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晔的担心不无道理,可他还是晚了一步。
太子和武骨族少汗出现在碧水阁的事经由闻君照的推波助澜,一夜之内就传遍了整个都城。
市井中的百姓远离庙堂,除了庄稼收成之外,能聊的事不多。
闻晔的事正好给了他们这群苦饭后闲谈无话题的人解了闷。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逐渐就在人的添油加醋里变得面目全非。
什么太子殿下和九郁少汗为碧水阁一小倌大打出手,太子殿下在碧水阁与美人幽会却被九郁少汗横插一脚。
更有甚者将其编成了有鼻子有眼的故事,情节之离奇曲折、跌宕起伏,叫人叹为观止。
知道消息的人太多了,闻晔再想要堵住悠悠众口已是不可能。为着此事,他在上朝前挑灯先写了一封请罪的折子。
上朝时,他果然收到了几名言官的弹劾。
闻君照之前也常去碧水阁,起先也有言官追着他弹劾,可这事闻君照自己不在乎,康宣帝也不见有多大反应,后来就再没有言官提过这事了。
但闻晔是太子,是极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人,何况这件事里还扯上了武骨族的少汗,言官们怎么可能视若无睹。
要说当权者最怕谁,那么御史台的言官必然在列。
这群嘴上天天挂着“文死谏”的言官上可批评皇帝,下可弹劾百官,说起话、找起茬来百无禁忌,动不动就将事情上升到“大邺的百年基业”,叫人不堪其扰。
上座的康宣帝没什么表情地听着言官们抑扬顿挫的话,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闻晔抬头偷偷察看康宣帝的神色,他暗自提了一口气,上前双手将折子递过头顶,道:“儿臣此番言行无状,有损皇家颜面,事后想起备感懊悔,故写下请罪书。还请父皇严惩儿臣,给天下一个交代。”
他的主动认错让还有话要说的言官暂时得以闭上了嘴。
康宣帝于是将目光投在他的那封折子上,几眼看了个大概:“此事你的确有错,身为太子本该是天下典范,怎么可以出入风月之地玩乐。‘业荒于嬉,行毁于随(1)’,这是朕常告诫你的话,不成想你竟没往心里去。”
责怪的话犹如暴雨降临前压在人眼上的乌云,闻晔低首作出诚心聆听教诲的姿态,心里明白自己在宫宴上的努力全成了一触即破的泡影。
“罢了,”康宣帝话锋一转,“念在太子是初犯,就罚他在东宫禁足七日,抄写《昭鉴录》。众卿以为如何?”
这个惩罚明显力度不大,康宣帝对此事的态度分明是雷声大雨点小。
“陛下,五日后便是九郁少汗与四公主成婚的吉日,于情于理,太子都应在场。”户部尚书梁古提醒道。
康宣帝方才忽略了这一茬,从善如流道:“梁卿说的不错,那便将禁足的时间减去两日吧。”
闻晔见有定论,行礼道:“多谢父皇开恩,儿臣即刻回宫静心反省、誊抄书录。”
“行了,此事就到这儿,”康宣帝言语间暗指那几位适才喋喋不休的言官,“朕不希望再有人说出一些捕风捉影的话。”
康宣帝不欲追究,言官们也不便再开口。
跟这些风口浪尖的事脱不了干系的碧水阁倒是一派悠游享乐之景。
沈誉转头吩咐人将新到的白毫银针拿来。
“不用那么麻烦,寻常茶水就好。”袁翊阻止道。
那个小童为难地瞄了沈誉一眼,愣在原地不敢动。
沈誉对他说:“去拿吧,袁公子是贵客,我们得将礼节尽到。”
“听这话怎么像是和我生疏了?”袁翊故意歪曲他话里的意思。
沈誉却不进他埋好的坑,他一面摆着通体透碧的茶杯,一面问道:“今日怎么想到来我这儿?”
袁翊已经有近两个月没来碧水阁了。沈誉数着日子,拢共是五十八天。
袁翊没回答,直直看着沈誉的面颊:“你最近清减了。”
沈誉闲出手捏了下右耳耳骨,说:“是么?我自己没什么感觉。一日三餐照常吃,阁里也没什么烦心事。”
“太子昨日来了趟碧水阁,还闹出了挺大的动静,”袁翊说,“沈誉,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说谎的时候总喜欢去捏右耳。”
“现在有人说了。”沈誉收回了手,道。
“太子殿下大驾光临碧水阁,我可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沈誉神情坦然,“瞧你的样子,太子是被皇上罚了?”
袁翊点头说:“嗯,皇上大怒,命太子在东宫禁足。”
“太子被禁足,你们太子党的人这几日可都不好过吧,”沈誉揶揄道,“就连平时忙得见不着影的袁大公子都跑来偷闲了。”
袁翊被他戳中了来意,无可奈何地说:“你总能猜到我在想什么。”
沈誉将泡好的茶推给了他,摇头说:“也不是都能猜到。”
“所以是还有别的心事吗?”
袁翊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低着头沉默,因此没看见沈誉垂眸时敛去的悱恻。
半晌,袁翊抬手挡住前额,声音暗哑:“我家里给我定了门亲事。”
都城里早就传遍了。
沈誉露出了然的表情,尽管他不是才知道这个消息,却莫名感觉眼下的棕痣被水汽蒸得发痛。
是水太烫了,他对自己说。
“那就先恭喜袁公子喜得良人了。”沈誉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响起。
袁翊闻言,竟失手打翻了沈誉为他倒的茶水,滚烫的水花溅起,激得他的指尖一缩。
袁翊收回了被烫红的手指,心里想,原来这般痛。
“你今年二十有八,早就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定了哪家的小姐?”沈誉像是没看见他的失态,用布吸干了水,重新为袁翊倒了一杯。
沈誉自诩装得还像那么回事,竭力克制住其实已经在发颤的声音。
袁翊不可置信地看着沈誉,企图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些别的情绪。可是没有,他看起来依旧不知风动,仿佛只是袁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朋友。
这让袁翊没法不怀疑自己曾经在沈誉眼里看到并珍藏的那些粼光都是假的。
“是汴州岳太守家的此女。”袁翊木讷地回答。
沈誉始终低头看着茶杯,他避开了那人眼角蔓延开来的红丝:“汴州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岳家又是出了名的将相之家,他家养出的小姐不会差到哪去。”
他抿了口茶,热水冲不去银尖的涩,舌苔里顿时全是清苦的味道。
然后他又中肯地总结:“与你门当户对,是桩极好的亲事。”
被世人夸奖处于云端上的袁翊确认自己败在了眼前人的不为所动中,袁翊的声音费劲地从齿缝间吐出:“我不认识她,也没见过她。”
“于我而言,她只是个名字。”
他徒劳地向沈誉暗表心意,希望沈誉能露出些他熟悉的神情。
沈誉搭在杯沿的手指沾上了水汽,细小的水珠从指缝里滑落到让人找不到的地方。
“袁翊,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沈誉将他的名字唤得好重,“你会和她见面,你会慢慢喜欢上她的。”
沈誉知道他不想听这些决绝的话,沈誉更知道他想要听到什么。可他扪心自问,自己不仅给不了袁翊什么,反而会影响他的声誉。
沈誉处在烟花之地良久,他不怕也不在乎旁人的说三道四;但袁翊和他不一样,他是从锦绣高门中飞出来的白云,生来就应该受到所有人的赞誉。
沈誉不容许别人诋毁他,更不允许让自己成为他的污点。
见袁翊久久没有回答,沈誉继续说:“作为知己,我只愿君功垂名成,阖家欢乐。”
“知己?”袁翊终于有了反应,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我原本也想和你做知己,‘人生能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2)’,这样多好。”
袁翊眸中的落寞满得溢了出来:“可我太贪心了,沈誉。我与你做不成知己。”
他话中的意思已然很清楚。
沈誉的心脏一窒,他的手心里冷汗迭出,但表情未变一分。
“袁公子这般芝兰玉树的人,何愁前路无知己,”在指甲掐进手心的那一刻,沈誉狠心道,“既然我无缘和公子做知己,索性便做陌路人吧。”
从前种种,还是藏在心里为妙。
袁翊看他的眼神让沈誉别开了脸。
他还嫌话不够有分量,又道:“马上你就要有家室,要一切以家族和自己为重。碧水阁里不干净,袁公子以后也别来了,免得被有心人抓住了可以诋毁的把柄。”
袁翊看着真要和自己撇得清清楚楚的沈誉,忽然抓了人的手腕将人压/在地上。
平素再儒雅不过的袁翊此时不是一般的疯魔,他脑中有一道尖利的声音在不住地叫嚣,怂恿他咬住沈誉眼角的小痣,那样他就可以拥有沈誉。
然而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今日所为已然太出格了。
如果想要一切都恢复正常,袁翊应该放开沈誉的手,为自己的鲁莽行为道歉,感谢对方刚才所有关怀自己的话,然后出门再也不踏入碧水阁。
袁翊咬紧了牙齿,眉宇间是痛苦的挣扎。
但是,他不愿意就这么离开。一旦离开,他和沈誉之间再没有可能。
偏偏沈誉还要出言提醒他:“袁翊,你读的四书五经、你学的礼义廉耻就是教你这样做君子吗?”
君子,君子,这两个字分明是世人困住袁翊的幌子。
他俯首发狠地吻住了沈誉,青涩而毫无章法的吻法剥夺走了沈誉的呼吸。
袁翊想清楚了,没了功名和家族他也还是袁翊,可失去了沈誉,袁翊就是一条无处可去的丧家犬。
他不会去耽误岳家小姐,也不会让家族难堪。倘若实在不能取得家里人的支持,他就自请除名。袁家有三位公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少他一个也无妨。
沈誉逢场作戏过太多次,哪里能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这样偷袭成功。
唇齿间传递的是一颗他梦寐以求的真心,这让他没有办法拒绝。
沈誉自认向这份喜爱屈从不丢人。
“我不想做君子了,爱谁做谁做。”袁翊看着被他亲到气短的沈誉,说道。
他白玉似的脸上挂着烦躁。
沈誉就要伸手打他,但被他牢牢地摁在地上,无法动作。
袁翊深深地看了一眼他广袖里露出的玉镯,顺着沈誉的手臂抓到他的手腕。
这只玉镯是袁翊在沈誉二十岁生辰赠予他的,玉镯上略显粗糙的竹叶纹便是出自袁翊之手。
沈誉有太多比这个更精美、更贵重的镯子,可他依旧戴了这个镯子五年。
袁翊的真心在这只镯子里,沈誉的真心也同样封存于其中。
“这个旧了,以后每年都给你换一个新的。”袁翊说。
“话别说得太早啊,”沈誉趁机缩回手,“我们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
袁翊翻身躺在沈誉身边,他支起一条腿,重复道:“沈誉,我不想和你做知己。”
“嗯,”沈誉闭上眼睛,终于肯承认方才在撒谎,“我知道。”
他们并肩躺在一起,谁都没有再出声,恍惚间时光也跟着变得缓慢:至少在这一刻,袁翊和沈誉卸下了身上的包袱,他们只是对方喜欢的那个人。
(1)原句是“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进学解》(韩愈)
(2)出自鲁迅书赠瞿秋白的条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