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晔站在距离门口两步之遥的地方,闻言钉在了原地。
这是谁发出的声音他再清楚不过,纷繁杂乱的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他却什么也抓不住。
而他身边的杨成蔚则先一步回头看去,被那人威严的目光吓得摔倒在地:“陛下……怎么会……”
闻晔也跟着回了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如行走的康宣帝。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明白了一切,道:“原来你是装的,你早就发现了杨成蔚在给你下毒。”
“父皇啊父皇,是儿臣小瞧你了。”
“分明是朕小瞧你了,闻晔,你好大的胆子、好狠毒的心!残害手足,勾结蛮夷,现在还想弑父篡位,朕竟不知道自己耗费心力养出了你这么一个狼子野心的东西。”康宣帝气得连嘴边的胡须都在颤动,不顾形象用手指着闻晔责骂。
康宣帝知道闻晔背着自己干了不少事,但他不知道闻晔干了这么多阴损的事,件件拿出来都是重罪。
“父皇说的是,的确都是我的错,但那又如何呢?成王败寇,只有胜者才可以掌握是非。”闻晔很快稳定了心神,恢复了那副温文的模样。
“只要我继续将你杀了,谁又能知道我做的那些事呢?登上皇位后,我照样受万民景仰,彪炳千秋。”
闻晔拔出别在腰间的匕首,冷声道:“父皇,怪就怪你非要醒来,我们之间本不必闹到这么难看的地步的,我本可以留你全尸的。”
“我奉劝父皇一句,外头的三千禁卫全是我的人,就是一只鸟都飞不出去,”闻晔一步一步朝他走去,说,“父皇没必要自讨苦吃,你若肯配合,我会让父皇死得舒服些的。”
他竟然将手伸到了禁卫中,康宣帝在此刻明白了闻君照说的闻晔的后招。
还好他最后听从了闻君照的意见,不然他也就无法知道闻晔做的那些“好事”,甚至还会死在闻晔手里。
眼见得闻晔持刀就要杀他,康宣帝彻底对闻晔失去了希望。
他一把抓过桌上放着的药碗往地上一砸,身后涌现出几十个影卫。
闻晔放下了手中的匕首,说:“是了,我竟然忘了您还有直属的影卫。”
“看来今日想杀掉你还得费些功夫,”闻晔定定地看着那些暗卫,说,“诸位不妨听完我接下来的话,再做定夺。影卫向来是大邺皇帝手中的刀,平时拼死护着皇帝也就罢了,每一代皇帝驾崩后,这一批影卫还得跟从殉葬,这是多么不合理的条例。”
“今日我手中有三千禁卫,纵使诸位是以一敌多的好手,怕是也讨不到好处。但倘若诸位肯向本宫投诚,本宫愿意向你们保证,本宫不仅不会动你们一根汗毛,而且会在登基后废除影卫殉葬的条例,放各位离宫恢复自由之身。”闻晔自诩这是再诱人不过的说辞,可对面的那群影卫连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
“誓死效忠皇上!誓死保卫皇上!”为首的那个影卫离闻晔最近,挑衅似的开口表明决心。
他的话引起了其他影卫的附和,全都高声喊起“誓死效忠皇上!誓死保卫皇上!”的豪言。
被他们包围住的康宣帝抬起下巴看着闻晔,露出不甘示弱的神情。
闻晔不气反笑,说:“既然你们都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对着外面厉声喝道:“禁卫何在,有歹人潜入殿内,意图刺杀陛下,速来救驾。”
此言一出,果然有人撞开了门,闻晔自以为胜券在握地看过去,却发现来者是以闻君照为首的皇子与嫔妃们。
眼眸一缩,闻晔看到原本守在外面的禁卫全部捂着肚子倒成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闻晔抓起其中一个禁卫的衣领,喊道:“起来啊,给本宫起来啊!”
那名禁卫疼得满头冷汗,又被闻晔剧烈晃动,有气无力地道:“殿下,禁卫里有内鬼,弟兄们都被下了药,全部都倒下了。”
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崩裂,闻晔松开了那个禁卫,抬手抓住了自己的头皮。
他感受到一道道或憎恶或怜悯或冷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些目光让闻晔感到无所遁形。
“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闻晔踉跄起身,疯狂地挥动匕首试图震慑他们。
众人瞧见他这近乎癫狂的神态,化作鸟兽四散开来,生怕一个不留神被伤到。
闻晔一路挥刀来到闻君照面前,双眼通红地看着气定神闲的青年,说:“闻君照,都是你干的吧,是你搞的鬼!你坏了我的好事,我要杀了你!”
他高高举起的手被闻君照轻而易举地攥住,刀刃停在对方的眉心前,再进不了一步。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明明离胜利那么近,闻晔扯动嘴唇无声地说。
下一刻,他手中的匕首被闻君照的突然用力震落,紧接着两名影卫一左一右摁住了替他,像押送犯人一般将他拖拉至康宣帝的脚边。
闻晔尽力地想要挣脱他们的束缚,却犹如蚍蜉撼树。
康宣帝一脚踹上了他的腰腹,怒喝道:“逆子!事到如今竟还不知悔改,当着朕的面就敢对兄弟下手!”
他这一脚挨得实打实,闻晔歪头吐出一口血沫。
因为被控制着双手,他没法擦去嘴角的血迹,只能任由自己的狼狈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远比杀了他还要令闻晔感到屈辱。
闻晔抬头看见康宣帝眼中的厌恶,说:“陛下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臣,臣愿赌服输,任你处置。”
康宣帝看着他毫不在意、不/欲多言的模样,心中的怒气挤在喉间,指着他半天也说不出话来:“你……你……”
“陛下还想要臣说些什么呢?做过的事,杀过的人,臣业已供认不讳。如若陛下对臣还有一点垂怜,便让臣死得痛快些吧。”闻晔垂下眼睫,没什么表情地说着话。
终究是他亲手教养出来的孩子,眼看闻晔走到了这一步,康宣帝又生气又心痛。
奈何闻晔在歧路上走得太远了,一想到青年适才六亲不认将刀锋对向自己的场景,康宣帝没法将他与从前跟在自己身后的孩童联系起来。
闻晔早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君王身侧不能留有他这样的祸患,康宣帝心想。
“太子闻晔残害手足,意图逼宫弑父,今褫夺其太子之位,打入天牢等候发落。”康宣帝的拇指轻轻磨在虎口,郑重地宣布闻晔的结果。
闻晔闻言笑了出来,笑声在安静的殿内显得很突兀。
青年笑得很难看,更像是在哭,哑着声音说:“父皇不是想听我的悔改之词吗?那我便说与父皇听,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生在皇家。这地方吃人蚀骨,叫人一日都再难待下去。”
“如今我也算是解脱了,不知父皇和在场诸位还要熬多久才到头,”闻晔看着照进殿内的微光,说,“月亮西沉,旭日东升,又是新的一日了。”
说完,他极其配合地被影卫带出乾宁宫。
另一位影卫恰好带着趁乱逃跑的杨成蔚回来了,杨成蔚看见闻晔被处置,丧魂落魄地跪爬到康宣帝的跟前。
他不住地磕头道:“陛下,奴才也不想害您的!可是太子殿下绑走了奴才的妹妹威胁奴才,奴才迫不得已才犯下此等大错。奴才在您还是王爷的时候就跟着您了呀,还请陛下念及旧情,求求您饶过奴才吧。”
康宣帝看着老泪纵横的杨成蔚,说:“你给朕下毒的时候尚没念及旧情,朕现在为何要与你谈旧情呢?”
“左大监杨成蔚下毒弑君,即刻赐毒酒,念其陪伴朕许久也有苦劳,其罪不牵连家人,”康宣帝转头看向吴进,道,“即日起,右大监吴进擢升左大监,总管内宦司事宜。”
“杨成蔚的事就由你盯着办了,别辜负朕的期望。”
吴进点头说是,而杨成蔚血色尽失,像被抽去了力气瘫倒在地,呜呜哭泣。
宋满站在闻君照的身后,见此情形想道:恶人终有恶报,也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该处置的人都处置了,所有人都以为今日的闹剧会就此结束。
康宣帝脸上的倦色很浓,他正要说“你们都回去吧”,一道人影直直地冲向他。
“狗皇帝,纳命来!”
事发突然,连他身后的影卫都没能反应过来,康宣帝惊愕地后退,却一屁股猛坐在凳子上。
那人速度极快,几个眨眼的功夫已经来到康宣帝身前。
利器划过空气带来一阵风,康宣帝下意识闭上了眼。
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降临,耳边反而有一道闷哼声。
康宣帝睁开眼,发现一只手替他接住了白刃,仰头看去——这只手的主人是闻君照。
血流顺着刀滑落而下,滴在康宣帝的黄袍上绽开浓重的艳色。
事情有了这个停顿,回过神的影卫们果断出手将刺客拿下。
“惠王,”康宣帝完全没想到紧急关头救自己的竟是闻君照,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道,“你做得好。”
闻君照若无其事地收回血手,退了几步与他保持君臣之间的距离,说:“情急之下,脏了陛下的龙袍,还望陛下勿怪。”
对方的话全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康宣帝敛去了眸中浮现的动容。
然而康宣帝清楚闻君照与他的隔阂全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没有资格去怪罪青年的态度,干巴巴地说:“你救了朕,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你的手受了伤,朕替你传太医吧。”
“陛下还是先处理刺客吧,臣的手可以缓缓。”闻君照并不领情,将话抛了回去。
康宣帝将还想说的那些话咽了回去,扭头对上那名刺客。
待看清那人的面容,康宣帝皱起眉头:“奚图兰,怎么会是你?!”
奚图兰是受了闻晔的掩护才得以进宫的,他原本以为能够看到闻晔成功逼宫,不曾想闻晔竟被康宣帝和闻君照联合摆了一道。
闻晔的失败意味着他的最后一个谋略也失败了。
奚图兰不允许自己二十七年的筹谋只换来这样一个残局,毕竟景桓帝才是喀尔萨覆亡的真正主谋。
景桓帝凭早逝逃过一劫,奚图兰只能将复仇对象改为他的儿子康宣帝。
他借用梵月族使臣的身份埋伏在康宣帝身边整整七年,隐藏滔天恨意,像狗一样刻意讨好康宣帝,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亲手斩杀康宣帝。
因此,奚图兰趁着众人放松的时刻,想要一举击杀对方。
在闻君照及时出现在康宣帝面前的那一瞬,奚图兰就知道自己失败了。
他行错了一步棋,而且是最关键的一步棋——没能早点处理掉闻君照。
“康宣帝,你的父亲害死了喀尔萨部,他倒是幸运,一死了之抛却身后仇怨。可父债子偿,这份冤报自然得落到你头上,”奚图兰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声音凄厉,“今日我喀哲没能杀死你,待我死后,我必化成厉鬼日日夜夜纠缠着你,让你生不如死!”
“拦住他,他要自尽!”闻君照发觉奚图兰脸颊收紧似乎在咬什么,喊道。
他说得还是晚了一步,奚图兰已经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含着污血直直向前倒去。
不消片刻,他死不瞑目的脸就被血泊淹没了。
被他厉声诅咒的康宣帝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白眼,居然也昏了过去。
康宣帝的昏厥尚不知缘由,闻君照便也不能擅自出宫。
在等待康宣帝醒来的过程中,同时有太医过来给闻君照处理手上的伤。
闻君照冲上去的时候宋满没有反应过来,后来又顾及场合不敢上前察看,此刻瞧见他的手掌又叠上一道颇深的伤口,心疼得无以复加。
“当时康宣帝身边有那么多影卫,你干嘛要冲上去逞英雄?”宋满气得有些口不择言,“上次是左手,这次是右手,你又不是铁铸的手,哪里经得住一次又一次的刀砍剑劈?”
“伤口这样深,肯定难以完全恢复,日后风寒落雨之夜,少不了要遭伤痛。”宋满越说越觉得闻君照根本没有将他自己的身体当作一回事,气性一起移开脑袋不愿理人了。
闻君照用没受伤的左手去拉宋满的胳膊,哄道:“你也看到了,当时情况确实紧急,我没想那么多就先挡上去了。况且这事是我答应你的,‘我会尽力保下康宣帝’,我怎么可以食言?”
“宋满,我的右手很疼,”闻君照凑近他的耳朵,坏心眼地用气声说话,“你看看我吧,你看着我的话,我就不会那么疼了。”
明明知道他是骗人的,宋满还是转过身来。
“你就是吃准了我心疼你,”宋满还横着眉,但语气缓和了许多,“这是最后一次了,再让我发现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就……”
闻君照瞧着他唬人的样子,揶揄道:“你就如何?”
宋满打定了主意要想出一个极具震慑力的威胁,义正言辞地开口:“我就和你分榻而眠!”
但这的确是个治闻君照的好办法,听见这话的闻君照似笑非笑地看着宋满变红的耳朵,说:“你忍心看我孤枕难眠吗?换一个法子,好不好?”
宋满双手环胸,用沉默拒绝他的引/诱。
“我这是往府里引了个青天大老爷啊。”闻君照微微后仰,放弃了对“宋大老爷”的挑/逗。
吴进此时走了过来,对两人行了个礼,说:“陛下才醒来,但没有什么气力又睡下了,两位也可以回府休息了。”
“太医有说他突然昏倒的原因吗?”闻君照问道。
“说是陛下这几日心神不宁没休息好,适才又受到惊吓,气血一时上涌致使昏倒。”吴进不添一字,不改一词,将太医的话传给了他们。
闻君照淡然地说:“那便没太大的问题。”
两人踏出宫殿,发现天边的那轮红日正缓缓地从远山中升腾起来。
金光斜斜地照在宫墙上,描摹着摘星楼的轮廓。
宋满伸了个懒腰,偏头对闻君照说:“又是新的一日。”
“会是很好的一日。”闻君照笑着回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