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晔不知道的是,在他赶往凉州的途中,和他约定了只是假意进攻凉州的武骨族精锐已经不断向凉州军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这两日凉州不时有沙暴,肆虐的黄沙似乎也在为这场突然烧起来的战火摇旗助威。
阿尔骨进入顾潜雍的军帐前抬手摸到了头发上的一把沙子,可他已顾不得面容上的狼狈,在门帘放下的那一刻,一点也不停顿地对顾潜雍说:“顾将军,州署户房里是空的。”
饶是一向稳如泰山的顾潜雍,眉宇间也显现出不可置信:“一点粮食也没有?”
阿尔骨知道这个消息说出来会在凉州军营里掀起轩然大波,他没意识到自己开口前眼神中的不知所措已经说明了一切:“是。”
邺都才向凉州批了一批粮,可不曾想这批粮紧接着又被凉州父母官狄骞以高价卖给了武骨族。
狄骞做的事固然令人发指,可他们现在没有时间和他算账。
“幸亏惠王提前向我们传递了消息,否则等蒙在鼓里的我们反应过来,武骨族的马怕是早已踏进了凉州城内。”阿尔骨说到这里心中涌起一阵后怕。
“惠王是个识大体的。”对未曾见过面的人,顾潜雍只能给出比较中肯的评价。
顾潜雍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威严不减当年的眼睛,重新谈回正事时目光里多了几分坚毅:“武骨族眼下有着充足的后备粮,凉州军不宜和他们打持久战,我们得速战速决了。”
“算算日子,狄骞向都城传去的军报应该已经到了,”阿尔骨看着铺在桌子上的地形图,说,“不知都城那儿是否会派来援军。”
“阿尔骨,你我都没见过那封军报,还是不要将希望寄托在没有定论的事上为好。与其有时间去祈求好运降临,倒不如尽快想想今夜的偷袭怎样才能一举戳中武骨族的七寸。”顾潜雍稳声道,这是坐镇军中多年沉淀下来的气质。
越是在紧要关头,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越能打出漂亮的翻身仗。
“我知道了,顾将军,”阿尔骨立马端正了态度,“怪我太过心急了。”
顾潜雍在这几天的相处里发现了青年的璞玉本质,他很是欣赏阿尔骨的胆大心细,宽慰地拍了拍青年结实的臂膀:“阿尔骨,你是个难得的将才,若是你以后能够接替凉州,那么凉州军会很愿意和你交涉。”
阿尔骨没想到自己能从看似严肃的顾潜雍嘴里得到这样高的评价,他为尚有不足的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多谢顾将军的夸奖,这一次有幸能和将军并肩守护凉州,我也真的学到了很多。”
“行了,”见青年慌忙地解释,顾潜雍看出他的不善言辞,“男儿之间不需要这些废话,沙场上互为后背才是硬道理。”
闲聊无益于战场,更何况敌人就在不远之外虎视眈眈。
阿尔骨手指点在凉州与武骨族的交界线,道:“武骨族的先锋营驻扎在瞭马湖旁,而他们的粮草营则在三里外。如果我们想要偷袭他们,就得从瞭马湖后方的小道绕过去,可这样绕远的弊端很明显,一旦行踪泄露,那两个营的士兵能很轻松地分别从前后将我们围堵。”
顾潜雍双手环抱在胸前,眼睛专注地盯着地图:“我们的探子去查过了,先锋营内有至少一千的兵力。”
“你说的不错,而且如果火烧粮草营的动静闹得太大,那么先锋营甚至是两里外由九迅达坐镇的大本营都有可能出动拦截我们的精兵,”顾潜雍考虑得很周全,这是独属于老将的沉稳,“何况我们不能用马,那么想全身而退更是难上加难。”
“粮草营对武骨族来说至关重要,武骨族放在那里的兵力只会多不会少,”顾潜雍眉骨上附着的伤疤为他原本只算平凡的五官增添了肃杀之气,“夜袭便是讲究一个出其不意,我们只能派出不到三百的精锐,人太多目标太大,人太少调度不够。”
阿尔骨从他的话里听出破釜沉舟的意思:“顾将军,您相信您的部下能完成这次夜袭吗?”
“凉州军之所以被大邺奉为屏障,不是因为我们无坚不摧,而是因为我们的军队最为灵活。”顾潜雍谈起他的将士时眼里闪烁着令人不敢直视的锐气。
当这种锐气并非出自一个轻狂的青年,而是一位半生戎马的老将时,没有人能不为之感到震撼,尤其也是行伍出身的阿尔骨。
“今夜我会亲自率领这支精锐,让九迅达明白他想要进攻大邺的念头是多么愚蠢。”顾潜雍扬起的眉宇彰显着他的势在必得。
阿尔骨知道自己的话并不能动摇他的决心,可他还是要说:“还请将军慎重,您是凉州军的主心骨。主帅涉险易引起军心动荡,将军若是信我的话,我愿意代为马前小卒。”
顾潜雍明白他的顾虑,他道:“正是因为我是凉州军的主帅,只有我最了解该如何调动我的士兵,只有我能给凉州军一往无前的勇气。而这次夜袭举足轻重,凉州军必须一击即中,我非去不可。”
“阿尔骨,真正的将者,就应当亲自率领他的士兵取得大捷!”
瞧见阿尔骨仍旧迟疑的目光,顾潜雍又说:“你是凉州的别驾,是除凉州刺史之外的一把手。我需要你替我看住凉州的罪臣狄骞,更需要你替我守住凉州的百姓,而不是做我的马前小卒。”
“你是凉州官,我是凉州将,在此情形下,各司其职是最佳的安排。”
他说得句句在理,阿尔骨根本没法反驳。
帐外点兵的声音肃然有力,竟盖过了风沙的呐喊,阿尔骨听着这样铿锵的声音,看着眼前志在千里的老将,身上淌着的血也跟着沸腾起来。
青年朝着顾潜雍深深一拜,说:“阿尔骨定不负所托,在凉州城内等待将军凯旋。”
顾潜雍清楚阿尔骨做出了正确的抉择,他为阿尔骨的成长感到由衷的高兴:“好啊,届时你可要带一坛烈酒来迎我。”
“自然,”阿尔骨爽快地答应,“期待与将军不醉不归。”
这对忘年之交相视一眼后,嘴角不约而同地绽出会心的笑。
*
“要喝酒,还是饮茶?”都城梁府内,梁古和奚图兰坐在桌边,桌面上摆着尚未有结果的棋局。
奚图兰的目光从棋盘上撤离,道:“茶吧,酒会使人的脑子不清楚。”
“这盘棋不过是消遣之局,哪里需要你这么上心?”梁古枯瘦的手拿起一枚白子。
他下耷的眼皮遮住了一部分瞳孔,使得他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
这一子迟迟没有落下,梁古悠悠地呼出一口气,将白棋放在棋盘的边角。
他说着让奚图兰放松警惕的假话,斟酌许久的棋子却替他道出真话。
奚图兰抬眸看了他一眼,笑道:“仲正,大局遥不可及,为什么不求眼前的胜利呢?”
“且行再说。”梁古对他的见解不以为然,眼睛直直地盯着棋盘。
奚图兰执起黑子,果断放好了位置并且说:“结束了。”
梁古经他提醒,才发现此人于纵横之间早已布下杀棋。
胜负已定,梁古脸上也不见得输棋的颓然,他低首随意地将棋局拨乱。
其中一枚黑棋从棋盘上掉落在他未换下的官袍上,梁古将棋子捏在手中,又掸了掸衣袍上不存在的灰。
“你惯会走险棋。”他不赞同地开口。
这话一语双关:一是说奚图兰在这局棋中几次置于险境,二是说他以身为饵卷入夺嫡之事做得过于冒险。
蒸腾的水汽源源不断地从茶中冒出来,又被微风吹动,在眼前晃得厉害。
不知想到了什么,奚图兰伸手护了一下。
他没去看梁古,自顾自地说:“险胜也是胜,不是吗?似你那般瞻前顾后,我何时才能收获我想要的东西。”
“仲正,你有相佐之才,又能光明正大地立于庙堂之上,因而你可以步步为营。”
“我却不同,我是连名字都不能拥有的无根之人,”奚图兰攥紧五指成拳,想要将飘渺的水汽抓住,“几千冤魂日日夜夜纠缠着我,他们不得安宁,我也不得解脱。”
“我只能走最险的路,只有这样,我才能早日归家。”
梁古背手走到窗边,眺望着远方天空中低斜的霞光。
真是个奇怪的日子啊,明明天边的太阳还在,同时却飘起了细碎的雨丝。
就这么站着,不一会儿,不大的雨点竟也打湿了他半边的脸。
“斜风细雨不须归(1)。”梁古低吟道,将“归”字念得颤颤巍巍。
梁古关上了窗,也不急着拭去脸上的雨水,对奚图兰说:“说来听听,缘何最先打起了凉州的主意?那地方穷僻,人员又混杂,不是轻易能立足的地方。”
“穷僻则易于离群,狄骞和凉州军并非一心,使我有机会插入自己的人。”
“人员混杂则易起动乱,谁都想在凉州的浑水中捞到鱼,”奚图兰说,“武骨族的九郁,你辅佐的太子殿下,莫不如是。大家齐力将凉州的水搅得越浑,我的人便也可风生水起,而我就能在都城中坐享其成。”
“我以凉州为据点,风险虽大,可钓到的鱼也大。”
“你自己也说了,凉州多动乱,那是一处随时可能有变局的地方,”梁古拔高音调道,“你如何能保证你的人会一直听命于你,武骨族又能全然根据你的指令行动?”
“人心是最难谋算的东西,就拿我最熟悉的太子来说,有时我也不能看透他的心思。倘若你的哪一步算计里出现了差池,彼时你将面对的是四面楚歌,我也救不得你。”
“更何况,你之所以选择凉州,也是藏了私心吧。”梁古不客气地戳破。
奚图兰起身疾步走到他跟前,揽住他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天下皆为利来,皆为利往,滔滔矣(2)’,我谋算的从来不是人心,而是利益。利益相争之间必有罅隙,那些旁人忽视的罅隙正是我奚图兰的立足之境。”
“是,在占据凉州这事上,我确有私心,”奚图兰扳着梁古肩膀的手用了些力,他说,“狄骞对我族人做了那些腌/臜事,我自然不会让他那么好过。”
梁古看着他,沉默了片刻,说:“奚图兰,好毒呐。”
奚图兰拿他这话当作夸奖,因为他发现梁古的眼睛里藏着和他如出一辙的兴奋,他闷闷地笑道:“仲正兄谬赞了,你和我是同路人。”
两人一同坐了回去,此时桌上的茶已不再冒热气。奚图兰端起茶杯,发现茶温正合适。
屋内有些暗,想必外头的太阳彻底西落,夜幕降临了。
(1)出自张志和的《渔歌子》
(2)化用《六韬引谚》,原句是“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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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风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