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染不愧是毒蛇堂的堂主,仅用寥寥数个时辰,便将杭州临海的倭寇据点摸得一清二楚。
案上摊开的密报,白纸黑字详尽地标注着倭寇藏身之地——废弃灯塔、盐场地窖、渔村暗桩,甚至连浪人头目的日常行踪都被一一探明。
苏绾单手托着桃腮,盯着密报看了许久,娥眉微蹙,幽幽叹道:“所以说,整个杭州城里,竟连半个倭人的影子都没有?”
她原本打算扮作花娘潜入行院,借机接近浪人头目,结果拜“禁倭令”所赐,所有倭寇已撤往海边据点,她的计策根本无从施展。
萧染懒懒倚着窗棂,修长指尖随意拂去衣襟上沾染的桂花糕屑,薄唇一斜,嗤笑道:“你那核桃大的脑子能想出什么好计策?难怪会被一纸禁令堵死。”
苏绾翻了个白眼,攥紧小拳头,低声啐道:“可恶,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那副懊恼不甘的娇俏模样,看得少年眼神一滞。萧染细长眼尾微挑,似笑非笑道:“费那个劲干嘛?我随便派几个人,暗地里替你将头目刺杀了,不就完了?”
不可。
杀了他,就没用了。死人,又如何能用来钳制殷潜?
她冷哼了一声:“你一个倭人手下败将,好意思夸下海口,说要刺杀人家的主子?只怕还没靠近半步,就被武士拿下了。”
萧染脸一黑:“你这女人,专门往人心口撒盐啊。”
苏绾懒得理会少年,忽然眼睛一亮,指着密报上的某处标记,兴奋道:“这里写着,倭寇头目最爱美色,尤其钟情‘柔弱无依’的女子。”
她思忖片刻,眼珠转了转,“我有一个主意,不如由你扮作奴隶贩子,而我……”她顿了顿,莞尔一笑,“我就扮作南疆美人,给他演一出献美计。”
“不行。”萧染想也不想地拒绝,“倭寇据点可不是青楼行院,那里全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万一露出破绽,我可救不了你。”
苏绾眼中却透着坚定的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萧染摇头,“我不干。”
话音未落,一颗果壳精准无误地朝他飞来,萧染眼疾手快一偏头,果壳险险擦着头皮而过。
他自知没有后路可退,捂着额角讪讪道:“万一演砸了怎么办?倭寇可不是吃素的,他们手下有专门搜罗美人的掮客,眼光毒辣得很。”
苏绾未作解释,缓步走到梳妆台前,拈起一支金步摇,缓缓插入发间,指尖微动,一缕碎发顺势滑落在肩头。
她望着铜镜,红唇微弯,“这场戏……须演得逼真些。”
身后萧染看着美人倩影,咽了咽喉咙,嗓音低哑道:“你这般熟练,莫不是常给人下套?”
没错,前世今生她都用过这一招,只不过没有成功而已——那个家伙根本不上套。
苏绾手腕微转,步摇在发间轻晃,金色流光一闪而逝。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冷笑:“哟,女儿的本事,啧啧,真真逆天。”
无霜与春蝉焦急阻拦道:“夫人且慢,小姐正在会客!”
苏夫人丹凤眼一挑,“我要的就是抓她个正着。”
言毕,苏夫人抬起手,将两个小丫头一把推开。
无霜被推得趔趄后退,春蝉气不过,刚要还手,却听屋内苏绾淡淡开口:“让夫人进来。”
素色绣鞋从容踩过门槛,丹凤眼微微上扬,苏夫人扫了苏绾一眼,嘲讽道:“前儿个才勾得我那外甥秦欢发誓非你不娶,这会儿又撩上了堂侄萧染?”
“左一个,右一个,用完一个丢一个,真是青出于蓝。你那做娼的娘,倒是没白疼你。”她手里扬着帕子,摆出一副捉奸得逞的模样,大有重现纳征之日的得意之色。
萧染眉头一皱,顿觉气氛不对。他向来不擅长应对女子,尤其是苏夫人这种牙尖嘴利、处处藏锋的角色。正要起身离开,却被苏绾轻轻扯住衣襟,他只好暂且坐下不动。
苏绾缓缓转过身,裙裾微扬,黑色云纹裙摆宛如绽开的墨莲,指尖拨弄着腕上的玉镯,笑意温和,轻得像落在水面的雨丝,却透着不容忽视的锋芒。
“母亲这话说的,倒像是自己没这般本事似的。”
她低头莞尔一笑,“也是了,母亲连自己的男人都管不住,又哪里有心思去抓别的男人呢?”
“放肆!”
苏夫人脸色骤然一变,扬手便要落下掌来,余光瞥见一旁的萧染神色冰冷,眼底隐隐浮现煞气,显然随时准备动手。
她的手僵在半空,生生顿住。
苏绾眉梢一挑,顺势旋裙往萧染怀里一靠。惊得萧染肩膀一抖,下意识要逃离,却被苏绾揪着衣角暗暗使眼色,萧染身子骨僵直,一动不敢动给她靠着。
“母亲若是不怕被人看笑话,尽管大声张扬闹去,闹破了天才好。”
“我自是不怕的。”苏绾抿了抿朱唇,葱指挑弄着竹月襕衫上的飘带,随意打了个死结。
这两日因殷潜遇刺,全靠秦欢高超的医术救治,殷夫人对秦欢言听计从,殷府上下皆对他感恩戴德。而秦欢明摆着护着苏绾,就连殷夫人也松了口,扬言不再干涉二人之间的事。
此话虽有些嚣张出格,但也说得没错,当前局势对苏夫人极为不利。苏夫人心下恨不得一刀剐了苏绾,“你这不要脸的娼妇,青天白日与人苟且,败坏家门名声。”
“我就是喜欢勾引男人,母亲又能奈我何?”
指尖随意勾起萧染的下颌,顿时激起一片鸡皮疙瘩。苏绾假装没看见,笑吟吟道:“要不要女儿教教您,如何才能让男人对你死心塌地?”
懒懒的娇嗔语气,配上那副风情入骨的孟浪姿态,简直是对苏夫人**裸的羞辱。
苏夫人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苏绾吞噬,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她寄居殷府,竟被苏绾这贱人当众压了一头,而她竟无法还击!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怒意,“好,好得很!我倒要看看,你这般玩弄人心,能得意到几时!”
话音落下,苏夫人愤然旋裙离去,路过回廊伺候的无霜春蝉身边时,分明听见小丫头正低低地笑着。
苏夫人一时火起,打不得苏绾她还打不得婢女么?遂扬起手来故技重施,哪知春蝉眼疾手快,伸出两只小手狠命一推,将苏夫人踉跄推出廊外,一脚踩进廊下积存的雨坑,绣鞋浸得洇湿,好不狼狈。
两个小丫头笑个不停,猛然间瞥见回廊里缓缓踱步而来的身影,二人连忙回屋禀报。
苏夫人骂骂咧咧,忽觉眼前一暗,高大的身影压了下来。
她抬头一看,秦欢负手而立,静静地睇着她。青色直裰随夜风轻拂,白玉冠束发,眉目清润如玉,唯独那双眼,冷淡至极。
“夫人这般匆忙,”目光落在她绣鞋未干的水渍上,秦欢意味深长道:“这是在追谁,还是被谁追?”
苏夫人寒声道:“你管得倒宽。”
秦欢前行一步,气息沉稳:“殷府规矩亦森然,倘若夫人行事太过,招人非议,只怕……”
“只怕什么?”苏夫人冷冷打断他,“你一个外姓之人,也敢来教训我?”
秦欢笑了笑,“外姓之人又如何?总好过有人,明明只是客居,却摆出主母的姿态,只怕早晚被人赶出家门。殷府由谁当家,夫人该比我更清楚。”
言毕,他径直越过苏夫人,甩袖离去。
苏夫人睇着他的背影,心里默默啐了一口,发誓要将狗男女一并赶出家门。丹凤眼流转间,顷刻有了一个毒计,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屋内萧染耳尖微动,听说秦欢来了,直吓得脸色由红转白,慌乱中就去推怀里的苏绾。
“糟了!”他像做错事被人抓包的孩子,跺脚急道:“要是被他撞见我在这里,准保又唠叨不停,我可不想耳朵起茧子。”
苏绾笑眯眯地望着少年的窘迫,觉得妙趣横生,手里不肯放开抓紧的衣襟,嘴上却违心说着:“那你快逃呀。”
萧染急急挣开一双玉手,抱怨道:“你是上天派来故意整我的吧。”
他瞥了一眼门口,果断抄起窗边的帘子,脚下一点,轻巧地翻窗而出,动作利落得像条滑溜的泥鳅。
倒真有点捉奸在床的意思了。
苏绾起手轻轻关合窗户,门外传来秦欢温和的声音:“你可歇下了?”
房门缓缓拉开,露出一双带着些许倦意的眸子,“表哥有事找我?”
秦欢睇着佳人,眸子幽暗深沉,“明晚小年夜,城中灯市已开。你这几日辛苦,不如出来走走。”
苏绾一怔,心中迅速权衡。明夜她与萧染约定出发前往倭寇据点,实在分身乏术。
可她若是不答应他,难免会让秦欢起疑。
苏绾点了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秦欢见她答应得爽快,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明日黄昏,我来接你。”
翌日,华灯初上。
秦欢准时驾临,长身玉立于门前,等着苏绾出来。
等了半晌,屋内仍无动静。
秦欢推门而入,见桌案上点着一盏未燃尽的灯,似乎一切如常。
秦欢眸光一暗,望向无霜和春蝉,“她什么时候走的?”
无霜低下头小声道:“小姐……小姐说不想扫了公子的兴,先一步去了灯市,让公子自行去寻……”
秦欢薄唇轻抿,眸光深邃如夜。
苏绾骗了他。
苏绾从殷府后门悄然溜走,换上素衣斗篷,一路穿过小巷,直奔约定地点。
夜色苍茫,巷道小路寂静无声,苏绾快步走至巷口,一辆低调的黑色马车正停在那里。
车帘被人撩起,萧染好看的脸探了出来,眉毛一扬,奇道:“他没拦着你?”
苏绾轻盈跃上马车,“废话少说,赶紧走。”
车夫马鞭一扬,马车沿着官道疾驰,朝着临海的倭寇据点奔去。
天色将明,潮声阵阵,海风带着浓烈的腥咸味扑面而来。
苏绾下了马车,换上精心准备的南疆服饰。红色薄纱罩衣,腰间系着金铃,长发用金链编成辫饰,额间一点朱砂,使她看上去异域风情十足。
萧染则换上粗布长袍,脸上抹了些尘土,活脱脱一位走南闯北贩卖人口的人伢子。
“记住,一会儿你就是个听话的奴隶。”萧染低声嘱咐道。
葱手拨弄着耳边的金链,苏绾慢悠悠地笑道:“放心吧,爷。”
一声娇啼令萧染浑身颤抖,骨头都酥了,他嘴角一抽,“……叫得倒是顺口。”
倭寇据点设在一座废弃的盐场,四周木桩围起,守卫森严,偶尔还能看到穿着黑衣的武士来回巡逻。
萧染带着苏绾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守门的倭人见状,立刻上前盘问:“干什么的?”
萧染熟练地亮出假造的文书,操着一口蹩脚的倭语道:“我是从南边来的奴隶贩子,给大人带来一件好货。”
倭人狐疑地打量了一眼苏绾,见她低着头缩着腰,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
守卫让开了路,“进去。”
营帐之中,倭寇头目佐藤躺在榻榻米上,怀中搂着两位衣衫不整的女子,听见有人通报,说是带来了美人,令他顿时来了兴趣。
佐藤约莫四十来岁,身形肥硕,额上一道狰狞的刀疤,一双细长的猪眼睛透着狠辣和贪婪。他披着宽大的黑色和服,腰间别着一柄太刀,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野兽般的危险气息。
当苏绾被带到他面前时,佐藤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住了。
少女站在帐中,乌辫轻垂,眉眼含羞,腰间金铃微晃,真真一个柔柔弱弱的南疆美人。
绝色佳人惊了佐藤的眼,贪婪的猪眼睛闪着绿光,忍不住咂舌:“花姑娘,大大的好。”
霪邪目光令苏绾吓得一颤,低头拨弄着葱指。
佐藤对货品很满意,“多少钱?”
萧染伸出五根手指,“五百。”
“哼,你地,大大地贪心。”佐藤冷笑一声,挥手示意手下去取银票。
不多时,一叠银票被塞进了萧染手里,佐藤指着门外道:“钱给你,人留下,你滚了。”
萧染瞥了眼苏绾,眼神充满了忧虑与不安,差点露出马脚,苏绾赶紧给他使眼色。少年顿了一顿,咬牙拱手作揖,“佐藤大人爽快,在下告辞。”
说完,他攥紧银票,转身退出帐外,隐没于夜色中。
帐内,剩下苏绾与佐藤两人,面面相觑。
苏绾低垂着眼眸,藏在袖中的手指缓缓收紧。
猎人已入局,愿者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