够行动的时间不算多,楚沉还是十分佩服。
楚沉二人一大早从郢都出发,此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距离神女峰脚下的神女镇已经只剩下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楚沉越来越沉默,萧钺看着他,开始担心他的新伤。
要是情绪太激动,伤口肯定会裂开的。
二人不再说话,外面的侍卫护送着二人一路来到了神女镇。镇上的居民面带疑惑地看着这个车队,随即想起这几天镇上先是来了一对奇怪的姐弟,弟弟毁了容,姐姐说要带他来神女峰下祝祷;又是来了好多陌生人,说是来采药的,但是看他们在这儿待了几天,却没见他们采什么药。现在又来了这么大的一个车队......镇上的居民挪开了他们好奇的目光。不该问的别问,就像不要刺探神女的喜好一样。
神女客栈并不隐蔽,就像萧钺所说,甚至还有些显眼,车队刚进镇子,就看见了一栋三层的小楼立在镇子口,上面挂着乌木牌匾,写着“神女客栈”四个字。
萧钺扶楚沉下来,对扮成马夫跟着他们的洛明道:“把这里带人围起来。”
洛明领命,抽出腰间的长刀对身后的侍卫道:“包围这里!”乌压压的一群人就讲神女客栈围了起来。连神女客栈内部的门户处,都站着萧钺之前派过来的暗卫把守着,防止有人趁乱逃走。
神女客栈内的客人、伙计和老板,都是一惊,有的胆小的已经悄悄尿了裤子。老板顶着店里所有人的目光,硬着头皮迎上前来,弯腰赔笑:“这几位客官,您二位又什么需要的?小店不知哪里得罪了您,有什么可以补偿的,您尽管吩咐!”
神女镇镇子太小,加上镇上民风淳朴,因此并没有单独设立县衙管理,而是并入到了旁边的杜仙县。杜仙县治所距离神女镇比较远,骑马也要半天路程。因此神女镇的人们一般不轻易和别人起冲突,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然了,实在是无法化解的矛盾,该寻仇的寻仇,该喊冤的喊冤,最后还是要借官府的手,来做一个了结。
萧钺和楚沉今天来,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萧钺向老板安抚地一笑,他身后的施公公拿了一个荷包,放到柜台上:“掌柜的,您看看,这些够不够包您这神女客栈一整晚?”
掌柜的打开一看,里面是沉甸甸的五个金锞子,一共有半斤重,忙眉开眼笑道:“够!当然够!”于是掌柜的便起身,拍了还愣着的伙计一把,让他去楼上赶人,自己对大堂里的客人们挨个道歉,赔笑把所有人都“请”了出去。
掌柜的行商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他心里估摸着今日可能是什么行走江湖的大侠客来寻仇了,这些事自己最好不要多问,把人都请走了之后,用一挂大铜锁把装钱的柜子锁上,然后对萧钺楚沉道:“能请走的都请走了,只有楼上有两间房的客人,实在请不走,您看这——”
萧钺和楚沉自然明白那是什么人,于是萧钺笑道:“无妨,掌柜的辛苦,且去休息。”
掌柜的如蒙大赦,带着几个伙计并账房先生,麻利地躲到自己房间里去,反手还将自己的房门锁上了。
萧钺扶着楚沉坐下来,施公公拿出干粮,三人开始吃起来。吃完简单的晚饭,施公公从后厨找出熬药的罐子,将随身携带的楚沉的药倒进去。不到一刻钟,整间客栈里都弥漫着药味。
楚沉沉默地看着桌上燃烧的油灯,无端地想起自己第一次跟着曹珏去乱葬岗时,见到的荧荧磷火。那时候的楚沉不过刚过总角之年,伸手就想去碰,还没碰到,就被曹珏一把捉住了手:“这可碰不得!”
“党参、黄芪、甘草、白术......徒儿,没想到你的身子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楚沉记忆中的声音和此时在他耳边的声音重合。楚沉抬头看去,只见曹珏脸上戴着面巾,手里握刀胁迫着白夫人,缓缓地从楼梯上下来。
楚沉和萧钺同时站了起来。洛明带着侍卫们连忙上前将萧钺楚沉和曹珏隔开。白夫人低垂着眼帘,看不出什么神色。
曹珏慢慢地带着白夫人走到萧钺和楚沉对面的桌子边上,坐下来,笑道:“别那么紧张,你们也坐。今日我们好好叙叙旧。”
洛明等人还是紧张地围着萧钺二人。楚沉对萧钺道:“就按他说的来吧。”
萧钺看向楚沉,楚沉对他点点头。萧钺叹口气,将楚沉拖到自己身后,沉声吩咐洛明:“你们暂且退下。”
洛明见萧钺坚持,只好带着人让开了曹珏二人和楚沉二人之间的空间。四个人终于能面对面地叙旧。
白夫人脖颈间还架着曹珏的刀。她闻着客栈中的药味,急切地问楚沉:“沉儿,你怎么了?”
楚沉再次见到白夫人,心中不知是何等滋味。他在白夫人开口问他的那一刻便红了眼眶,尽力地没让自己哭出来,笑道:“没事,娘,一点小伤,是陛下反应过度了。”
白夫人心疼地看着楚沉,又转头看向萧钺,半晌才笑道:“幸亏有陛下照顾沉儿。”
萧钺摇头,十分惭愧:“濯卿一身伤,十有**是因为我所受。我实在是受不起夫人的谢意。”
闲话叙完,四个人再次沉默下来。这种沉默像是淹到了四人鼻尖的江水,下一秒就会让人溺毙。楚沉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沉默,率先开口道:“曹怀慈,你为什么不按照楚铎的吩咐,杀了我娘,再烧了丞相府?”
虽然曹珏脸上有疤,需要遮面而逃,但他是个男子,而且如果他杀了白夫人,就是一个人逃窜,难度比带着白夫人这么一个高门贵妇逃跑要小得多。
曹珏一愣,随即笑道:“如果你是我,你会按照楚铎说的那么做吗?”
还没等楚沉说话,曹珏便道:“你当然也不会。楚铎这个没有心的傀儡,他自己觉得为了计划可以不顾一切,当真是笑话。如果为了计划把一切都牺牲了,那么计划结束的时候,还能剩下什么?”
曹珏端起桌上的茶碗看了一眼,发现没有水,于是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继续到:“徒儿,你有什么想问的,不如现在就问吧?”
曹珏手里的刀始终架在白夫人颈边。楚沉瞥了一眼这把刀,对曹珏道:“你我都清楚你不会动我娘,不如把刀放下吧,你举着也怪累的。”
白夫人和曹珏听了楚沉的话都愣住了,随即白夫人便落下泪来。曹珏从萧楚二人第一次进到客栈中以来,正眼看楚沉,半晌后欣慰地笑道:“好,好,好!这辈子有你这么个徒弟,我也算是死而暝目了!”
曹珏一甩手,将刀插在了客栈的地板里。他一推白夫人的后背:“过去吧,别让你的孩子等急了。”
白夫人立马扑向楚沉,拉着楚沉上上下下地看,闻到楚沉身上浓重的药味,眼泪终于滚滚落下。楚沉把白夫人抱在怀里,安慰着母亲。
这时候,施公公端着药从后厨出来,小心翼翼地端到了楚沉面前:“小楚大人,该喝药了。”
白夫人自然地接过施公公手里的药,仔细地试了温度,一勺一勺地喂楚沉喝下去。客栈之中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萧钺看向曹珏,见他盯着楚沉喝药,不禁向旁边挪了一挪,挡住了曹珏的视线。曹珏察觉到萧钺的动作,轻蔑地白了萧钺一眼,自己又给自己倒了些茶,默默地喝起茶来。
待到楚沉喝完药,萧钺从自己袖中掏出一盒蜜饯,喂给楚沉吃。楚沉从他手指上衔了一颗梅子,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梅子的清香和蜜饯的甜味在他舌尖弥漫开来,楚沉这时候才看见白夫人脸上揶揄的笑意,后知后觉地觉得脸颊发烫,但现在实在不是纠结这种事的时候,于是楚沉将蜜饯的核吐在桌子上的小瓷碟里,看向曹珏:“为什么选在这里等我们,镇淮王?”
“镇淮王”三个字一出,被震惊到的人只有洛明等一干侍卫,连施公公都一脸平静,好似早就知道了。楚沉紧紧盯着曹珏,曹珏轻笑了一声,端起茶盏递到自己唇边:“没想到今日我还能听到这三个字。”
从曹珏的位置看过去,正好能透过打开的窗子看到夜色中的神女峰。神女峰上雾霭环绕,到了夜晚,更添一份神秘。
“楚铎在武安十年建了庄子上的湖石密室,虽然有钱的理由在,但是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你借着一场大火,从琼州假死逃回了郢都,装作是楚铎的幕僚,你们二人正式开始狼狈为奸。对吗?楚怀慈?”楚沉看着曹珏,把白夫人默默地挡在自己身后。
曹珏似乎全不在意,他端着茶盏,对着楚沉和萧钺的方向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呷了一口这神女镇上特有的苦茶,称赞道:“很准确。还有呢?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楚沉深吸一口气。此时毫无疑问,他和萧钺是占据先手的,但是他却觉得不那么从容:“毅后在得知娴后产下双生子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把其中一个孩子抱到丞相府,是因为她知道你回来了,而且你擅长蛊道,于是便有了这么一番计划。”
白夫人坐在楚沉身后,沉默地握住了楚沉的手。楚沉转回头,拍了拍白夫人的手,示意她不用担心。
“没错。长姐总是这么会用人。”曹珏放下茶盏,看着楚沉,点点头,欣慰地笑:“你继续吧。”
“曹怀慈,你谋算过人,可曾算到过你自己的孩子被你算得流落他乡、任人欺凌?”楚沉说到这里,声调不由自主地抬高:“楚怀慈,你发妻十月怀胎所生之子,就是我大哥楚河!”
他这句话中甚至带了些嘶吼的味道,但是楚沉不知道自己是在向谁表达愤怒。
曹珏的眼皮一跳,他抬起茶盏喝了一口水:“嗯,我知道。正是因为白萱替我将孩子抚养成人,我才不会杀她。”
楚沉愣住了,他实在无法理解曹珏为什么能够如此漠然。他含着不知是为谁而流的泪,逼问曹珏:“你真的觉得如此值得吗?为了你的计划,伤害你在世的唯一血亲?”
曹珏放下茶盏,疑惑地看向楚沉:“为什么不值得?哪里不值得?他虽然是我的孩子,我难道养过他一天吗?他是我的血亲,可要是不是为了生他,我的妻子,怎么会死在血泊当中?”曹珏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并无愤怒,只是单纯地疑惑。他看着楚沉震惊的眼神,笑道:“我虽然看不上楚铎,但当我从琼州岛上的那个火场中钻出来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能为了一个目标,放弃自己所有的东西。”
“因为他只剩下这么一个目标了。”曹珏目光炯炯,毫不后悔,只是坦然一笑:“今日不过是我事败,无话可说。我三十年来筹谋至今,在父皇驾崩时,被萧锦用去边境犒军摆了一道,在武安九年时被萧锦扣了一个大的勾结外国的帽子,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武安十年,从琼州死里逃生回到郢都,看见长姐送到丞相府的死婴,终于用一个从育婴堂抱回来的孩子,走在了萧锦前面一次。”曹珏撑着桌子站起来,身形不知为何有些踉跄:“为了楚国复兴,舍掉一个我从来没有好好养育过的孩子,我不后悔;为了楚国的复兴,养出一个如此优秀的、杀师弑父的弟子,我心甚慰。”曹珏对着楚沉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洛明等人都紧张得又围了过来,曹珏努力地向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来,似乎想要再摸一摸自己徒弟的脸,终于没有如愿。
四十八岁的曹珏,摔倒在地上。身体中的疼痛让他蜷缩起身子,洛明等人在他模糊的余光中把刀都拔了出来,雪亮的刀光映出了他脸上黑色的面巾。
意识恍惚中,他听见楚沉的声音:“让我一让。”身边的刀光似乎向后退了一些,他感受到自己徒弟温热的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这小子,居然现在还想着给我诊脉。
曹珏这么想着,嘴角带起了一抹笑意。
他忽然想起来前几天在神女客栈之中听那个说书人讲的话本,里面说天下的朝代更迭,都是有神仙司掌,按照天命兴衰而更迭,不为人力而改。曹珏这时候已经没法控制住自己说什么了,楚沉见他嘴唇嗫嚅着,俯下身去听他在说什么。
“......天命......有......常......”
“徒弟......再叫我一声......师......父......”
楚沉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在他耳边轻轻喊道:“师父。”
等楚沉再看去,曹珏面带微笑,安静地躺在了客栈的地上。
一行人沉默着看着眼前的景象。楚沉伸手探向曹珏的鼻息,又摸向曹珏的脖颈,收回手,在地上蹲了许久,被萧钺扶起来:“他怎么了?”
楚沉转头看着萧钺:“他提前给自己下了最普通的蜈蚣蛊。蜈蚣蛊,在体内孵化时需要大量的水分,当孵化后,不到半个时辰,就能使被下蛊的人咬断心脉而亡。”
萧钺没料到曹珏会选择自我了断,他本以为还要有一番恶斗才能擒住曹珏。他看着楚沉,楚沉的脸上悲伤有之,哀叹有之。萧钺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转换话题:“濯卿,节哀。曹珏已死,他的丧事,你打算如何料理?”
楚沉看着曹珏蜷缩在地的尸体,移开视线,看向客栈窗外的神女峰:“既然他死在神女峰下,就按照楚人的习俗来吧。”
有神女峰信仰的楚人,死后偏好于一把火把尸体烧个干净,之后不管是随风散去还是由家属保存,都凭亲属自己决断。
萧钺点点头,于是施公公便带着人找了一块麻布,将曹珏的尸体仔细地裹了起来。洛明又搜了搜整个客栈,确定没有遗漏其余的危险,于是一行人放下心来,在客栈中修整一番,各自找了房间休息。
第二天,楚沉还没睁眼,就听见萧钺在和一个人说话:“劳烦皇姐过问,既然京中流民动荡,将军又在此处,平叛的人手是否足够?”
一个楚沉有些耳熟的声音道:“陛下忧心过甚,长公主请陛下在神女峰修整,无关人等既然公案已了,不如由末将带回郢都。毕竟谋逆大罪,本应牵连九族,其中小楚大人大义灭亲,自然不必怪罪,但是其他人等却脱不了干系。还请陛下圣断。”
听到这里,楚沉已经完全醒了,但是他不清楚自己贸然过去会不会使萧钺陷入更加被动的境地,于是只好继续在床上装睡。萧钺笑道:“皇姐雄才大略,朕没什么好说的。唯有一封信,请将军转交皇姐。神女峰风景秀丽,朕劳形案牍,是该好好歇一歇了。”
楚沉听得心惊。长公主等待时机多年,之前萧钺也提到过,会故意给长公主提供一个机会。但是他没想到,这个机会长公主抓得这么快。
房门被关上了。楚沉听见萧钺的脚步声靠近了床榻,自己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温热的气息,萧钺的呼吸打在楚沉脸上。萧钺在他耳边笑道:“濯卿,你早就醒了吧?”
楚沉颇感无奈地睁眼,见萧钺正贴在自己脸边,二人呼吸交缠。楚沉推开萧钺,坐起来道:“怎么?郢都出事了?”
萧钺点头:“郢都中被楚铎之前准备好要组织起来闹事的流民开始闹事了,皇姐让我们不要离开神女镇,派了御林军骁骑营的百夫长雷震音来保护我们。”
楚沉挑着眉笑道:“‘保护’?”
萧钺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摇头笑道:“我们这次出来只带了一百人,雷震音手下有三百人。洛明昨日在守夜时发现了雷震音,二人交手一番,都受了伤。”
楚沉默然无语,见萧钺脸上毫无担忧之色,一边爬起来穿衣洗漱,一边奇怪道:“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
萧钺从行李中拿出楚沉一会儿要换的药膏,一点点地仔细涂在纱布上,头也不抬道:“我担心什么?”
这下轮到楚沉感觉奇怪了:“长公主如今这般,坐上龙椅指日可待。你一点儿也不头疼?”
萧钺很轻松地笑了:“皇姐身上也是皇家血脉。她的能力不必我差,前不久朝中大换血,不少人虽然是她刻意安排,但也属能吏,朝中官员不会反对她;况且,血洗世家的帽子我是摘不掉了,就算是有拎不清楚、同情世家的寒门,也不会觉得皇姐冷心冷情。皇姐蛰伏多年,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如果我是她,我也会抓住这个机会——等到下一次皇帝主动出京,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萧钺说完,拿起纱布看了看,觉得涂得不够厚,又往上面涂了一层药。
楚沉听了这话,嘲讽道:“我倒是没见过拱手把皇位让出去的皇帝。”他拿起水盆旁的帕子擦净了脸,才意识到这帕子是萧钺的。
萧钺走过来拉他坐在床上,示意他趴下。楚沉乖顺地趴下了,萧钺掀开他后背的衣服,把昨天的纱布解开,换上今天的药。药物很凉,其中还带着些刺痛感,楚沉“嘶”了一声,吸了一口冷气。萧钺皱眉道:“我手重了?我轻一点。”于是楚沉感到他的手指在自己的皮肤附近小心翼翼地靠近,在楚沉以为他要真的碰上自己的时候,萧钺的手又离开了,弄得楚沉心里一上一下的。这时候楚沉突然听萧钺道:“当皇帝,难道真是天下第一得意事?”
楚沉转头,微抬着些下巴看向萧钺,笑道:“当真不是?若你不是皇帝,恐怕没这么容易,换了个叫‘谢泉’的名字来接近我罢?谢家和熊家一样,向来低调不敢结党,谢家更有商贾为官这一把柄在皇帝手里。不管皇帝是谁,他们总要保住自己这一点特权,不得不忠于皇帝。若你不是皇帝,岂敢借了谢氏子弟的名头呢?”
萧钺微微一惊,看向楚沉的眼睛,见他一无所知,放下心来,手上把他的纱布绑好,笑道:“好,这算一件大好事,还有呢?”
楚沉白他一眼:“你身上穿的、嘴里吃的喝的、平时用的,哪一项不是民脂民膏?还说当皇帝不好,要是不好,世上哪有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要向上爬呢?离皇帝越近,荣华富贵越唾手可得。”
萧钺把楚沉背后的衣服拉好,转身拿来了给楚沉准备好的衣服,一双眼只盯着楚沉穿衣,怕他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嘴上不甚在意:“好,不错,是这个道理。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没有选择,只能向前跑、向上爬,有的时候,天下至尊也是如此。不过,皇帝站在世间权利之巅,恐怕是最没有资格抱怨的。”
楚沉见他盯着自己,知道萧钺在担心什么,也不由得放慢了穿衣的动作:“这话在理。”
萧钺上前来替他系腰带,头低在他腰腹处,楚沉感觉到一阵热意涌上来,听得萧钺道:“但是我要抱怨,所以不如把这位子让给皇姐。她比我更需要这个位置。”
楚沉觉得十分荒唐。他伸手捧起萧钺的头,和他对视,就像是之前萧钺经常做的那样:“你是疯了还是傻了?皇帝是靠仁慈就能上位的吗?你一天不死,就算是你没有反心,也会有人打着你的旗号造反。”
萧钺点头:“不错,正是这个道理。”说完他继续把楚沉推到镜子面前,拿起镜前的木梳,给楚沉梳头,要为他绾发。
楚沉回头按住萧钺的手,从他手中夺过木梳,坚持自己梳头。之前在宫里的时候,除非萧钺不在,否则他也对楚沉的事情尽量亲力亲为。楚沉多次抗议,未果,但他一直在尝试自己学会梳除了简单的发髻之外的发型——萧钺每次都给他梳楚沉一个人的时候绝不会梳的复杂发髻,楚沉决心要在梳头这一块上摆脱萧钺的控制。
萧钺站在他身后,从铜镜里看着他。楚沉也从镜子里看着他,一边学着萧钺平时的做法,从自己的头发中分出一股来,编成麻花辫,一边道:“所以呢?你不当皇帝,难道要自己送死吗?”
萧钺看着楚沉手中散乱的麻花辫,忍着笑意:“所以我要去那个神女峰半山腰上的道观里,出家。”
这句话吓得楚沉手一抖,他辛辛苦苦编好的辫子就这么散了。萧钺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接过楚沉手中的头发,志得意满地开始麻利地编发:“你也要跟着我出家。”
楚沉还沉浸在震惊当中。萧钺以为他不理解,于是道:“毕竟这次造反人家扯的是你的虎皮,你还是跟着我,更安全。”
萧钺看着镜中的楚沉,见他听了这话,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心里惊慌起来。
现在他确实已经失去了来自郢都的权柄,要是楚沉一会儿出门和雷震音表一表对皇姐的忠心,雷震音不敢专擅,恐怕真的会把楚沉带走。
如果楚沉不答应,萧钺现在没有任何方法使他能够留在自己身边。
楚沉伸手抓起镜子前的玉簪,在手里把玩着。萧钺等待着他的回答,感觉从心脏处烧起一团火,随着楚沉的沉默,几乎要把他的肺腑全都燃尽。
就在萧钺觉得自己已经从楚沉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时,楚沉把镜子前的玉冠递给他,看着镜中专心盯着自己头顶的萧钺道:“道观,嗯,信神女能吃肉吗?”
萧钺满心满身的焦躁和邪火,都被楚沉这句话给浇灭了。他按下心里无数个阴暗的念头,暗笑楚沉终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一边唾弃自己,一边赶忙将自己的不正常掩饰过去:“当然可以。又不是去寺庙剃度出家。”萧钺顿了一下,接过楚沉手里的玉簪,缓慢地插进发髻当中,俯下身来,看着镜中自己的作品:“这么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神女峰?”
楚沉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啊。”他转过头,看见如释重负的神色从萧钺脸上一闪而过,萧钺压不住的喜悦透上来,嘴角微翘,一双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楚沉。楚沉看着他,无奈笑道:“如你所说,我无处可去了。并且,曹珏并没有说错,在世人眼中,杀师弑父,揭发了楚铎谋逆的阴谋,虽然他现在暂时不死,但是之后难逃一死。我的名声早就坏了,即使我现在给长公主纳投名状,碍于这事,她也不会用我的。”楚沉看到萧钺眼中的光渐渐熄灭,不由得觉得好笑,把手撑在镜前的木桌上,带着调侃的笑意看向萧钺:“我这半辈子,都被人当作棋子,我想请问皇帝陛下,当棋子难道是天下第一得意事?”楚沉伸出手去,摆弄着萧钺腰上的玉佩。那是一对双鱼佩,白玉所制,看上去是寻常世家公子的寻常装饰。
萧钺沉默地将自己身上的玉佩解下来,让楚沉松手,自己转身叫来雷震音,把这玉佩递给他,嘱咐了几句话,转身回来往床上一躺:“中午吃面,药已经熬上了。”
楚沉失笑,他走过去,掀起床帏看向萧钺:“陛下大人大量,不会因为我没说,‘臣留在这里,是因为舍不得和陛下的情意’,才生气了吧?”
萧钺看着他,突然道:“濯卿,你可知刚才那玉佩,代表着什么?”
楚沉有些发懵:“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能够随时调动先帝留下的全部暗卫的权力。”萧钺垂着眼说完这句话,才抬起眼皮,无比渴望地看着楚沉:“濯卿,因为我是皇帝,我不得已做了许多伤了你的事。我怕,我实在是怕,怕以后你仍然像我还是皇帝一样待我。”
楚沉沉默着,萧钺在他的沉默中低下头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楚沉心头酸软,他坐下来,把自己的下巴放到萧钺肩膀上,蹭着他的鬓发道:“萧钺,自从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皇帝。”
“嗯。”萧钺从嗓子里挤出来一个音节。
“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和不是皇帝的你相处。”楚沉伸手抱住萧钺,叹口气:“所以你不高兴了,你要说你希望我怎么做。我没有你这么体贴,能够打理好我身边的一切,照顾好我的心情。我不会,你要教我。”楚沉微微和萧钺分开,直视着他的眼睛:“萧钺,你可以答应我吗?”
萧钺的眼睛里似乎烧起了一团野火。他勾起唇角,凑近楚沉,嘴唇有意无意地蹭过楚沉的鼻尖,又贴着他的皮肤一路上移,最终落在楚沉的额头上:“好,我答应你。”
楚沉的耳尖到脖颈,全都红透了。
一天后,郢都皇宫御书房。
如今端坐在御书房书桌之后的人,是长公主。
晴翠穿着女官服饰,从书房外接过小黄门送来的奏折,转身进入书房,对长公主道:“殿下,雷震音求见。”
长公主正在写批示,朱红的御笔停也不停:“传。”
雷震音进来,行了大礼道:“末将参见殿下。”
长公主这才抬起头来看他。晴翠默默地退了出去,将殿门关上。
雷震音双手将那双鱼玉佩和一份书信奉上:“殿下,这是陛下给您的东西。”
长公主起身绕过书桌,看到双鱼玉佩的时候,她一愣,随手接过来,放在书桌上,接着便打开雷震音手里的信,一边看一边往回走。
雷震音恭敬地跪在地上,御书房中一时间只有长公主身上的珮环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这封信并不长,只有一张纸大小。长公主看完点点头,将信放下,唤晴翠进来:“传旨。”
御书房的门被推开了,晴翠垂首进来:“殿下吩咐。”
“让礼部的人去神女峰,接陛下的罪己诏。”长公主的神色很平静,然而雷震音却惊讶地抬起头直视长公主,完全忘了“仰面视君,如刺王杀驾”的规矩——不过对于帝王的宠臣,一般来说这算是一种特殊的恩遇。
长公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雷震音忙低下头来。长公主继续道:“让礼部的人准备好,陛下要在拂云阁出家。楚沉随侍陛下身边,也不再是尘世中人。另外,楚铎谋反的案子还没了结,把白夫人接回郢都,告诉陛下和楚沉,白夫人不会受到牵连。既然曹珏已经死了,那尸体就接回郢都烧吧,人已死,一了百了,总要落叶归根。”
晴翠一项一项地记下,等长公主说完,便转身去办了。长公主走到雷震音面前,雷震音只能看到长公主金色的裙摆。
他听见长公主的声音传来:“抬头。”
雷震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眼皮却垂着,不敢直视长公主。
长公主很满意:“今天本宫念你是初犯,暂且饶过你。不然,御前失仪,你知道轻重。”
雷震音忙行礼叩头:“谢殿下隆恩。”
长公主道:“你下去吧。对了,神女峰你不用守了,本宫在御林军中根基浅薄,你回来罢。”
雷震音垂手退下。出了御书房,他才感觉到自己后背的甲胄,冷冰冰地被背上的汗黏在了身上。
他这趟差事办得好,才能从神女峰回来。要是他一辈子留在神女峰,恐怕长公主到死都不会再想起还有他这么个人来。
雷震音不敢多留,快步走出了皇帝的寝宫。
御书房外的宫女听到长公主叫人:“备车。”于是赶紧进去:“殿下,您要去哪儿?”
“刑部天牢,看看本宫的好舅舅去。”长公主的语气很轻,却并不亲切。
宫女忙下去准备,不一会儿便回来报告:“殿下,车在外面等您。”
长公主便乘车出了宫,到刑部天牢之中。
楚铎被关押在刑部天牢最深处的牢房。这几天吴山刚刚把整个案子的所有证物和卷宗归了档,总算是有个能不加班的日子,已经回家休息去了。长公主也不在意吴山,径直走向刑部天牢之中。
楚铎正坐在牢房中的地板上,试图将自己的身体蜷缩成最小的样子,这样才能使所有的身体部位都沐浴在从牢房窗口处投射进来的那一小片月光之中。
长公主走进牢房。楚铎被惊扰了,他茫然地抬头看着长公主,也不行礼,只敷衍地道:“臣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并不在意他的失礼,此时她的地位已经不需要一个犯人的恭敬来证明了。她走到牢房里,找了一片干净的地方站定,看着蜷缩着身体晒月光的楚铎,凤眼中流露出真实的不解来:“本宫今天来是想问你,你这么做,都是为了什么?”
楚铎抬头看着她。
长公主继续表达自己的疑惑:“不论你同母后有没有血缘关系,你都是楚国的丞相,为什么要勾结外国卖国呢?即使卖国,你也没有楚国王室的血脉,你最终能达到的最大成就,也不过是把楚沉架上去当傀儡,自己做摄政丞相。楚沉那性子,你真以为他不会夺权吗?就算他不夺权,恐怕也会找时机杀了你,那还不如安安稳稳地做个丞相,不好吗?”
楚铎看着长公主,突然笑了:“好吗?哪里好?”他摇摇头:“哪里都好?只有一处不好,长姐姓楚,这片江山却改姓了萧了。”
长公主看着他,没有说话。
楚铎迎着丰盛的月光,继续道:“当年长姐选了你父亲做夫婿,我们都以为长姐厌恶楚国世家掌权,因此要引入旧梁的势力来搅一搅浑水,好把世家铲除,再不济,也能叫世家收敛一些,断断不可能将楚家的江山拱手送给他人。然而,我们都错了,长姐竟然爱上了你父亲,心甘情愿地把这大好河山改了姓了!”楚铎越说越激动,居然站起身来。但他一站起来,他的上半身就不再被月光所照耀。他向前一步,让自己的上半身重新展露在月光下:“这难道很好吗?”
长公主直视着他,看见他眼中映出的月光,像是幽蓝色的鬼火。长公主摇头:“世家在楚国根深蒂固,非一朝可改。引入旧梁,旧梁在楚国没有势力,兼世家排外,因此旧梁只能吸纳足够多的寒门子弟入朝,虽然不能坐上高位,但是好歹也算有了积淀。三十年来日积月累,才有了今日一朝拔出世家如此痛快。世家是楚国的附骨疽,人人都明白,但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做了这等选择。”长公主侧过身来,绕着楚铎走:“白家、熊家、谢家,都算是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昭家和宋家一条道走到黑,你也见了他们的下场,为什么还执迷不悟?你若是自己揭发自己勾结外国,或许还能将计就计,来个反间,日后史书之上,也不算全然的奸佞。”
楚铎还没回答,长公主就走到了他面前站定:“除非,这些东西你都不在乎,你真正在乎的,已经无法挽回了。”
楚铎浑身一颤。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长公主,不由得后退了几步。月亮不再照耀在他身上了。
长公主盯着他的眼睛,继续道:“比如,一个真正能让你追随的人,已经不存于世;甚至连她的遗志,你都决定不再遵从。母后是自尽的,她生前留下的遗诏,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她希望萧楚两派,旧梁和旧楚,能够在外敌的面前保持一致。你连她的遗志都不顾了,难道是因为在母后自尽时,才不得不承认,她的真心,早在三十多年前,就不再可能属于你?”
长公主说这话时的语气很轻,似乎只是在谈论今天晴朗的天气。楚铎却像是不可承受似的后退了几步,整个人离那月光更远了。他努力地瞪大眼睛,想要尽可能多地容纳更多的光线。
他还记得在三十五年以前,在他那时从没见过的、雕梁画栋的屋子里,有一个长相冷艳锋利的小女孩,站在屋外的月光下,笑着对皇帝说:“我要他做我的哥哥。”
于是,楚铎从此诞生。
今时月与旧时同。
长公主见楚铎这副模样,知道他还念着旧事,便道:“舅舅,你帮我最后一个忙。在此之后,是生是死,我们打一个赌,如何?”
楚铎艰涩地把眼睛从月光上移开,看向长公主:“什么忙?”
“舅舅不如替我出使北燕,今晚就出发。”长公主唇边勾起一抹笑:“若是舅舅活着回来,本宫便送舅舅去守母后的陵;若是舅舅回不来,那么,”长公主的笑冷淡下去,“舅舅便自求多福吧。本宫听说,北燕蛮子,也不喜欢叛徒。”
楚铎几乎没有思考:“好,我答应你。”
长公主对于他如此爽快,有一丝惊讶,随即便吩咐晴翠把准备好的使臣服装拿了过来:“既然如此,还请舅舅即刻启程吧。”
说完,长公主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牢房。
在萧钺写给她的信里,萧钺强调,楚沉之前强调,让萧钺相信他。
楚铎和曹珏费了二十年培养出一个天生厌恶丞相府的楚沉,目的就是为了让萧钺、萧玉相信楚沉。
那么楚沉强调相信他,就是在强调不要信任楚铎和曹珏通过楚沉传递给他们的任何信息,即使有文书印证,也不能相信。
到了楚国反击的时候了。
长公主走出刑部天牢,盛大的月光流淌在她身上,慷慨而温柔地怀抱着她。
不过,在反击之前,楚国也有一点小小的点心,要送给北燕。
就是不知道,北燕是否能吃得下这点点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