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四年秋,昭帝以里通外国罪铎,铎于太庙以兵谏之,败,昭帝擒之。
——《梁书·楚国世家》
明德四年秋,昭帝秋狩遇刺,大怒,命刑部郎中吴山、大理寺少卿杨少唐并御史台赵和彻查郢中世家,族灭屈氏。楚氏罪魁,屈氏同坐。屈氏屈平为帝之太傅,于宫中闻己族灭,请至潇水祭祀。昭帝许之,平**于潇水之畔。
——《梁书·屈氏世家》
等到楚沉再睁眼时,他看着熟悉的宫殿布置,已经见怪不怪了。萧钺坐在离他不远处的书桌后面批阅奏折,守在他床边的小黄门见他醒了,忙着要起身禀告萧钺,被楚沉摇摇手,止住了他的动作。小黄门只好将楚沉半扶起来,给他喝了些水,退到一边。
楚沉默默地看着萧钺的背影。已经入秋很久,床帐从纱帘换成了更加厚实的布料,楚沉透过床帐,只能看见萧钺隐约的轮廓。
他意识到,他从前从没有在这个角度看过萧钺。他所见到的萧钺,从来都是萧钺想让他见到的那一面。
现在正在批阅奏折的萧钺,会是什么表情?
大约不会再是平时接待大臣时总是笑着的神色。楚沉想了一下,可能萧钺的眉头会微微皱起来,细致而快速地翻阅折子,勾出重点,然后把这件事的轻重缓急在心中转一转,于是御笔朱批就写了上去。
其实这样的时间占据了萧钺生命中的大部分。楚沉想通了,萧钺本身就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整个九州南方的大事小事,在萧钺的案头笔尖、眉头心上,就这么被悄无声息地安顿解决了。
运筹帷幄,萧钺的眼光足够长远。
楚沉忽然想到萧钺曾经戴着铁面具以谢泉的身份在郢都中和各个世家公子交游的经历。他那个时候就在摸查世家第二代和当时的世家家主是否存在观点分歧了吗?
所以才会在这场注定到来的大清洗之前,尽力地保住了所有能够统一到他的道路上的世家二代,比如宋远、白皓。
至此,朝中六部,世家的势力已经基本被清理完毕。
兵部,楚国的兵部尚书是熊家家主熊风城,多年前兵部的官员就比其他部门的官员更加“多样”——在其他几部还是世家当权的时候,熊家家主就多多提拔寒门子弟,尤其是有从军经历的寒门子弟到兵部担任实职。毕竟乱世之中,兵者死生之大事,即使是世家和皇帝,也不敢轻慢分毫。
所以在这次清洗之中,熊家是受损最少的,几乎没有受损。
而兵部全员几乎都通过了吴山的审查。
刑部不必说,刑部侍郎宋遥获罪后,本身就由吴山统领日常工作,现在吴山更是风头正劲,恐怕不久之后就要成为继杨少唐之后朝中第二个出身寒微的三品大员。
大理寺中,勾结外国一案随着楚铎的造反,杨少唐的嫌疑自动洗清。杨少唐不是世家子弟,如今嫌疑被萧钺洗清,他只能再次跟随萧钺的步伐。
工部昭家,已经被温琏案逐出郢都;吏部本是萧钺的外祖白家的势力,但是白森主动请求致仕,把全家除了白皓之外的人都带回老家了。礼部的屈家,参与到了这次楚铎谋逆的案件中,除了担任帝师的屈平之外,族中成年男子斩首,家眷鞭三百之后流放两千里。
御史台已经是赵和为首,新吸纳的官员也都不是世家子弟;廷尉府苏老将军苏锋再次出山,也不再接纳华而不实的世家子弟。
自从楚国开国以来,盘踞楚国朝堂两百年之久的世家势力,终于在此时被一朝除尽。
而朝中空出来的大量空位,由各部门多年不得升迁的寒门官员补齐。一时之间,吏部的人忙得脚不沾地,但好在只是人数多,谁该升谁不该升,有历年的业绩考核做标准,并不算困难。
不过楚沉真正担心的事是另一件。
楚沉靠在床头,想的有些入神,突然被人唤回了注意力:“濯卿?病中不宜多思,你在想什么?”
他回过神来,发现萧钺似乎已经批完了奏折,正坐在他床边,把玩着他从被子下露出来的手指。楚沉将自己的手指收了回来,萧钺的脸上颇有些遗憾。楚沉看着萧钺道:“陛下可看了我从楚铎庄子上带回的那些书信了?”
萧钺嘴角的笑一僵,他点点头,收敛了神色:“不错,我已经全都看完了。”
楚沉听到他说这话有些惊讶。那些书信并不少,加上萧钺还有奏折要批,他怎么一天就看完了?
但是现在显然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楚沉道:“臣有些体己话要和陛下说。”
一旁的小黄门连忙带着殿中的宫人退了下去,把宫门也带上了。
“慕容烨信中与楚铎约定,在九月中旬突袭淮河、黔州一带,让楚铎在国内策动谋反,二者相互策应,约为犄角之势,势要一举拿下楚国。”楚沉盯着萧钺,呼吸得急了一些,猛地开始咳嗽起来。萧钺忙抚着他的背,端着茶盏喂到他唇边。楚沉稍稍平静之后,呷了一口茶,摇头示意不要了。萧钺揽着他的身子,强硬地扶着他躺下。
楚沉觉得萧钺过度反应了,但拗不过萧钺,只好躺下,从被子中露出一颗头,一双眼还是看着萧钺。
萧钺摇头笑道:“濯卿不必担心,这消息我已经派人秘密送往前线,快马加鞭,七日内可到。如今已是八月底,虽然仓促,但我们占据地利,况且,濯卿如何知道,燕人那边不会有意外发生?”
萧钺笑得像个狐狸。楚沉看着他,觉得这人一定隐藏了自己不知道的信息,连忙逼问道:“陛下既然这么说了,不如告诉臣。总之臣现在只能躺在陛下帐帷之中,泄密是完全做不到的。”
萧钺从怀中掏出两封信,在楚沉眼前晃:“濯卿如此聪慧,可算到要看这两封信,需要答应朕的条件?”
这两封信的信封上,一个写着“陛下圣阅”,另一个写着“吾儿楚沉亲启”。
楚沉沉默了。他还不知道白夫人的生死,现在看到这封信,心下五味杂陈。
楚铎谋反,自己烧了相府。曹珏应当是放火之人,这只老狐狸肯定没死,但是楚沉不知道他会不会带着白夫人一起走。
况且,要不是楚沉推动了搜府一事,恐怕楚铎不会在此时就发动计划。楚沉想,自己应该先把白夫人和楚铎剥离开,再借萧钺的手扳倒楚铎的。
但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楚沉盯着白夫人写的那封信。他当然想知道自己的母亲到底身在何方,他也害怕等他展开信纸时,发现里面是一张母亲死讯的讣告。
萧钺明白楚沉的心情。他拉住楚沉的手,紧紧地握住,好像这是世上罕见的珍宝:“不用担心,白夫人还活着。她被曹珏所掳,二人的踪迹昨天在神女峰附近被发现了,咱们从这里过去也只需要一天的路程。”
楚沉瞬间看向萧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坐起来,才开始动作,就被萧钺按了回去:“别着急,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带你去。”
楚沉脑中已经自动过滤了“萧钺这么忙为什么他能带我去”这个疑问,他忙不迭地点头:“你说!”
萧钺还是笑着看着他,不知为何,他的笑意中带了些酸涩:“楚沉,楚濯卿,我恳请你活下去。”
他说得很缓慢,很郑重,仿佛是在对着神佛许下一个永生不能违背的诺言。殿中有风吹过,厚实的帐帷在萧钺身后翻动起来。深秋的日光透进来,照亮了萧钺的半张脸。萧钺牵起楚沉的手,把自己的眉眼埋在楚沉的手里。楚沉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感受到他喉咙的声带上发出的震动顺着自己的手臂,从他的血肉传到自己的血肉当中,一直到达跳动的心脏:“楚濯卿,你知道昨日发生了什么吗?”
楚沉隐约地意识到了萧钺想说的事情。他知道这件事情很可怕,但是此时楚沉心中已经没有了任何惊惧。他安静地感受着自己掌中萧钺的眉眼,和他微微湿润的唇峰,心平气和地问道:“你收到了母亲寄来的信?”
“我确实收到了信,但是是楚河从泸州寄来的。这封信是十月二十七写的,泸州到郢都需要□□日。”萧钺的脸依旧埋在楚河掌心里。他说话时的气息和温度,都被楚沉握住掌中。楚沉觉得很有意思,怪不得世上几乎人人都喜欢掌控一些东西。
“你不问问前天?前天发生了什么?”萧钺继续追问道。
“好吧,”楚沉低笑了一声,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萧钺这个样子,他从床上坐起来,带动了腰上的伤口,轻轻咳了一声,将自己的上半身倚在萧钺的肩上,“我的陛下,蒙您恩典,请您告诉我前天发生了什么?”
萧钺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楚沉圈进了怀里,但是却没敢用力抱紧他:“前天我在皇姐给我看的所有朝中缺位官员补位的奏折上盖了玉玺,告诉礼部无需多礼,所有官员即刻升迁即刻上任,不得拖延。”
“嗯,多事之秋。”楚沉这次没等萧钺问,无师自通地道:“那大前天呢?”
“屈太傅从太庙回来之后也住在宫里。大前天,他和朕说要去潇水边祭祀前一天屈家被斩首的成年男子。宫人们一个没看住,屈太傅在潇水边**了。”
萧钺的声音沉沉地撞在楚沉的胸口处。楚沉沉默了。他还记得当日在太庙中,当楚铎说先帝得国不正时,满朝官员都沉默了,只有太傅屈平站出来,维护萧钺。
“......屈太傅这一生,也算忠孝两全。”楚沉叹了口气,觉得萧钺怀中有些热,挣扎着想要他放开自己:“好了,陛下还想听臣问什么?”
萧钺松开楚沉,两人得以对视。楚沉见萧钺眼角都红了,才想到屈平是萧钺的老师。
楚沉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曹珏,心中混乱不堪。萧钺盯着楚沉,捧着他的脸强迫楚沉和自己对视,咬牙切齿地道:“楚濯卿,你不明白吗?你仔细想想,你以为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时候楚沉才意识到萧钺不是单纯地和他聊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他仔细一想,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今日难道不是十一月初二吗?”
萧钺冷笑。他的目光中,心痛哀怨至极,以至于不明所以的人要是看到,一定会以为他和楚沉是仇人:“楚仙子!今日是八月二十五!你已经整整睡了四天了!”
楚铎太庙造反是在八月二十。楚沉记得自己在太庙门口晕倒是当天的未时,自己一睁眼就到了宫中了。
萧钺几乎是掐着楚沉的手腕,眼周泛红:“你昏迷的时候,连药都差点喂不进去。章太医说,你这次伤得太重,能否醒来,全看你自己是否还想求生。”萧钺瞪着眼睛逼近楚沉,楚沉看见他眼中全是红血丝,眼泪终于溢出他的眼眶直直堕下来:“楚濯卿,你好大的心,好大的胆子!”
楚沉觉得萧钺的眼泪滴在了自己心头,不像是眼泪,像是某种酸液,烫得楚沉心里一片酸麻胀痛,却无药可救。楚沉伸出手,用衣服袖子细细擦尽了萧钺脸上的泪水,笑道:“臣谨遵陛下圣旨,一定好好活下去。不过,陛下,臣也有自己的要求。”
萧钺哀怨地盯着楚沉。楚沉思索道:“臣想去看看烧毁的丞相府。还有,臣要求亲自追捕曹珏。”
楚沉凝视着萧钺。萧钺知道他不会再改变自己的心意,沉吟道:“可以,不过,亲自追捕免谈,你可以跟着去。”
他听萧钺的语气,觉察出一点异样来:“怎么,你也要跟着去?”
萧钺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当然,朕是皇帝,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郢都怎么办?长公主那边呢?”楚沉不是很能理解萧钺在想什么。
萧钺笑着摇头,回避了这个问题:“皇姐她,只是需要一个机会。朕给她这个机会。”
楚沉再一次陷入安静中。他仔细地看着萧钺的脸,每一根线条哦度不肯放过,试图从萧钺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萧钺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凑近了问道:“怎么?朕的脸上有花吗?”
楚沉叹息:“日后青史之上,恐怕要把臣归为佞幸一类了。”
萧钺笑起来:“身后事,谁能真正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呢?史书由胜者书写,濯卿大可放心,我会保证你的胜利。”说完,他拿起旁边的粥,舀起一勺吹了吹,自己用唇碰了碰试试温度,送到楚沉嘴边:“来吧,祸国的小奸臣,朕这个昏君亲自服侍你,乖乖把饭吃了,然后喝药,好好活下去,好不好?”
楚沉被他说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瞪他一眼,乖顺地吃饭喝药。
第二天,萧钺在下朝之后,看着楚沉喝完药,见他没有休息的样子,又兼楚沉一直想着要去烧毁的丞相府看看,于是二人改换装束,微服出宫,乘着一辆马车来到丞相府原址外。
丞相府虽然内部装潢不算奢华,但是占地极大,占了一整条街。丞相府对面,是兵部熊家的宅邸。丞相府的大门开向熊府的后院围墙,因此虽然两家在同一条街上,平时出入却是从不会有打照面的机会。
马车驶到丞相府原来的大门前,萧钺先下了车,然后扶着尚在病中的楚沉下来。楚沉没有踩侍从们放好的脚凳,而是跳了下来,萧钺不由得嘱咐:“你伤还没好,万事小心为妙。”
萧钺瞪他一眼,含笑道:“陛下好多的心思,怎么全用到臣身上了。”萧钺当然听出了楚沉话中的调笑之意,便只好道:“是是是,小楚大人身强力壮,是我多言了。”
这话说完,二人却都沉默了。这两句玩笑话,太像是一年多前二人初识不久时会说的对话。
然而如今,楚沉二人看着被烟熏黑的丞相府大门,原本黑底金字的牌匾歪斜着挂在门楣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楚沉向前走去。萧钺忙跟上他,施公公也默默地跟着两人进了丞相府。萧钺抢先几步,伸手挡在了那匾额下坠的角上。楚沉缓缓地从匾额下行过,像是一个从未进过丞相府的人,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观察丞相府如今的风貌。
丞相府中,到处都是火烧过的焦黑痕迹。木头基本已经烧塌了,只留着砖石所制的影壁还立着,墙面上也都是黑痕。楚沉抬头看着这块两人高的影壁,有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过。
萧钺跟在楚沉身后,一言不发。他现在越来越惶恐,他怕楚沉想起从前丞相府的模样,然后怪他没有及时阻止楚铎和曹珏的举动。
楚沉绕过影壁。他蹲下身来,看着影壁被烧黑的墙根。他尝试辨认影壁墙根上自己六岁时在这里悄悄用木棍挖出的小洞。楚沉的目光贴着墙根走了一遍,又伸出手去顺着墙根下一寸一寸地摸了一遍,找到了他挖的那个洞。
当时楚沉挖这个洞的时候,是为了和楚铎闹别扭。当然,楚铎到现在都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筷子粗细的小洞。但是楚沉知道,他曾经在刚刚挖了这个洞的时候,每次看见楚铎经过这里,都暗自嘲笑楚铎:你看,你也不是什么都能控制,你连一个这么小的洞都没法阻止我挖。
不过没有大人能够明白小孩楚沉的小心思。当他气鼓鼓地挖洞,挖完兴高采烈地回到自己院子里,在半路上遇到了白夫人。白夫人见他衣衫上、手上甚至脸上都沾了泥土,连忙掏出手帕帮他擦干净,然后发现楚沉盯着她耳边的红玛瑙耳坠,于是便取下耳坠塞进他手里:“沉儿喜欢这个?拿着玩儿去吧,记住这个不能吃,吃了会肚子疼的。”白夫人捏了一把楚沉的脸颊,问道:“沉儿今天中午吃的什么呀?吃饱了吗?”
楚沉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白夫人早就发现楚沉身边没人跟着,不禁叹气,自己这才出去一个早上,这府里的下人就敢饿楚沉一个早上,连忙叫人在自己院子里摆饭,然后将跟着楚沉的下人叫来责骂一通,扣下三个月的俸禄。若下次再敢犯,便直接赶出丞相府去。
楚沉隐约记得这些人最后是被赶出去了。
楚沉站起身来,继续往里走。丞相府中此时一片废墟,楚沉按照记忆中的方位,朝白夫人从前的院子走去。萧钺不敢出声惊扰他,只能跟着默默地走着。
之前萧钺给他看的那两封信,楚河写的那一封,因为是写给萧钺的,其中公事居多,主要强调了楚河在泸州已经摸清楚了大致的情况,对泸州有志反燕投楚的人进行了组织,只要萧钺一声令下,就能和汉水对岸的黔州一起向北燕发动进攻,打北燕一个措手不及。
萧钺已经给他回了信,示意他按兵不动,在九月十五日那天,和黔州打配合,来个将计就计。
而白夫人的那封信,楚沉还没看。他找到了大致是烧毁之前白夫人的书桌位置,也不顾废墟的脏污,坐在一堆烧焦了的木头上,从怀中掏出信纸一行行读起来。
萧钺见楚沉一个人迈步在废墟当中,高一步低一步地走,担心他看错了眼走错了路,把自己又摔了,但是废墟中的木头已经被烧过一遍,萧钺不知道这些木头还能不能承受得住自己一个成年人的重量,于是只好站在空地上,看着楚沉一个人坐在废墟当中读信。
今日的天气很好,晴朗得万里无云,又正值秋高气爽之时,温暖而不闷热。楚沉坐在被火烧过的木头堆里,还额外有一种木头被烘干之后散发出来的干燥气味,让他想到了曾经白夫人都是把他的衣服混在自己的衣服中拿去给下人洗,洗完晒干之后散发出来的干燥的皂角气味。
信纸上,字迹娟秀,落笔稳健,想来白夫人写信之时尚无严重的痛苦。楚沉稍微放下心来。
“吾儿楚沉:
见字如唔,展信无忧。余自廿二年前,即知必有今日矣。当是时,余与长姊,及笄之年,尚不知世事难随人愿,却也知晓人情薄似秋云。长姊才高志远,然为家族计,长兄令其入宫奉上,生育皇嗣。余生于宫中,见昭阳日影、叹寒鸦色浅,如同身陷囹圄,长兄岂不知耶?长姊岂能从命耶?长兄岂不知宫妃富贵,非长姊所求耶?然长姊终成娴妃,自从入宫之后,余再见长姊重叙欢情之日,唯长姊生产之前矣。”
“然长兄非不念长姊,亦非不念余之喜忧。余自幼庸凡,心下自明,长姊尚且难以随心所欲,余唯愿一生规行矩步,于后宅安稳一生,心愿亦足。长兄此举,违心也,从利也,兴白氏一族,亦避于今日之祸,不可谓不高明。”
“吾儿需知,世人皆有难处,不可强求圆满。唯己心满足,是汝要务。汝父、师叛国,若能明哲保身,即为上策,务以余为念。余生于后宅之中,长于长姊之手,朝中二十年风浪,一声不闻;怀中二娇儿,余仅忧以衣食,虽非吾子,然实为余二十年来唯一欣慰之处,怀之念之,不敢谓无愧无悔。今日余遭贼掳,不以己难为念,唯恨不曾亲语吾儿此等语,致吾儿此时仍以余为念,悔莫深焉!”
“然吾儿需谨记,人生如逆旅,不过匆匆百年,需尽力而为、尽兴而归。百年之后,时移世易,堂圮碑颓,虽三皇五帝,亦为烟尘。唯己行于世,哀乐忧喜,铭刻于心。吾儿需以余为鉴,慎之,慎之!乐之!乐之!”
“白萱,明德四年八月廿一,于神女峰下。”
楚沉一直看到信的末尾,看见信纸上的墨迹微微晕开,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楚沉透过模糊的泪水,看着远方青山如黛,仿佛看到了白萱坐在神女峰下的客栈之中,窗前是雾霭缥缈的神女峰殊异之景,白萱却无心观看。她默默地凝神想着,提笔落在纸上,心中盘桓着万语千言,写完一看,半生悲欢,却不过区区一张薄纸。
楚沉用自己的袖子轻轻地压在被泪水沾湿的信纸上,想要尽量地将它吸干。然而上好的绸缎却不善此道,楚沉只好将潮湿的信纸放在双手之间捂干。
太阳朗照天地。楚沉整个人暴露在温暖的阳光之中,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便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竟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楚沉越哭越觉得无来由地委屈,索性嚎啕大哭,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萧钺和施公公都吓了一跳。萧钺担心他的伤和病,再也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捡着看起来尚且足够粗壮的木头一步一跳地走了过去,坐在楚沉身边,掏出帕子细细给他擦眼泪:“怎么了?伤口疼吗?”
楚沉摇摇头,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萧钺伸手要拿他手中的信看,楚沉怕他扯破信纸,便松手让他看了。
楚沉这下手中没有东西,索性把头埋进膝盖,痛哭起来。萧钺一边用手抚着楚沉的背,一遍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白萱的信,看完之后叹了口气,拍拍楚沉:“信封呢?”
楚沉泪眼朦胧地拿出信封递给他,萧钺把信折好放进信封,伸手将楚沉揽进自己怀里。
楚沉的鼻尖满是萧钺身上的龙涎香味。他把自己的眼泪都蹭在萧钺身上,低声在他怀里问:“萧钺,谢泉,谢慕野,陛下,你知道我的身世,对不对?你调查过我,对不对?”
萧钺抱住楚沉。阳光毫不吝啬地照在两个年轻人身上,然而他们依旧只能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
“是。”萧钺在阳光之下闭上眼睛:“你确实不是白夫人的亲生孩子。”
楚沉往萧钺怀里钻了钻,忍不住伸手抱住萧钺,用哭得嘶哑的声音说道:“然后呢?”
“你查过丞相府在你出生那一年的账簿,其中那些怀孕的药物和大夫支出,确实是因为有人怀孕,但那个人不是白夫人,也不是楚铎身边的侍女,而是楚钟,前朝镇淮王的夫人,李氏,身怀镇淮王之子。当时毅后还当权,她舍不得自己的弟妹无人照顾,于是授意白夫人照顾她到生产之时。然而我母亲与李氏几乎同时怀孕,在生产之前的三个月召白夫人进宫陪产。白夫人放心不下李氏,于是带李氏入宫。毅后知道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外只说是楚铎身边的侍妾有孕,一同入宫生产。”
萧钺觉得身上的阳光并不温暖。他抱紧了怀里的楚沉:“然而在我母亲生产之时,她产下了双生胎。”
楚沉觉得萧钺的声音又轻又远,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他从萧钺怀中抬头看他,萧钺和他对视,伸手拂过楚沉哭红了的眼角,继续道:“双生胎,按照楚国巫蛊之俗,是王室衰落的征兆。又逢皇帝当时征战在外,战况艰难,毅后便决定从双生胎中带走一个孩子养在宫外丞相府中,这样即避免了宫中出现双生胎,又能以这个孩子掣肘我母亲和白家。”
“但是,毅后没想到的是,当我母亲知道自己生下的两个孩子中有一个要被送走时,她很镇定地要求自己要单独和孩子告别。毅后心软了,她也是一个母亲,她答应了我母亲的要求。”
萧钺的脸上终于出现痛苦的神色。楚沉无法安慰他,只能攥紧了他身后的衣衫。萧钺皱眉道:“我母亲站在婴儿的小床边,亲手扼死了自己的一个孩子。”萧钺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像是要逃避这段叙述:“我母亲用滚烫的热水沾湿了襁褓的内里。襁褓足够厚,在外面摸不到里面的潮湿。然后在襁褓中放了一个装满炭的手炉,给那个她自己杀死的孩子戴上长命锁、穿上红艳艳的肚兜,用粉遮住孩子颈间的扼痕,为他拉好襁褓,将他送到了毅后手里。”
“毅后虽然对孩子竟然没有哭嚎有些怀疑,但她绝没想到我母亲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当时孩子的尸体尚且温热,毅后吩咐宫人把这个孩子送到了丞相府。”
楚沉皱着眉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萧钺,只好将自己的脸凑过去,贴在他的脸颊边,低声道:“你母妃是因为爱你,才会杀死自己的孩子。”
如果一定要失去一个孩子,那么最好的策略就是牺牲这个注定要离开亲生母亲的孩子,保住另一个孩子。
如果把活着的孩子给毅后,那么白芷自己和另一个孩子的后半生将注定永无宁日。
所以白芷决定杀死自己的一个孩子,来换取另一个孩子的人生。
萧钺苦笑着摇头:“是吗?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吗?有一次我在上书房的作业没有得到太傅的赞赏,于是我母亲一言不发,晚饭后罚我抄了百遍书,自己却消失在了寝宫里。我找她找不到,但是发现她寝宫中有一个地下暗室,于是便走了下去......”
“你不要说了。”楚沉伸手捂住萧钺的嘴。
萧钺对他笑笑,拿下了他的手,放在手中握着:“她在吸□□。她亲口告诉了我这些往事,并且埋怨我,要不是为了保全我的人生,她如今也不会只有我这一个选择。”
“......”楚沉感到一阵窒息。他用力抱紧了萧钺,在他耳边轻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楚沉没有感到萧钺的反应,于是他只好和萧钺对视,勉强笑道:“我大概明白了我们的身世到底是怎么样的了。”
萧钺握着他的手,温润的眸子凝视着他。
“我是休蛊之体,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楚沉错开萧钺的视线,垂眸看着一旁烧得焦黑的木头:“休蛊之体除了能够使拥有此体的人百毒不侵、对于蛊的直觉格外敏感之外,还有一个特性,在练就休蛊之体之后的三日内,服下一个人的血液,那么喝下了血液的休蛊之体,就会在某些方面呈现出这个人相似的特质。”
“比如,兄弟。”楚沉看着萧钺,仿佛一个孩子似地笑起来:“所以你看,我喝过你死去兄弟的血哦。”
萧钺的心被楚沉的笑容刺痛了。他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楚沉,楚沉笑道:“至于我,应该是曹珏从育婴堂随便抱来的弃婴吧。对了,李氏当年生孩子的时候,是不是也难产而死了?她的孩子,就记在了我母亲名下?”
萧钺点点头。楚沉和他都再次沉默了。显然,前朝镇淮王的遗腹子,就是楚河。
楚河自己也不知道这一点。
两人坐在一堆废墟中间,久久沉默。楚沉换了个坐姿,更舒服地靠在了萧钺怀中。太阳照射在两个人身上,楚沉感受到久违的轻松畅快。
萧钺和楚沉谁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坐在一起发呆。废墟在阳光下投射的黑影移动,直到施公公再也等不了想要上去请两个小祖宗下来的时候,楚沉突然拽拽萧钺的衣袖,示意他低头。
楚沉在萧钺耳边说道:“谢慕野,你看,忠孝节义,没有一个字是为我们写的。”
说完楚沉便笑了起来。萧钺担忧地看着楚沉。楚沉扶着萧钺的肩膀站起身来,伸出手拉萧钺起来。萧钺不敢叫他用力,虚虚拉着楚沉的手站了起来。楚沉笑道:“陛下,我们回宫吧。”
施公公看着走下废墟的二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忙上前来引着二人离开丞相府。楚沉坐在马车上,萧钺也坐定,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起来。已经逐渐暗淡的日光透过车帘照进来,楚沉看着萧钺,冷不丁地问道:“你说我昏迷了四天,那我是怎么醒过来的?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就等着我自己醒呢?”
萧钺的眉心一跳。他看着楚沉,拉过他的手,试着他的体温:“你能醒过来,是天命眷顾,我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楚沉笑着看向他:“真的?”
“当然是真的。”萧钺皱眉,随即苦笑:“你真以为皇帝无所不能?”
楚沉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脸上的阳光。
这时候萧钺觉得阳光照得自己脸上发刺,伸手拉住车帘,挡住了太阳。
楚沉收回目光,二人一路再无话,马车辚辚地驶向皇宫。
萧钺看着楚沉倦意上涌的脸,心中明白,这是自己永远不得见天日的秘密。
他是那么厌恶自己的母亲,又是如此地怀念她。或许是母子天性,他到了某一天,站在自己寝宫中的地下暗室里时,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和母亲如此相像。
就像母亲有亲手杀死自己孩子的秘密一样,萧钺也有自己的秘密。
这个秘密在他十五岁第一次从皇帝手里接过那支灰衣暗卫时,就已经落地生根。
他用这支暗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监视各个世家二代子弟的生活。
其中,楚沉的生活引起了他的兴趣。
萧钺毫无疑问是六亲缘薄的人,无论皇家的规矩怎样粉饰,也掩盖不了皇帝只希望他成为一个完美继承人、母亲只希望他永远配得上皇帝心里继承人位置的事实。而萧钺既厌恶被当作一个完美的木偶,又喜欢这种感觉。
——只做一个完美的木偶,多么简单,又多么容易啊。
——只有一个空洞的胸膛,没有一颗血肉之心,多么快乐啊。
所以当他发现楚沉昼伏夜出、身为世家公子却不得不学习蛊术等等刺客的技能时,他兴奋地从这些消息当中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他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狼,开始让暗卫日复一日地把楚沉的消息源源不断地送到自己的案头。
当楚沉因为在乱葬岗挖坟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了皮,他在皇宫中,看着暗卫送来的线报,知道的比白夫人要早。萧钺提笔在纸上写下吩咐:“明日在鸿雁客栈附近支一个膏药摊子。”
鸿雁客栈,就是楚沉第一次打夜工的地方,也是发现温琏同伴尸体的地方。
楚沉在支摊的暗卫的忽悠之下半信半疑地买了一小瓶膏药,发现这东西确实好用,想再买一点时,却发现那小摊贩早就走了。他问客栈老板娘,老板娘漫不经心:“郢都到处都是这种小摊贩,没人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们的对话,通过在客栈大堂装作酒醉的暗卫的耳朵,一字不落地落在了萧钺的案头。
当明德三年正月二十六日,楚沉在玉楼春初见戴着铁面具的萧钺之时,萧钺与楚沉对彼此都行了一个礼,萧钺在心里笑道:“幸而再会。”
这些,都是他和母亲一样,肮脏的证据。
这些秘密,他至死也不会让楚沉知道。
如果不是楚沉这次真的命悬一线,他也不会让那间暗室里的东西见了天日。
当他听到章太医说“除非病人自己有求生的意志能够醒来”时,他给楚沉喂药,楚沉牙关紧闭,喂进嘴里的药都流了出来。萧钺仔细地擦去楚沉嘴角的药渍,向章太医确认:“只要他有求生的意志,能把药喂进去,他就有醒过来的可能?”
章太医坚定道:“是。”
萧钺深吸一口气,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再一次加速跳动起来。他把所有人,包括章太医,全都赶出了房间。然后萧钺起身,打开了那间只有他自己进去过的暗室,从中拿出了积年的文书,坐在楚沉身边认真地念:“武安二十六年六月初二,你在乱葬岗上发现了一只通体碧绿的蝎子。你很高兴,饲养了它一段时间,但蝎子还是死了。”
“武安二十七年三月十三,你成功地在鸿雁客栈治好了一个风寒高热的客人。客人很高兴,额外给了你一吊钱。你拿这吊钱,给白夫人买了一盒胭脂,给楚河买了一个剑穗。”
......
“武安二十八年九月初八,你和楚铎起了争执,被罚跪在祠堂。白夫人让人给你送了一盘桂花糕。”
......
萧钺每念一张纸上的内容,就尝试给楚沉喂一次药。他既希望楚沉能够张口喝药,又害怕他真的听到什么。
当萧钺再一次麻木地给楚沉喂药时,他发现药没有流出来。
萧钺的手颤抖着给楚沉继续喂药,等楚沉喝完了一整碗药,萧钺才觉察出自己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试探地叫楚沉:“濯卿?濯卿?”
没有回应。楚沉还在昏迷之中。
萧钺松了口气。他看着自己手边的这些文书,把它们整理整齐,再一次放回了它们该待的地方。
他不会销毁它们的。这些,是他给自己人生留下的一点隐秘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痕迹。
他作为萧钺本人、作为谢泉的痕迹,而不是作为明德皇帝的痕迹。
他才无需旁人给自己写史书。他的史书,早就由自己写完了。
萧钺看着楚沉的脸,将他的手捉到自己手里,紧紧地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