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定真心 第46章 毒药

次日宋满到巳时才醒来，宿醉的头昏和身体的酸痛让躺在榻上的他完全不想动弹，更大的原因是宋满拒绝面对昨夜自己干的一桩桩“好事”。

他睁开眼时身边已经没了人，想来是怕打扰到他，闻君照又去书房处理事情了。

虽然身体上的疲惫让宋满想要继续赖床，但饥肠辘辘的肚子却不允许他躺平。

宋满用手撑着坐了起来，姿势僵硬地走出房门。

在门口候着的小稚见到他醒来，先是一脸惊喜地说：“公子，你总算是醒了！正好我让人端来了早饭。”

然后目光扫过宋满脖子深浅不一的红印，小稚连忙低头错开眼神。

宋满起床时在铜镜里看到了自己颇为遭殃的脖子，哪能不明白小稚的动作是什么意思。

他昨晚也是色／胆包天，竟不知死活地去挑战闻君照的底线，所以此时全身像被重物碾了也只能说是自作自受。

“终于舍得醒了？”宋满才拿起筷子，闻君照便笑着出现。

不同于宋满蔫头耷脑的模样，闻君照简直称得上是满面春风、神清气爽。

宋满很纳闷：明明事情是两个人一起做的，为什么他和闻君照的反应如此不同？

闻君照不知道宋满心里在想什么，宋满的沉默不答自然引起了他的关注：“怎么不说话？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小稚还在一旁，宋满哪里好意思说太多昨夜的事，含糊地应道：“你别多想，只是有一点累而已。”

闻君照却毫不顾忌小稚的存在，说：“怪我，晚上我帮你揉揉腰吧。”

宋满有理由怀疑这人是故意的，他嗔怪地看了闻君照一眼，没说好还是不好。

宋满吃完饭后，小稚撤走了碗筷，闻君照的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宫里有消息了，杨成蔚在给康宣帝下毒。”

“他一个太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肯定是闻晔的手笔吧，”宋满确定地开口，“不过话说回来，闻晔竟然会选择毒害康宣帝，康宣帝对他不是挺好的吗？”

“天家从来不讲真情，权力才是联结关系的要点。闻晔暂时在我这儿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只能另辟蹊径。”闻君照眼中闪过嘲弄的神色。

“吴进说杨成蔚将毒下到了康宣帝每日饮用的茶水里，他找太医验过了，那毒名叫七日毒，顾名思义，连续七日服用此毒便会毒发身亡。”

“七日？那现在皇帝服用几日了？”宋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皱起眉头问。

闻君照没什么感情地说着事：“云翳说三天前闻晔去杨成蔚宫外的住宅寻他，闻晔应该就是在那日唆使杨成蔚下毒的。那么，康宣帝已经服用了两日的毒。”

宋满直视着闻君照的眼睛，不意外看到的是一片漠然。

康宣帝不是一个好父亲，至少不是闻君照的好父亲。将心比心，宋满完全支持的闻君照对康宣帝的任何处置，何况他还是闻君照的爱人。

但是宋满必须得和闻君照说：“你得保全康宣帝的性命，他不能死，更不能死于你的袖手旁观。”

“假使康宣帝死于闻晔的手里，彼时宫内群龙无首，我便可以在将闻晔拿下以后直接夺走皇位，再没人能拦得住我。”闻君照不明白宋满为什么会对康宣帝有恻隐之心。

然后他听见了宋满轻叹的声音：“我并非可怜康宣帝，他伤害过你，我埋怨他薄情都还来不及。我是怕你有朝一日问心有愧，康宣帝死不足惜，你却得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

闻君照不曾想宋满全是为了他考虑，他在听完这番话后久久不能回神。

名正言顺，多么不可思议的词！这是一个闻君照从来也不觉得会用在他身上的词。

“我会如你所说，尽力保下康宣帝的。”闻君照将此事一锤定音。

眼下的局势已然到了最激烈的阶段，狗急跳墙的闻晔背后还藏着一位难以捉摸的奚图兰。宋满半只脚踩在棋局内，不免开始为闻君照感到担忧。

“闻晔的这个决定无异于孤注一掷，他定不会将希望全寄托在杨成蔚身上，决计还会有一套万全的计谋。”

“我的宋卿真是越来越有谋士的样子了。”闻君照见他神情凝重，开口逗人道。

他比宋满更清楚即将到来的险阻，但闻君照不惧怕这场最终的交锋，这是他登上皇位前必然得经历的一战。

“你说得不错，方才我在禁卫里安插的暗桩也向我传递了一条消息，闻晔打算在康宣帝服毒的第七日带着禁卫逼／宫，打的是保护帝王的旗帜。”

“闻晔早在之前接管都城防务时就着手将禁卫队都替换成了自己的人，而那些人或是从奚图兰的兰记赌场里选出来的，或是被陈氏用金银收买，剩下一些不肯服从的人则被闻晔一一拿捏住亲人威胁。”闻君照分析着闻晔手上的筹码。

“全换成了他的人？皇城禁卫总共有三千多人，这样的替换绝不会是小动静，”宋满道，“竟没有人发觉闻晔的动作吗？”

“不是无人发觉，而是不敢发觉，”闻君照点破其中原因，“闻晔自登上储君之位后未有大错，还办了不少实事，康宣帝对他嘉赏和看重有目共睹，更何况闻晔身后还有显赫的陈氏支持，他将来坐上皇位几乎是定局。”

“即便有人发觉了闻晔的动作，要么被闻晔快刀除掉，要么藏掖于心装聋作哑，根本不会有不利于闻晔的消息传出来。”

“他有那样多的兵力，你打算如何应对呢？”宋满听得心焦，直接发问道。

“论兵力和人手我确实比不过他，但是康宣帝那儿有足够与之抗衡的直属暗卫。我今夜便秘密进宫和康宣帝见上一面，将闻晔对他下毒的事情告知于他。只要谈判顺利，我可以和他携手设一个应对闻晔的罗网。”闻君照如实向宋满交代自己的计划。

“康宣帝会相信你的话吗？”宋满抓住了漏洞，说，“况且这样做岂不是会将你与吴进的关系暴露在他眼前？以他多疑的性子，难道不会先怀疑你的动机吗？”

虽然宋满知道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闻君照只会想得更加周全，但是关心则乱，他想要闻君照多告知他一些细节，这样他也能放心些。

闻君照自然不会嫌他多问，宋满这么关心他只会让他觉得格外满足：“正是因为康宣帝多疑，我更要在他面前大大方方地表明我的野心。我与吴进有来往又如何？我们阻止了他被毒死的事才是最紧要的，他选定的太子要来篡位才是燃眉之急。”

“他对闻晔的爱重哪比得上他对自己性命的在意？康宣帝是在皇位上坐了二十三年的老狐狸，他不会分不清主次。”

宋满不否认闻君照的这番话很有让人信服的能力，但他还是有别的想法：“今夜我陪你一起去吧，好不好？就是让我在天午门外等着也好。”

他说完后，立即反应过来自己这个想法会给闻君照带来更多的麻烦，于是宋满叹气道：“要是我会隐身有多好，那样不管你去哪儿，我就都能跟着了。”

“你千万要保重自己，”末了宋满道，“我会在王府里等你回来。”

闻君照笑着答应：“答应你了今晚会替你揉腰，我不会食言的。”

见他还有心情说这俏皮话，宋满的担忧又减轻了点。

＊

酉时皇宫各处陆续用完了晚饭，康宣帝在御书房中埋首批阅着案边的奏章。

杨成蔚端着茶水进来时与康宣帝身后站着的吴进对上一眼，对方的神情看起来与平时并无两样，想来康宣帝今日的心情不算太差。

“陛下，这是内务府里秋分后才进的罗汉沉香，您尝尝看。”杨成蔚双手举着茶盏，道。

康宣帝从他手里接过茶盏，低头轻嗅茶香。

杨成蔚眼睛盯着康宣帝就要抿上茶水的嘴，心里想着今日的毒药可算是下完了。

谁知康宣帝遽然改了主意，状似不经意一问：“这几日怎么都是你来进奉茶水，原先那个小太监安平呢？”

“安平这几日感染风寒身子不太爽利，奴才恐其在御前将病气传给了陛下，就暂时接过了这项差事。”杨成蔚小心翼翼地回答，生怕让康宣帝瞧出什么端倪。

“原来是这样，”康宣帝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说，“难为你了。”

杨成蔚见他将茶盏搁到了一边，心中有些诧异。

康宣帝在这个时辰素来要饮一杯茶，杨成蔚便是抓住了他的这个习惯，才选择下毒。

前两日康宣帝都照喝不误，今日怎么出了岔子？

“陛下说这话可是折煞奴才了，奴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便是积了十辈子的福气。”杨成蔚眼角露出惯有的谄媚。

他又道：“今日的茶是不是不合陛下的心意？需要奴才着人再去煮壶新的吗？”

作为左大监的他随时得体察皇帝的眼色和心意，问起这个也不算唐突。

“茶是好茶，只是朕此刻不渴。”康宣帝神色若常地回答。

“对了，”康宣帝吩咐他道，“你将这茶理出三份来，亲自给祥清宫、琅玉宫和东宫送去吧。”

杨成蔚尽管心下焦灼，却也不能妄加置喙，只好领了君命转身去办。

“你可以出来了。”康宣帝朝右侧的屏风道。

闻言，穿着黑衣的闻君照从屏风后面现身，站定在康宣帝面前，坦率地迎上对方投来的目光。

康宣帝审视着眼前的青年，像是看着一个极其陌生的人。

他不得不承认，他又一次看走眼了，对闻君照和闻晔都是：他的这两个儿子早在不知道哪一刻就已脱离了他的掌控和认知。

“吴进，验吧。”康宣帝在青年脸上看不到一点可以拿来深究的神情，挫败地收回了目光，偏头对吴进说。

适才吴进领着闻君照进来时，康宣帝便瞧明白了他们的关系。

先有闻晔在他眼皮子底下勾结杨成蔚，后有闻君照收买吴进办事，要不是闻晔的阴谋就摆在眼前，康宣帝少不了要追究闻君照。

吴进也不顾虑康宣帝在场，抬头向闻君照看了一眼，权作请示。

见闻君照点头，他将银针没入茶水中——不消几个呼吸的时间，银针表面就覆上一层黑。

康宣帝的脸色也随着这个结果黑了下来，纵然他不是个重情的人，被最器重的儿子背叛的滋味依旧也不好受。他原先在闻宸之事后还对闻晔抱有希望，此刻算是看清了对方的面目。

康宣帝将视线移到闻君照身上，沉声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您也看到了，闻晔既然敢对您下毒，那么肯定不只有这一招，”闻君照道，“陛下不妨将计就计，看看他能带来什么好戏。”

“按照闻晔的推想，他肯定会认为您在五日之后毒发，到时候他绝对会闹出别的动静。您便假装不知情继续喝着杨成蔚送来的毒茶，适时装出毒入膏肓、身体枯败的模样。”

“彼时闻晔放松警惕，您就可以趁机拿下他了。”闻君照说起此事，语气平淡犹如在话家常。

“你说的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朕为什么要照你说的办？”康宣帝有一种感觉，闻君照在此事上对自己有所隐瞒，他于是说，“朕现在就可以将杨成蔚和他一并拿下，何必耗费时间与他们演戏？”

上位者最忌讳别人意图左右他的心思，因此闻君照猜到康宣帝不会轻易答应：“是，陛下身处人间至高地，判人生死不过一念之间。臣也只是随口一提，采不采纳任凭陛下思量。”

闻君照的不按常理出牌倒让康宣帝拿不准了，他将自己的身子摆正，说：“你究竟有何意图？”

“臣有什么意图一点也不要紧，要紧的是陛下认为臣有什么意图，”闻君照将眉微挑，说，“臣今夜冒险进宫求见陛下，陛下却反问臣是何居心，着实令人寒心呐。”

“该说的话臣都说了，还请陛下容臣告退。”语罢，闻君照转头就走。

“闻君照，”康宣帝叫住了他，问道，“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闻君照回头看着被闻晔耍得团团转的康宣帝，好心解答了他的疑惑：“陛下还是赶紧下令抓住闻晔吧，那样什么事情就都明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