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康宣帝在上朝时兀地仰面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身边的杨成蔚和吴进甚至来不及喊出“快宣太医”,康宣帝便歪倒身子瘫在龙椅上了。
这一变故使得在场的朝臣顿时都慌了心神。康宣帝正值壮年,这几年虽有几次小疾,但在太医的悉心疗养下也都很快转好,眼下的情况简直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何况康宣帝吐出的血明显颜色不对,这不禁让人怀疑他是否遭到了人毒害。
一国之君昏倒,众臣自然而然地将仓惶而期待的目光移至储君身上。
闻君照也跟着看向闻晔,他清楚闻晔等的就是这一时刻。
“诸位肱骨稍安勿躁,本宫会让太医立马给陛下看诊,”闻晔站在人群中,特意高扬的声音在大殿里显得分外清晰有力,极大地安抚了臣子们躁动的心,“诸位都先回府等待消息吧,什么事都得等陛下醒来再说。”
就连闻君照也得承认,此刻的闻晔初具帝王的气势和魄力。
杨成蔚小跑跟上闻晔的步伐,低声道:“看来毒开始起作用了,殿下现在打算如何?”
“找来林太医给他好好检查一下,后面几日的毒继续给他灌下去,”闻晔轻轻合掌,道,“这几日本宫要处理许多外朝的事,你需得替本宫仔细盯着宫里的动静,尤其是皇后那儿,尽量不要让她进乾宁宫。”
“是,奴才定不负殿下所托。”杨成蔚应道。
闻晔咬紧后槽牙,再一次警告他:“杨公公,你得知道你我之间做了这些事,便已经无法回头。如果在最后关头出了什么岔子,皇上没能死成,那遭殃的就是我们俩了。”
“是荣华富贵,还是烹煮之刑,全在于你的一举一动。”
杨成蔚被他森冷的眼神吓得怔愣在原地,而闻晔大步离开。
康宣帝晕倒的当日,太医便诊断出他是被人下了剧毒,且毒已蔓延至肺腑,救治起来极为不易。
太子闻晔于是担起监国的重任,白日不仅要批阅奏章,还要在宫闱里调查毒害皇帝的凶手,而夜晚又要亲自守在帝王榻边侍疾。
群臣和百姓一面担心生死不明的皇帝,一面庆幸还有一位以一持万的太子。
康宣帝晕倒的第二日,他的身体情况直转而下,就连汤药也喂不进去了。
乾宁宫里,太医院首席林太医顶着闻晔探究的目光跪下,欲言又止。
闻晔意识到了什么,转头去看榻上面色灰败的康宣帝,说:“说吧,陛下的龙体究竟是什么情况?本宫得给外界一个明确的交代,以便安排后续的事宜。”
坐在榻边的陈贵妃听到闻晔这番平静无波的话后,垂眸掩去难以诉说的哀恸。
她的儿子杀了她的夫君,可她没有能力阻止,这是闻晔的决定,更是整个陈氏的决定。
在她被父母送入深宫的那一刻起,陈婧瑶就注定得失去她的名字,注定得身不由己地活着。
林太医听出闻晔话里的催促,朝着康宣帝的方向颔首,道:“是微臣才疏学浅,陛下病入膏肓,臣无力救治。”
“还有多久?”闻晔两眼放出寒光,追问道。
“启禀殿下,陛下怕是、怕是捱不过今晚了。”林太医将眼一闭,哀声说。
得到满意的回答,闻晔对杨成蔚招手道:“传令都城内的两位王爷和四品以上官员即刻入宫,宫内的皇子公主和嫔位及以上的妃子即刻至乾宁宫外等候。”
杨成蔚装出悲色,颤颤巍巍说:“是,奴才这就去传令。”
留在乾宁宫里的吴进不动声色地站在床榻边,几乎要与殿内的静物合为一体。
闻晔又看向默然哭泣的陈贵妃,道:“母妃,一会儿他们就都要来了,儿臣便不能偏私于您。所以,趁着最后这点能与父皇独处的时间,您将想对他说的话都说了吧。儿臣还有别的事要办,就不打扰你们了。”
陈贵妃木讷地握着康宣帝的手,闻言没有给闻晔半寸目光。
闻晔带着人离开后,乾宁宫恢复了空旷与安静。陈贵妃仍是一言不发,宛如一件美丽的雕塑品。
殿外闻晔仰首看了一眼无星的暗淡天空,负手在风中静默地站了一会儿。
凉风卷过满地的黄叶,将枯败的叶片撕扯成碎片,残叶打在地上时发出刺耳的声响。
闻晔背对着他的暗卫,吩咐说:“去吧,去告诉禁卫们,宫门落锁之时,就可以行动了。”
*
得到消息的闻君照将手中的纸条丢进火盆里,他转头对宋满说:“天亮时,一切就该有结果了。”
“禁卫那儿安排好了吗?”宋满起身走到他身边,主动与闻君照十指相扣。
闻君照回握住他的手,说:“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他们并肩走向马车,迎面而来的晚风让宋满感到一种似有预兆的肃杀。
闻君照感受到他的紧张,轻声唤道:“宋满,看着我。”
应声看去的宋满被他眼中的微光吸引,那是即将冲破永夜的一束微光。
“宋满,相信我。今夜过后,我们将共同迎来焕然一新的天地。”闻君照的声音划开簌簌风声,进入宋满的耳中。
与此同时,另一架驰向宫门的马车里,奚图兰用衣角擦拭着那枚玉佩。
“我马上就能为你们报仇了,”他扯动嘴唇,重复道,“马上就能为你们报仇了。”
奚图兰的眉眼岿然不动,嘴角却提起一道笑,这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扭曲、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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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君照和宋满来到乾灵宫前时,身着铁甲的禁卫已经将殿外围得水泄不通。
尽管有几个人感到了不对劲,但他们没有出声质疑闻晔的举动,因为方才闻晔掷地有声地说:“究竟是谁对陛下下毒还尚未可知,此人很有可能藏身在宫闱里,为了陛下和诸位的安宁,本宫不得已调动禁卫守备。”
“太医说了,陛下可能撑不过今晚,”闻晔说到这里神色露出些伤怀,接着像是为了稳固大局不得不装出镇定的样子,又说,“兹事体大,故而本宫代替陛下诏令诸位进宫。”
“陛下尚在昏迷之中,太医正在尝试施针让他醒来,诸位先在外面等着吧。”解释完目前的情况后,闻晔转身又进了乾宁宫,留给他们一扇紧闭的门。
他怎么可能会让康宣帝有醒来的机会。
闻晔踏进乾宁宫时勾唇一笑,哪里还有半点为康宣帝伤心的模样。
他势在必得地走到康宣帝的榻边,又状似孝顺地跪了下来,刻意贴近康宣帝的耳朵说:“父皇,儿臣自知辜负了您对我的栽培,可是儿臣实在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自从儿臣被您确立为储君之后,一刻也不敢放松,一天也不敢懈怠。”
“原本没有七弟的时候,儿臣还觉得能够喘口气,毕竟其余的几位皇子论才情和家世都比不过我。可七弟降生以来,便分走了您对儿臣的关注和爱护。”
闻晔抬手摸住自己的脖颈,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抓着他:“儿臣起初也想做到与七弟兄友弟恭,但随着七弟长大且展露出不输于我的才智后,儿臣便控制不住自己去想,您会不会哪日就废了儿臣转立七弟为太子。”
闻晔温和的语气陡然变得凶狠起来:“儿臣根本就不敢想象如果您废了我,我该如何自处?偏偏七弟是个不长眼的,他总是要黏着我,小孩子胖乎乎的手就好像是怎么甩也甩不掉的牛皮糖,让儿臣感到恶心。”
“我实在忍无可忍,就趁七弟来到东宫里吃糕点的时候给他下了‘指间月’,又用刘骓的妻儿要挟他在仰止宫的香炉里下了能催发毒的药。”
“哦,还有儿臣向你引荐的那个为七弟追灵的法师,他其实是我找来专擅诅咒的巫师,所谓的追灵仪式实则是一场诅咒仪式。我就是要让他在黄泉也不得安宁,谁让他非要来与我争宠夺权呢?”闻晔冷笑道,“您要是还能听见,肯定会斥责儿臣心狠手辣吧。”
“儿臣有时也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但是我已经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只能将错就错了。”
如果闻晔此时仔细察看康宣帝的脸,那么就能看见对方的眼睫轻微地动了一下,可闻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独白里:“父皇还不知道吧,儿臣与狄骞也有勾结,狄骞在凉州不仅少了一批粮食,还少了一批兵器。那批兵器走水路运输到儿臣手上,被我拿去给自己的暗卫使用。”
“还有武骨族,儿臣与武骨族的九郁做了一桩交易。然而九郁不守信用,竟然真的攻打了凉州,害得我失去了一次骗取军功的好机会。”
“老天爷一点也不怜惜我,才送去了闻宸,又来了一个诡计多端的闻君照。儿臣先是派了许多人在冀州刺杀他,后又绞尽脑汁想了不少办法对付他,他却总能死里逃生,”闻晔恨恨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我的计谋、抓住我的把柄,我只能另想办法——对您下手。”
“真希望您在天之灵能听到我的这些肺腑之言,毕竟您在朝堂中,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旁人的真话了吧。”
摘星楼响起了一道钟响,闻晔侧耳倾听着悠长的钟声,知道已经是新的一天。
他伸手去探康宣帝的面中,发现他没了鼻息。
“父皇,您放心地去吧,儿臣会替你治理好大邺的。”闻晔不顾发酸的膝盖,起身向外走去,行走间是让人挑不出错的皇家气度。
杨成蔚小步跟上他,准备宣读“皇帝驾崩”的消息。
“闻晔,你凭什么觉得朕会放心将大邺交给你这般十恶不赦的人呢?”
身后传来的低沉男声让闻晔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