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时候,殷府书房。
檐角悬挂的铜铃叮当作响,将淅沥雨势撞得支离破碎。浙江布政使殷潜手狼毫,辛勤笔砚间。玄青杭绸直裰压着银丝暗云纹,镶玉腰带勒出清瘦腰线,斑白鬓角被烛火镀了层金边。
“老爷,舅爷家车马到角门了。”管家隔着竹帘回话。
殷潜笔锋未停:“就说我还有些公文处理,让夫人前厅待茶。”
管家得命退出房门,镇纸下压着的文书突然被穿堂风掀起,惊得铜雀烛台淌下三寸烛泪,正落在袖口云纹处,凝成赤色琥珀。
殷潜低眸看了一下肮脏的袖口,忍不住叹了口气。
殷潜,字伯远,出身钱塘望族。曾祖父殷弘曾任前朝宰相,以清廉刚正之名,配享太庙。殷家历经百年风雨,在江南士林中根基深厚。
娶妻薛氏,乃徽商之女,药材商贾出身,精于理财。夫妻二人感情和睦,育有三子一女,家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殷潜十五岁考取秀才,二十岁中举,从七品知县,一路升至从二品布政使。他为官讲究制衡之道,既不冒进也不站队,江南官场虽无人称颂其德政,却也挑不出错处。
他常告诫子女:“官场如棋局,落子当留七分退路。”
然而,时代的变革,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
皇后与贵妃的争斗已持续数月,宫中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贵妃一系势力日渐衰弱,尤其皇后临盆在即,朝中许多人已在暗暗押注皇后一党。
他不是没想过转投皇后,偏偏宫中最近传出风声,说温如初与皇后走得极近。这个消息,让他不禁冷汗涔涔。
温如初原本是殷潜想要拉拢的一枚重要棋子,也是在他亲自保媒下,温如初与苏夫人的庶女苏绾定下了婚约。
本是一桩手到擒来的买卖,然而拜他那位任性的小妹所赐,婚约变成了一纸空谈,温如初憎恨苏家所有人,甚至还将怒火绵延到他殷潜的头上。
为此殷潜不得不放弃既得利益,转而对这位新贵低头。他心里十分不甘:风水轮流转,这才不过半年光景,他这位二品封疆大吏,已然沦落向小辈折腰的地步。
如今秦家大老远派人来,明摆着打着连襟名义游说。可贵妃这条船迟早要沉,太子的废储已成定局,秦氏一族终将覆灭,殷家也难免受到波及。
殷潜权衡再三,门口这些人,见不得见不得。思议至此,干脆躲起来不见客,反正有他的夫人与小妹应付。
廊下铜漏声声催人,殷潜执笔望向庭中百年银杏。枝桠间新叶未展,倒似他半生经营的棋局——
落子无悔的道理他岂会不知?他自诩半生谨慎,偏教这改天换日的风浪,搅得百年世家的根基都晃了三晃。
湘妃竹门帘骤然掀开,一位不速之客携着水汽撞入书房。斗笠边缘雨水成串,破旧的蓑衣不很合身,腰间刀鞘处的划痕泛着幽光。
烛火被来人带起的风扑得忽明忽暗,殷潜蹙眉道:“你的胆子愈来愈大,竟敢擅闯本官府邸。若是被人看见了,叫本官如何分辩?”
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三十来岁饱经沧桑的脸,胡茬似钢针,眼神如鹰隼,带着浓重的关外口音:“打扰了殷大人,我家主人有话要传达给您。”
殷潜不悦道:“有什么话,写信不就好了,何必差人亲自送过来?”
“您知道的。书信往来缓慢,太过耽搁时间。”武士低下头解释。
关外口音像砂纸磨过青石,“您与我们之间的交易,本是互利互惠。可自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您似乎变得冷淡了,不再与我们合作。这种背叛行为,让我们主人很不高兴。”
殷潜撂下狼毫,“三法司盯着漕运,你们贴着茶叶封的货箱......”他敲了敲案上刑部文书,“过不了水门关。”
“可大人却是收了我们上缴的漕运税银,足足一万两呢。”武士俯下身子,蓑衣滴水,洇湿了案上搁置的账目,“我家主人让问大人——沉船时,抓浮木的人,该先顾着哪头?”
殷潜暗自攥了攥拳,面上却浮起冷笑:“回去告诉你主子,本官最擅长的......”他忽然将浸湿的账册掷进炭盆,火舌窜起三尺,“就是烧了浮木造新船。”
倭寇侵扰沿海已持续两年有余,令当地百姓苦不堪言。究其根源在于倭国南北内战不断,大量溃败的浪人流窜至我朝沿海地区。这些浪人联合本地流民,形成劫掠团伙,肆意袭击商船、洗劫村镇。
而暴行之所以如此猖獗,实因地方官员暗中默许,浙江布政使殷潜正是牵头者。
他与倭寇首领达成协议:开放港口供倭船停泊,纵容其把控漕运、走私货物,却对烧杀抢掠视而不见。
福建都指挥使沈恪最早察觉漕运异常,秘密上京奏报殷潜通敌嫌疑。皇帝震怒,派温如初南下彻查殷潜。不料渡船在黄河遭遇风浪,温如初险些丧命,调查被迫中止。
殷潜虽逃过一劫,然心有余悸。他单方面切断与倭寇联系,销毁往来证据,试图全身而退。
但他低估了这些亡命之徒的贪婪——当初的合作本就是利益交换,如今既被断了财路,倭寇岂会轻易放过他这棵“摇钱树”?
武士指节扣住刀镡的声响,似玉珠落盘,“在我们老家流传一句谚语——只有死人不会背叛。看来,这句话用在您身上,再合适不过。”
言毕,武士身形压低,双手握紧刀柄,玄铁刀刃缓缓出鞘三寸,“忘了跟您说,我家主人准备了一份礼物,送给大人。”
殷潜心中一惊,身子不由自主向后一撤,撞翻青瓷笔洗,泼洒的墨汁与惊呼一同凝在喉咙里,“来——”
“人”字还未露头,只听“噗嗤”一声,武士袖中寒光已然没入他腰间。
殷潜只觉彻骨的寒意自腹部扩散,他低头一看,刀刃入腹之处,玄青直裰绽开暗红血花,恰似雪地里碾碎的朱砂梅。
武士手腕一转,刀锋在脏腑间横移半寸,旋即又利落回手抽刀,血沫顺着鎏金刀纹蜿蜒而下。
殷潜感到喉间涌起一股腥甜的味道,身子抖了抖,猝然喷出一口鲜血,溅落案边公文书稿上,墨字洇成血团。
武士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的巾帕,仔细地擦拭刀刃上的血迹。他的动作娴熟,一丝不苟,仿佛是在完成一件庄重的仪式。
刀是武士的魂,必须时刻保持干净,灵魂方能不朽。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收刀入鞘的铮鸣截断喘息。
武士戴上斗笠,留下一句美好祝词:
“愿大人长命百岁。”
殷潜涣散的瞳孔里,最后映着武士扭曲的鬼影,终是无力地闭上了眼。
雨声愈发清晰,混杂着小厮的尖叫,震天动地,“来人啊!老爷——老爷他——”
厅中众人面面相觑,随即齐齐站起,殷夫人脸色惨白如纸,跌跌撞撞朝书房奔去。
萧染与秦欢对视一眼,见秦欢轻轻点头,他扔下手中的糕点,转身掠出门外,脚步快得只剩一道风影。
雨下得愈发急了,细密的水珠织成一张帘幕,将街巷笼罩在朦胧的湿雾中。
萧染足尖点过青瓦,身形在雨帘中掠出残影。拐过飞檐时,果然瞧见一位戴着斗笠的武士,踩着青石板上的水洼徐行。
萧染眯起细长的眼眸,喃喃自语:“胆子真大啊,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马鞭缠上腕骨又倏然绷直,鞭梢“劈啪”一下撕开雨幕,裂响声惊得武士猛然转身。
斗笠扬起的刹那,萧染已如鹞子翻身扑下,乌金鞭化作一道黑影直取咽喉。
武士旋身抽刀快过雨珠坠地,寒刃一闪截住长鞭,金属碰撞迸出火星。
萧染借力荡开半步,鞭影忽如毒蛇昂首,直噬对方面门。
武士足跟踏碎瓦片,反手一刀直取萧染腰侧,带着凌厉风声。
萧染险险避开致命一击,回手长鞭绞住刀身发力回扯,试图夺刀。
岂料武士双手一松,顺势让刀脱手。刀在空中飞,他在地上跑。武士凌空而起,瞬息夺回刀柄,反手劈出一道半月银芒。
刀锋斜斜掠过颈侧,萧染鞭尾一甩,毒龙般游向武士手腕。
武士冷哼一声,手腕微抖,脚下踉跄,似是失了平衡。
萧染眼神一亮,抓住机会反击。
谁知武士竟虚晃一招,靴尖勾起半片残瓦,呼啸掷向萧染的面门。
萧染连忙挥鞭挡开瓦片,间隙武士借着反震力倒翻上墙。
待萧染回过神,武士沿着墙头小步奔跑,转瞬没入织雨巷陌。
萧染脸色铁青,低声骂道:“混账东西,竟敢耍老子。”
等到萧染带着满身怒气,脚步重重踏入殷府时,府内已是一片悲戚景象。
殷夫人伏在床边,泣不成声:“好好的,怎就遭贼人刺伤?这是要我的命啊!”
别看苏夫人平日里张扬跋扈,哥哥是她全部的依靠。此时她如惊弓之鸟,整个人软靠在床柱,丹凤眼里满是惊惧与无助。
秦欢半跪在床前,仔细地检查殷潜的伤口。
伤势极为严重,肋差深深刺入左侧肋骨下方,伤口边缘整齐,刀刃稍微上翻,一字状横拉了半寸有余——这是倭国武士惯用的“切腹”手法。
所幸对方未将刀势拉得更宽,否则殷潜早已毙命。
他迅速从药箱中取出清创和缝合工具,先用药液清理伤口,再以针线缝合,敷上止血药粉,最后以纱布包扎整齐。
待处理完毕,秦欢缓缓起身,长舒了一口气,额头渗满了汗珠。
苏绾静静看着,淡然道:“这倒未必是坏事。”
秦欢明显被惊到了,抬眸狐疑地望向苏绾。
苏绾神秘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上一世,温念出差杭州,监督贡茶税收之时,趁机勾结海寇,用双倍漕运分红作饵,诱使倭寇单方面解除与殷潜的合约。
倭寇为了讨好温念,将旧日交易记录、篡改文书等事宜全部交给他。而温念霸占漕运税收,所得银钱,一半奉送阁老,另一半中饱私囊。
殷潜忙前忙后打点,未捞得半点油水,一气之下告上朝廷,却被温念反手一个栽赃嫁祸,呈交了殷潜与倭寇交易罪证,导致殷潜官败落狱。
殷家被温念一招“吃里扒外”彻底打垮,从此再无起色。而那些倭寇,温念用完了,再也没想起来过,最后全部沦为沈恪刀下鬼。
往事如烟。
上一世苏绾曾努力忘却的回忆,如今却慢慢地浮出水面。她将这些重要信息搜罗梳理,结合这半年来偷偷阅读的兵法兵书,竟然理出了一条自己的计谋。
她将此计称之为:借刀杀人。
苏绾抚过衣襟边缘纠缠的银丝莲花,正似她亲手织就的罗网。
今夜过后,无论是殷潜还是倭寇,都不过是网中待收的鱼。
“我的计谋怎么样?”苏绾仰起粉脸,湿冷的风顺着门缝吹向颈后,像谁呵了口凉气。
烛火劈啪爆了个灯花,摇曳光影在对面聚成一道玄色人影,她仿佛听见男人低低地笑着,凤眸在她的脸颊上卷了卷。
“不错,有本将军的遗风。”她以精湛的口技模仿着男人的语调。
她将烛台向自己方向挪了挪,眸中映出两簇金砂,欢喜道:“也不看看什么样的徒弟,我可是活了两世的奇女子哦。”
“你才哪到哪啊!”苏绾用指甲掐灭一缕将散的青烟,指腹按在滚烫的蜡堆,仿佛被那个家伙隔着火光戳她额头,“跟本将军比,还差得远呢。”
她对着凝固的蜡湖娇嗔道:“差得远,那你倒是……”喉咙里涌上了什么东西。
活过来教教我嘛——
最后一粒火星熄灭时,对面影子化作雾气。苏绾数着雨滴,等它们敲完第一百五十五声,那是他离开她的天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