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时分,大理寺中传来了重犯狄骞被人杀于狱中的消息,据知情者透露,狄骞的舌头被人割了下来,整张脸都被血迹遮盖,死状那叫一个惨烈。
此事自然立马引起朝野的一片哗然。
朝堂上的官员揣度着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和本事能够在守备重重的牢狱中杀害狄骞,而他之所以这么做的背后是不是隐藏了什么阴谋,民间的百姓则不会想那么多,他们只是将此当作一个离奇的故事,在口口相传中为这个故事添上了更多的细节和内容。
惠王府中,闻君照和宋满也得到了消息。
“云翳传了信给我,说此事不是闻晔做的。”闻君照搭在腿上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动着。
宋满脑中顿时有了答案,他道:“是奚图兰,他动手了。”
“我也觉得是他,”闻君照用手指摩挲着布料,说,“毕竟没有谁比他更想要狄骞死了。”
“狄骞死了,闻晔和他的那些事也跟着没了探寻的缺口,”宋满想到这里便觉得十分头大,说,“原本还想靠他引闻晔出洞,哪里能想到半路跳出了一个奚图兰。”
闻君照见他皱着眉头苦大仇深的模样,心里那点计谋被打乱的烦躁登时全成了泡影。
他抬手将宋满脸侧一缕掉下来的头发卷在指间,玩儿似的缠起又松开。
“别皱着眉头,”闻君照用从指间漏出来的发梢戳了戳宋满的脸,说,“这件事不一定就这么算了。”
宋满被头发戳得有些痒,他伸手去抓对方作乱多端的手。
面前的人立即放下了他被玩得有些卷曲的头发,旋即握住他的手指。
宋满认栽地任闻君照动作,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办法?”
“你愿意相信我,我很高兴,”闻君照扣紧了他的五指,让两人的手掌没有缝隙地贴合,做完这些,他道,“但我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狄骞死了,闻晔做的那些事便是死无对证。是我当时没察觉到奚图兰的存在,让他钻了空子,如今想要挽回也没了余地。”闻君照说话时神情淡淡,看起来丝毫没被这件事影响。
宋满就是因为看到他这淡然舒展的眉眼,才笃定他有主意,不想闻君照竟然又说没有。
青年被他整得有些迷惑,故意用懊悔的语气说:“那真是可惜呢,我们想要扳倒闻晔恐怕遥遥无期喽。”
闻君照知道宋满这是在以退为进,想要套取实话,可他对此颇为受用。
他不再和宋满卖关子,说出了心中的思量:“狄骞的确死了,但并不是死在闻晔手里,以闻晔多疑的性子,他肯定会想要去查究竟是谁见到了狄骞的最后一面。”
“他如果查到了是奚图兰,不管之后他们是否还能合作,闻晔都会对他产生怀疑。闻晔如果没查到奚图兰,那么这件事注定会成为他的心中刺,此后我只需要放出一点点风声,就能让草木皆兵的他上钩。”闻君照不紧不慢地解释着个中的关窍,仿佛是早有定夺。
“这也是为什么昨日我让阿尔骨在光华门前大大方方地上了我的马车,我就是要让闻晔知道他与我关系匪浅。”
他原来早就想到了这么远,难怪宋满瞧他并不怎么在意狄骞的生死。
即使闻君照的算计没有用到自己身上,宋满还是感到了一股寒意从脊骨直蹿而上。
这种由内而外的恐惧只持续了一瞬,他就将情绪压了下去,不/欲多想。
宋满顺着闻君照的意图往下讲:“阿尔骨作为凉州别驾,曾是和狄骞交往甚密的同僚,现在又是揭露狄骞罪行的那个人。闻晔看到你们两个有往来,绝对会心生警惕。”
“不错,”闻君照勾动唇线,说,“闻晔没能亲自见到狄骞,他就不能确定狄骞有没有向第三者说过他们的事。在心虚的闻晔看来,昨日我与阿尔骨的会面恰好证明了阿尔骨是知情者,那么我现在肯定也从阿尔骨口中得到了消息。”
“照这个推测,闻晔极有可能仍会狗急跳墙。”
听完闻君照的一通分析,宋满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他感觉太阳穴附近的那块皮肤都因为这场淋漓尽致的思考变得烫了些。
“还好要争权的不是我,我的脑子根本不够用,”宋满撑住额头,半真半假地自嘲说,“我这个谋士当得可谓是徒有虚名,帮不上你一点忙。”
闻君照的轻笑声闷在喉咙里,听着有些意味不明。
他垂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说:“怎么会?我觉得你这个谋士当得极其完美。”
“你不仅一点就通,而且善解人意,我再没见过比你更可心的谋士了。”闻君照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言语间让气氛染上了旖旎的色彩。
“再说了,我可不是让你在我身边当谋士的。”
手掌心被人用手指画着圈,蚀骨的痒意令宋满不由得想抽回手。
对方却提前预料到了他的动作,强势地抓握着他的手。
宋满没好气地撩起眼皮看人,可闻君照的眼神也同样危险。
他怎么总能在拉扯中占走上风?宋满无奈舔了舔唇缝,终是遂了他的意,问:“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闻君照满意地看着宋满,说:“你说,我想要你做什么呢?”
他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近到他可以感受到宋满开始急促的呼吸。
“宋满,你知道的,”闻君照用诱哄的口吻说,“我不需要你做别的,你只要一直陪着我就好。”
*
兰记赌场里踏入了一位暌违许已久的贵客。
不同于上次来到这里时的从容,闻晔的眼角眉梢都透露着一种浮于表面的急躁。
“奚图兰,”身后的门才关起来,闻晔就冷声直呼他的名字,“你为什么杀了狄骞?”
面对没头没尾的质问,奚图兰既不生气也不疑惑。
他不甘示弱地直视眼前的闻晔,说:“我还以为殿下是为了凉州的事来寻我呢。”
奚图兰完全不避讳此事,解释道:“我可以向殿下保证,我对武骨族的叛乱并不知情,想来是九郁和九迅达那儿反悔了。”
这一拳好似打在了棉花上,闻晔看着对方坦然的神色,自省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该这么失态的。
闻晔深深地吸了口气,走到奚图兰面前的桌子旁,坐了下来,动作间不失皇家的优雅和端庄。
“我在大理寺发现了你的人,”闻晔平心静气地开口,“他们手上有着兰记的青印,你作何解释?”
奚图兰可以反驳说天底下谁都能伪造这样的印记,但他没那么做。
“殿下看得不错,那的确是我的人,狄骞是我杀的。”奚图兰承认得要多爽快就有多爽快。
“他知道殿下与武骨族之间的交易,此人不能留。殿下此番去大理寺不也是这个目的么?”
闻晔稍稍后仰,半眯起眼睛探究地看着奚图兰。
生来便是垂眼看人的天潢贵胄,闻晔最讨厌的便是随意揣测他心意的人,更何况是奚图兰这样的个中翘楚。
奚图兰看似尊崇地唤着他“殿下”,眼里却没有一点波澜。
但坏就坏在闻晔从他身上挑不出错处和弱点,这种斗不过对方的感觉让闻晔很紧张。
“奚先生,本宫似乎还轮不到你来替本宫做决定!”
闻晔打定主意要拿出先发制人的气势,他说:“先生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怎会不知道狄骞是陈氏交好的人?本宫从没想过要杀狄骞,今早去大理寺也是为了将他解救出来。”
“本宫以前还是低估了先生,在大理寺那样的朝廷重地也能来去自如,先生在本宫跟前怕是藏了不少本事。”
“哦,不对,先生还对本宫说了不少的假话吧,”闻晔似笑非笑道,“都城里现在可传遍了狄骞那骇人听闻的死状,有人猜杀死狄骞的定然是他的仇家。”
“本宫也觉得此言颇有道理,不知先生是怎么看的?”
“殿下不必再试探我,我与狄骞之间确实有些龃龉。”奚图兰叹息般地说,竟是开口承认了。
“我杀他,私人恩怨有之,为殿下效力的心也有之。殿下若是不信的话,那么我们之间的合作可以立即暂停,又或者是殿下想跟我算狄骞的账,我也舍命奉陪。”
闻晔沉默了一会儿,说:“奚先生,你是见到狄骞最后一面的人。本宫不妨直接告诉你,狄骞肚子里藏着本宫的许多秘密。随便一个秘密被泄露出来,本宫都得面临万劫不复的境地。”
“本宫对先生的命其实没什么兴趣,假使先生能与本宫坦诚相待,帮助本宫登上皇位,本宫不会少了先生的那份好处。”
青年的恩威并施地问道:“狄骞可有向你说起过任何有关于本宫的事?”
“殿下不想要我的命,那是殿下仁德。我却要用项上人头向殿下担保,我与狄骞见面时聊的不过是我们之间的私仇,一句也不曾提到过殿下。”奚图兰神情认真地迎上闻晔探究的目光,说话时没有一点迟疑。
“我之所以愿意为殿下提供谋略便是因为觉得殿下可堪大用,我也在辅佐殿下的过程中实现了自己的“道”,因而我从不向殿下讨要任何酬劳。殿下愿意来找我便也是看中我的那点愚见,不是吗?”
眼前的人显然是在递台阶,闻晔本就也不全是为了兴师问罪来的,他于是见准时机和缓了语气:“先生说得不错,我正是钦慕先生对天下局势的高见才多次拜访。适才我怒气上头,言语间对先生多有冒犯,还请先生不要记挂在心上。”
“今日我来找先生,便是想让先生替我指点一下迷津。”
“先生也瞧见了,狄骞知晓我的不少秘密。偏偏他贪心作祟,竟瞒着我将官粮卖给武骨族赚黑钱,又被凉州别驾抓住了此事锒铛入狱。他入狱或是死了,我其实都不在意,但我怕他的嘴不严,会将我的事抖出去。”闻晔再次提起狄骞时,表现出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冷漠反应。
利益之下,哪里会有坚不可摧的交情呢?奚图兰脑中兀地蹦出这样一句话。
狄骞当初转头就用整个喀尔萨换取了景桓帝的重用,闻晔转头就想杀狄骞灭口以封存秘密。
欲成大事者,似乎总要割舍无用的良知和软弱的感情。
“殿下是觉得狄骞已经将你的秘密泄露出去了?”奚图兰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闻晔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昨日我亲眼看见那位凉州别驾与闻君照有来往,他在闻君照的府里待了近两个时辰才出来。”
“我疑心狄骞的事发正是他们俩联合设计揭露的,那么阿尔骨和闻君照恐怕已经拿到了我的把柄。”
听到阿尔骨和闻君照两人的名字,奚图兰瞬间明白了凉州的事为什么没按他的猜想发生。
而阿尔骨为什么许久没和他联系也有了解释。
阿尔骨脱离了他的控制,这意味着他在凉州的布局全盘崩溃,甚至于他的真实身份和意图也被泄露了出去。
这对奚图兰的谋算来说,几乎是个天大的打击。
奚图兰脸颊两侧的线条绷紧又松开,他在片刻之间消化了心血被毁灭的事实。
不是的!这盘棋还没下完,他还有机会。
一个仓促而大胆的想法很快占据了他的头脑,奚图兰看向闻晔,说:“殿下无非是担心惠王会将你的所作所为捅到皇帝那儿,依我看,此局有两解。”
见他有解决的办法,闻晔露出求知若渴的神情,道:“先生请讲。”
“第一解,殿下尽快找到机会将惠王处理掉。”奚图兰在桌下轻搓着双手,想蹭去掌心间的汗水。
闻晔没想到他说出的竟是这样笼统的话,皱眉道:“先生莫不是在拿我寻开心,要是说句话就能除去闻君照,我又何必来找先生?”
奚图兰没理会他的嘲讽,接着道:“这第二解对殿下来说,要比第一解来得容易,但只怕殿下听了以后会立即将我处死。”
他的神情和语气尤其地严肃,让闻晔心中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可闻晔最终还是道:“先说来听听。”
闻言,奚图兰竟猝然朝着他跪下:“请殿下先宽恕我的出言不逊。”
“我为殿下想的第二解,便是让殿下除去皇上。”
“解铃还须系铃人,殿下能否得到皇位最终是由皇上决定的。只要皇上在此刻暴毙,那么殿下作为太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任。等到殿下黄袍加身之时,想要除去惠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话音才落,奚图兰伏首行了谢罪的大礼。
闻晔半晌都没有反应,他知道他应该大声斥责奚图兰犯上作乱并将人抓起来,但他什么都没做,因为奚图兰提出的建议实在很诱人。
杀掉康宣帝,杀掉他的父皇,他就可以登上皇位。
这个剑走偏锋的想法甫一钻进脑中,闻晔就再也没法将其抹去。
仅存不多的良知炙烤着他,闻晔的沉默被拉长再拉长。
或许早在他杀了七皇子的那一刻,他就注定要走上一条亲缘灭绝的路。
与其期盼着那点靠不住的亲情,闻晔宁愿抓住能独属于他的权力。
他将奚图兰扶了起来说:“先生请起。”
奚图兰不意外闻晔会答应,对方在大邺皇宫中耳濡目染,学的就是摒弃情感的帝王权术。
但他还是为达成目的感到了一阵狂喜,毕竟这也是他最后的机会。
借着低头的姿势,奚图兰眼中划过兴奋。
“先生说的是个好主意,”闻晔看着奚图兰的目光极其幽深,“事成之后我定会好好感谢先生。”
“殿下客气了,说到底,这事还得靠殿下的手段。”奚图兰正好低着头,错过了青年的诡异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