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燃至五更,秦欢在书房里彻夜忙碌,总算将殷潜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烛光映着清隽的脸庞,他抬手轻轻拭去额间渗出的汗珠,心中谋算着下一步棋局。
殷潜此番遭难,与倭寇反目成仇,眼下自身难保,恐怕无暇顾及贵妃与太子。如此一来,杭州之行未启先颓,局势倒是比他预料的还要混乱几分。
秦欢却自有盘算,他深知贵妃颓势已定,不如退而求其次,谋一局暗度陈仓。
待皇后诞下皇子之后,御马监那碗掺了西域奇毒的参汤,自会使贵妃神志尽失,不得清明。事后他将凭借御医身份进京,以秦家祖宅风水养人为理由,奏请皇帝允准贵妃携太子退居青州疗养。
待新储君册立,钟鼓齐鸣,谁还记得冷宫深处那一缕药香?秦家百年荣华,终将在青州烟雨中隐世自守。
此计看似守势,实则最合当下时局。殷潜身受重伤,反倒免去了与苏绾周旋的麻烦。至于温如初那条毒蛇——他早已安排萧染,借漕运之名,暗中蓄养十万精兵,全部蛰伏在黄河入海口,静待时机准备反攻。
眼下最紧要的,是先安抚住苏绾,莫让她再出幺蛾子。
秦欢正思忖着,忽听耳畔一声轻叹,转头见殷夫人眼眶微红,神色间满是忧愁。
她轻声道:“欢儿既来了杭州,便多住些时日,也好帮我打理下宅子。我这家里头,统共就那么三两亲戚陪着,你姨父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孤儿寡母如何是好?”
秦欢敛去眸底算计,躬身作揖:“姨母放心,姨父自有天佑。只是,”他目光一沉,“不知姨父因何与人结仇?”
殷夫人绞着帕子哽咽:“你姨父素来谨慎,偏生上月颁布了禁倭令。那些浪人混迹烟花之地,如今断了门路,难免怀恨在心,这才……”
她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禁倭令?”秦欢心下了然。怪不得城中鲜少见到倭人,原是这个缘故,与前几年大不相同——彼时江浙一带,倭人往来频繁,街市巷尾到处可见倭人身影。
他敛了敛神色,安抚殷夫人几番,未再多言。
可他不知,门外的苏绾,已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苏绾原本是来探望殷潜的,表示一下关切慰问。其实她从心底就不喜这个舅舅——她都不是苏君识所生,与殷家没有半点关系,何必假惺惺地来尽孝?
可她另有打算。
苏绾琢磨着借刀杀人的计策,本想趁机溜去书房翻找证据线索,奈何殷夫人和秦欢一直守在书房,她根本没有机会下手,只好伏在门外偷听,没想到竟让她听到了禁倭令的事情。
正暗自盘算间,书房的门忽然被人打开——
“哎哟!”
苏绾细细惊叫一声,猝不及防,跌入一片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秦欢垂眸望去,只见怀中美人青丝微乱,粉颊上那颗泪痣衬得她愈发楚楚动人。她眼尾微微泛红,似惊似嗔,好似一只误入罗网的小鹿,带着几分娇俏,又透着几分无措。
他眸色微深,伸手稳稳扶住她,指尖若有似无地掠过她纤细的手腕,轻笑道:“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偷听些什么呢?”
苏绾心下一慌,连忙转头四下望了望,生怕被殷夫人听见,她抓住他的衣袖,将他往外廊拽去。
夜雨新歇,天色微霁。檐角的水珠滴滴坠落,在青石板上碎成细小的水花,寒意微微渗入衣衫。
秦欢饶有兴味地睐着苏绾,幽深的眼眸流转着笑意,也不挣脱,任由她拉着自己的衣袖,“怎么,表妹是怕姨母知道你偷听,还是怕我知道你有什么小算盘?”
苏绾一时语塞,轻轻咬住下唇,假装镇定道:“表哥多心了,我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秦欢忽然俯身凑近几分,清冽的药香瞬间萦绕在她鼻息之间。
苏绾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后退,不想脚下青石微滑,她一个踉跄,身子向后栽歪。
秦欢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她的腰肢,将她稳稳带回怀中。
他低低地笑着,声音温润且缱绻:“表妹这般心虚,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苏绾回过神来,她脸颊微热,压低声音反驳道:“我没有!”
她的心慌乱不已,可是冷静下来细细一想,却不知自己到底在慌些什么。
秦欢唇角噙着融融笑意,眼底浮着一抹捉摸不透的光,“我昨晚求了姨母许久,要她答应将你许配给我,你猜她怎么说?”
揽着腰肢的手臂缓缓收紧,苏绾几乎整个身子贴上了他的胸膛。一双小手抵在心窝,手心手背皆是清晰的心跳声。
她的脑子里乱作一团,声音都有些发虚:“我、我不知道。”
秦欢低下头,凑近她耳畔,若有似无地温柔诱哄:“她说,只要你愿意,她绝不会阻拦。”
他顿了顿,凉凉的唇瓣轻轻擦过她的耳侧,声音更低了几分,像是一道难以抗拒的蛊惑。
“所以……嫁给我,好不好?”
轰——
苏绾的脑子彻底炸开了。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秦欢竟会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气氛下,对她求婚!
她一向自诩聪明,什么算计都能看透,唯独这一刻,她竟然毫无防备,甚至不知如何应对。
她怔怔地望着他,脑中混乱不堪。上一世的秦欢,从未提过求娶她,彼时他们心照不宣,今朝有酒今朝醉,谁也不必许诺什么。
可如今,他却当着她的面,开口要她嫁给他。
苏绾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他为她设下的局,穷途末路,四面皆是退无可退的围墙。
她用力挣脱秦欢的怀抱,结结巴巴道:“我、我要想一想!”
话音未落,她快步逃出了长廊。
风掠过长廊,吹散一地潮湿的雨意。
秦欢睇着她远去的背影,眼底的笑意渐渐敛去。
他静静地站着,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腰肢的温度。
半晌,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眸色深沉如夜。
他到底输在哪里?
是一年前?两年前?还是上一世?
苏绾匆匆逃离廊下,裙摆翻飞,心跳如擂鼓。她头也不敢回,一口气拐过回廊,一头钻进月亮门。
“咚!”
她猝不及防撞进结实的胸膛,好似麻雀撞上墙面。
苏绾揉着额角,抬眸望去,却见面前立着一位身着竹月色襕衫的弱冠少年,他身形修长,英气逼人,偏偏一双细长的眼眸半垂,带着几分不耐,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噫,竟是小侯爷萧染。
这厮不知为何,鬼鬼祟祟地躲在月亮门后,被她撞上也就罢了,竟然连句道歉话都没有,反倒皱起眉头,满脸嫌弃,甚至反手将她一把推开。
推得苏绾一个趔趄,身子后仰差点跌倒。
她一时又惊又怒,回过神来瞪向萧染,气得跺脚:“你没长眼睛吗?”
萧染轻哼一声,甩了甩袖子,作势要走。
这什么人啊?
苏绾气得牙痒痒,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强行将他拽回,踮起脚尖嗔道:“喂,我跟你说话呢!”
萧染低头睇着她,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挑,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显然被她这项贸然举动惊得不轻。
鼻翼间充满了胭脂水粉馨香,令萧染难以忍受。他攥了攥拳,竟还想故技重施再推她一把,哪知苏绾早有防备,这回铆足了劲,死死揪着他的衣襟不放,誓要讨个说法。
苏绾柳眉倒竖,咬牙切齿:“你撞了我还想一走了之?没那么容易!”
萧染:“……”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一大早就触霉头。
萧染本想趁着天色微明,独自出门透透气,谁知脚步还未踏稳,便在廊下撞见一对妙人紧紧相依——秦欢揽着苏绾,低声呢喃,缠绵缱绻意难终。
他这几日虽已看惯了两人卿卿我我,仍是觉得格外刺眼。
他心里清楚,自己没可能,也不该有可能,可每次见到这样暧昧的场景,胸口就像压了一块大石,沉闷难耐,莫名烦躁。
他索性躲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但老天爷偏要跟他作对。
不是在断桥边,就是在回廊下,总能让他撞见那两人含情脉脉地望着彼此。
真是见了鬼了。
更见鬼的是,眼前苏绾抓着他的衣襟不放,生怕他跑了似的。
萧染甩了甩袍子想甩开她,结果没能甩开,那股子缭绕的馨香愈发催得他头疼欲裂,终是两手一摊,无奈叹气:“行了行了,我给你赔不是。”
苏绾满意地松了手,仰起下巴,高傲地打量他:“这还差不多。”
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然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不过,你这句道歉太敷衍了,光嘴上说说可不行。这样吧,你欠我一个人情。”
萧染警觉地眯了眯眼,“……什么人情?”
苏绾勾唇一笑,神秘道:“我最近遇到一桩棘手的事,正需要你的帮忙,你就当还我人情了。”
萧染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苏绾语不惊人死不休——
“倭寇刺伤我舅舅,这口气实在难咽。我打听到他们经常出入城里的行院,我打算装扮成花娘潜入进去,悄悄杀了倭寇头目,替舅舅报仇。你看如何?”
萧染脸色惨白得堪比大雪初霁。
“你、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他被她吓成结巴,嘴唇翕动半晌,挤出一句:“秦欢肯定不允许!”
“那就不让表哥知道呗。”苏绾说得理所当然,仿佛不是在谋划刺杀,而是在谈论晚上去哪家酒楼吃饭。
她凑近他耳畔,柔声蛊惑他:“到时候你我里应外合,我先给那倭寇头目下迷药,等他昏了,你再冲进去绑了他,咱们二一添作五,保证天衣无缝。”
萧染听得头皮发麻,连连摆手拒绝:“不行不行,这事我干不来!”
苏绾皱眉,“哎?你可是欠着我人情呢,哪有由着你来说不的道理?”
萧染摇头如拨浪鼓:“就算欠你人情也不行!被秦欢知道,他非剁了我不可!”
“啧。”苏绾失望地叹了口气,“想不到堂堂小侯爷,竟然这么没种。”
她抱臂看着他,慢悠悠调侃道:“昨日是谁被倭国武士戏弄得狼狈不堪?这口气你就咽得下去?”
说到痛处,令萧染脸色一僵。
苏绾步步紧逼:“你就不想扳回一城,给自己找回面子?”
萧染顿了顿,似在挣扎,“不想。”
苏绾:“……”
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只想活命。”
苏绾简直被他气笑了,伸手戳他的肩膀,揶揄道:“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萧染一本正经地回道:“不是。”
苏绾:“……”
她扶额长叹,满脸写着“朽木不可雕也”六个大字。
眼见威逼利诱皆无用,但苏绾绝不肯折戟沉沙,她眼珠转了转,祭出杀手锏。
“小侯爷,你还记得白云观里的女鬼吗?”
萧染的瞳孔骤然一缩,不敢置信地望着苏绾,揣测她怎会知晓这件秘事。
苏绾自是从大理寺卿邵云礼口中打听到的消息,她故作神秘道:“你借鬼影浮光惊扰京中,无非是想引起皇室注意,为你母亲寿宁长公主昭雪,为你父亲武安侯讨一个公道。”
被人掀开了内心深处的隐秘,少年的眼底顷刻间涌起波涛。
“可你有否深究过——你母亲为何投井?你父亲又因何自尽?你真以为他们俩甘愿做一对殉情鸳鸯?”
一语如惊雷在耳旁炸开,将他困守多年的执念,瞬间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萧染咬牙质问:“什么意思?”
“一切,皆因圣意。”她声音低缓,字字诛心。
“是你的亲舅舅,亲手将你父母逼上绝路。”
“是他,将寿宁长公主推入井中溺死,让她在冰冷黑暗中挣扎哀嚎,直至再无声息。”
“是他,赐毒酒于武安侯,让他怀着满腔忠义,饮下一杯致命的冷酷。”
“也是他,假意迎你回宫,却不肯让你认祖归宗,只赐给你一项肮脏的差事,让你心甘情愿做皇权的走狗。”
“还是他,将你全身上下价值榨干净,等到再无可用之处,随手弃如敝屣。”
天地间一片死寂。
寒风如刀,割破静谧的空气。檐角残留的雨珠顺着瓦沟滴落,砸在青石地面,溅起微不可闻的碎响。
萧染的身子僵直挺立,似有无形的枷锁从四肢百骸紧紧缠绕,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原来不是意外,而是谋算。
——原来不是旁人,而是至亲。
那位端坐九五之位,温言软语唤他“外甥”的亲人,才是幕后编织这场噩梦的刽子手。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萧染站立不稳,踉跄后退一步,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我知道你不甘心,我也知道你心中有怒火。如今,我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助——”
她顿了顿,道出真正目的:“我要除掉倭寇头目,你来助我。事成之后,我们一起杀进皇宫去。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沉默如死水般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那笑,透着一丝荒凉,一丝嘲弄,更多的,却是彻底决裂后的冰冷疯狂。
他轻轻吐出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