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君照对康宣帝给闻晔的小惩大诫早有预料。
只要闻晔还是太子,那么康宣帝对这位代表自己颜面的太子就不会下重手。
时间是不需要人推磨的东西,转眼五日之期就到了,而都城将迎来一场规模盛大的出降仪式。
九郁在太子被关禁闭后也跟着在太子府邸里悄无声息地待了几日。
今天他是这场娶亲的主人公,换上了大邺的服饰笑得一脸春风得意。
正红的婚服配上他小麦色的皮肤,竟然有种相得益彰的俊气。
在闻君照身后来观看典礼的宋满暗暗伸长脖子看着,突然发现了这位武骨族少汗长得还不赖。
他心里正夸赞着青年,身边投来一束致密而冷峻的目光。
宋满当然知道这道目光的来源是谁,他僵着脖子低下头装不知情。
然而闻君照显然没打算放过他,借着宽大袖子的遮挡往后伸手攥住了宋满的手指。
肃穆庄重的奏乐中,众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九郁和四公主身上,按理说不会有人去注意他们俩。
可宋满心里还是有种在做坏事的心虚,恨不能将脑袋埋进脖子里。
率先作乱的闻君照却脸不红心不跳,表面上一本正经地盯着为公主送嫁的队伍,实际上捏着宋满柔软的指腹不肯松手。
礼官朝着皇家祭坛所在的方向一唱三叹地吟诵完长篇的吉文,四公主用金丝并蒂花绣扇挡着容颜,依次向皇太后、皇帝,皇后行拜别礼仪。
在皇后身后站着的嘉嫔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团着手帕轻轻擦拭去眼角的泪。
宋满远远看着四公主高髻上插着的光彩夺目的珠宝金钗以及脖子和手上佩戴的金锁金镯,莫名为这位萍水相逢的姑娘感到心疼。
四公主举止得体地朝着高台上的长辈们行礼,发间的簪钗稳稳当当,就连双耳上的珍珠耳饰也只是轻微颤动。
在正式出嫁前,会有专门教导礼仪的姑姑为她来来回回地纠正每一个动作。
公主出嫁,兹事体大,关系着一国的威严和体面。
四公主转身时裙摆上的金线在阳光下尤其耀眼,她由引导的命妇搀扶着坐进了金顶轿子。
开道的仪仗又奏响了吉乐,队伍的最前头有专人拿着或是镀金或是镀银的水桶对着路面洒扫冲洗。
后面跟着十几位骑着马、头戴罗纱的宫女,她们负责引路,并向道路上撒着新鲜的花瓣和露水。
由于四公主是远嫁,所以陪同的命妇只跟到光华门就可停步。
九郁则在光华门外骑着高头大马等着公主的轿辇。
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宋满眼见着队伍末尾的护卫消失在视线中,心里怅然若失的感觉更加清晰。
此去沙洲,都城就在万水千山之外了,任凭公主怎么眺望,也无法再听到摘星楼的钟响。
康宣帝起驾撤离后众人也跟着回到各自的去处。
皇宫里上上下下的人照常做着每日该做的事,四公主离去时衣裙卷起的风没有掀起半点波澜。
“觉得她可怜吗?”闻君照一眼看穿宋满的心思。
宋满满心感怀:“她只是皇宫里的一只做不了主的金丝雀。”
“因为脆弱,所以谁都可以捏住她的咽喉。”闻君照抖去鞋面上的一片花瓣,毫不怜惜将其碾进尘土。
宋满已经习惯了他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知道他这句话是对事不对人。
闻君照收回了脚,说:“说不定这次远嫁对她来说反倒是一次新生。”
“但愿如此吧,”宋满眺望着高高的宫墙,说,“希望她能获得自由。”
闻君照说的不错,不管如何,四公主逃出了皇宫这座樊笼,至于她未来要面对的事终究由不得也轮不上宋满来操心。
他回头想和闻君照说“我们走吧,”却发现闻君照也在看着宫墙。
对方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渺:“宋满,顺嫔应该很羡慕她吧,她到死都没能再出一次宫。”
两人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里,宋满一直觉得是他更需要闻君照精神上的支撑,但在很偶尔的时候,譬如说现在,闻君照很需要他。
宋满宽慰道:“闻君照,你不是她,没必要去猜她的想法。”
“她虽然是你的母亲,可你和她是两个人,你不用和她感同身受。”宋满晃了晃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那你呢?”闻君照看过来的眼神有几分迷茫,“你会愿意和我待在宫里吗?”
话才出口,闻君照便意识到自己是在强人所难,毕竟没有谁会喜欢被圈禁在皇宫里,他自己也不喜欢。
一只原本停在宫墙上的鸟雀恰好在这时飞出了宫,闻君照眼底厌世的情绪更浓。
宋满从只言半语中明白里闻君照心里真正的顾虑。
他会喜欢一直待在皇宫里吗?如果是现在的皇宫,那么宋满会毫不犹豫地说“不”。
但宋满相信闻君照登上皇位后一定能改变这个冷冰冰的、只存在绝对权力的皇宫:“世间风景万千,我便是终其一生也无法窥得全部。日后要是我在皇宫里待腻味了,你得陪我去外面转转。”
青年笑起来时容颜格外生动,一下子荡清了闻君照胸腔里的那点阴郁之气。
目睹闻君照的眉眼骤然舒展开来,宋满好似看到了绽放的昙花一般,眯成缝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他们两人就此出宫回府,却不知道有人将他们的动静尽收眼底。
奚图兰作为梵月族的代表,也参加见证了这场隆重的迎娶仪式,并且在仪式结束后也没有立即离开。
他看着四公主眉心艳红色的花钿,便控制不住地想起他的母亲——喀尔萨部落最美丽的女人。
诡计多端的大邺皇帝还是冥顽不灵地将希望寄托在联姻上,奚图兰嘲弄地想。
不管是大邺始祖,景桓帝还是现在的康宣帝,喜欢牺牲女人的毛病一点没改。
将皇宫里娇生惯养的公主毫不留情地嫁到自己都不愿踏足的荒远之地,然后转头就让大邺边境的士兵攻入部落。
女人在火光中极尽扭曲的脸一遍又一遍地浮上奚图兰的脑际,他枉然地揪住衣袖,在额角狠跳的那一下恢复了常态。
武骨族和大邺的联姻的确是徒劳之举,康宣帝很快地认识到了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那边四公主估计才抵达沙洲,这边凉州就传来了九迅达带领武骨族两万精锐压境威胁的消息。
看到军报的康宣帝登时震怒,甚至将手中的折子“啪地”摔到了地上。
底下的大臣见状先跪了一片,齐声说着:“陛下息怒。”
怒火是不可能消下去的,康宣帝气得嘴角两边的胡子都在抖动:“狡诈蛮夷,朕已经给了他们许多好处,他们不领情也就罢了,竟还敢压境凉州。真当大邺打不起这个仗吗?”
向康宣帝提出联姻的蔺其邠此刻那叫一个愧对天颜,将头抵在冰凉的地面上一动也不敢动。
“都跪着做什么,”康宣帝毫不掩饰自己的糟心,“起来想办法。”
兵部尚书林千成先直起了身,他是将门之后,眼里容不得一点武骨族的有意挑衅:“陛下,武骨族显然已有异心,不愿再向大邺俯首称臣。倘若此次依旧妥协让步,岂不是遂了武骨族的愿,叫其它归顺大邺的部落也跟着蠢蠢欲动?”
户部尚书梁古也紧接着表明了态度:“陛下,林大人说得不错。眼下凉州形势危急,还请陛下尽快做出定夺。”
众人皆知梁古上次是主和的,那么这次他的改口足以证明情况的严峻,接连有好几个大臣都出言附和两人的话。
闻君照在听见军报的那一瞬想明白了闻晔和九郁之间达成共识的恐怕就是这桩事。
青竹前天刚往王府传回了信,说是已经联系上阿尔骨和顾潜雍。
青竹办事的能力闻君照是深信不疑的,通过比对这些已经掌握的消息,闻君照心中基本有了对全局的把控。
他看向台上沉默的康宣帝,知道对方正陷在两难之中。
康宣帝的性子不像先帝和始祖那样强硬,在处理大事时经常要花费许久的时间才能做出决断。
起初大邺朝堂设有宰辅一职,也就是在政事堂中统领全局的最高长官,前两位皇帝在位期间的几位宰辅最终都因为对皇帝的制衡过强而被革职,唯有在康宣帝这儿,前宰辅张嵇望曾一度有着管辖并影响诸多事务决策的权力。
康宣帝的优柔寡断可见一斑。
而张嵇望最后因为触及世家利益被罢黜,在群臣的据理力争中康宣帝就此废除了宰辅这个职位,并严令此后的大邺皇帝都不可以再设立宰辅。于是辅助康宣帝决策的重任就分散在六部的尚书身上。
此时两位尚书都已做出了决断,康宣帝被架到了一个难以言喻的窘境。
千钧一发之际,闻晔站了出来:“父皇,儿臣前段时间刚做出不齿之事,在禁闭期间痛定思痛,想明白了自己身为太子应当时刻谨记身份不该懈怠。”
“此次武骨族兵临凉州,儿臣愿前往将功抵过。”
一国太子亲自前往即将发生战乱之地,并不是件可以随口答应的事。
康宣帝眉宇几乎拧在了一起。
闻晔也清楚想要康宣帝答应此事不是那么容易,他提了口气又道:“凉州是大邺北边的最后一道屏障,自开国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因此父皇才派了顾潜雍将军镇守。如今武骨族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大邺自然也不必与他们讲究仁义。”
“儿臣愿意代表父皇去凉州,势必随凉州军将胆敢冒犯北境的武骨族击溃。”
他这一席话说得漂亮,光是让人听着就能感觉到太子殿下保家卫国、为国为民的决心。
就连兵部尚书这个非太子派都不禁为这位深明大义的太子开了口:“陛下,若边疆的将士们能听到太子殿下的这番话,定然能士气大增。”
一群纸上谈兵的家伙。
闻君照垂下藏着轻蔑眼神的眸子:凉州军数年如一日地坚守边疆可不是靠上头偶尔传过去的几句夸奖和鼓舞的话。
就是在凉州当了多年刺史的狄骞也没能超过顾潜雍在凉州军民中的地位。
天高皇帝远,凉州城内流动的不只有大邺的百姓,还有武骨族以及其他部落的百姓,这般人员错杂的地方根本没法套用其他州的治理办法。
唯有实力,最原始的拳头相撞才能说服凉州人。
然而朝堂上这些处在人间繁华地、身着锦绣袍的官员们明显不明白这个道理,又或许是不敢比康宣帝先明白这个道理。
静默之中,康宣帝终于停止了转扳指的动作:“拟旨吧,赵翰林。”
“朕决意命太子闻晔为监军,即刻前往凉州协同顾潜雍指挥凉州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