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接过武器,互说了声“承让”后,刀剑交接在一起。
九郁凭着惊人的体格,舞起重刀来动作竟算得上快,刀影在空中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重刀在他手中无所畏惧地朝四处劈砍,离他最近的闻晔甚至能听到剧烈颤动的风声。
闻晔手里的剑胜在轻巧,可面对轻松拿刀的九郁,这点优势也做不得数。
好几次对方的重剑就要砍向他的面门,闻晔在这场交锋中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对方的差距。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契约,闻晔不觉得自己会在九郁手中取胜,与之匹配的是,他也一定不会容忍九郁这个实力超群的异族首领活着走出都城。
场上的刀剑切磋还没结束,九郁在每一次即将碰到闻晔命门时折转手腕,造成外人看来是闻晔抓住了他刀眼之间的漏洞的情况。
既然要双手将胜利平白让给闻晔,九郁自然要在这个过程中向这位大邺储君要点利息。
九郁猫逗老鼠似的戏耍着闻晔,闻晔却也只能咬牙和他周旋。
眼见闻晔握剑的手有所松动,九郁知道这场好戏得立马收尾。
他装作体力不支地格挡长剑,又刻意放慢了举刀的速度,闻晔还算有眼力劲,昂扬斗志又和他交手了几轮,最后将剑架在九郁的肩上。
康宣帝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感到大喜:“好好好,你们两个都是出众的孩子。”
“九郁的刀使得狂放有力,太子的剑则轻灵飘逸,”康宣帝摩挲着把手,说,”今日这场切磋在朕看来,你们二人是平分秋色、不必计较输赢的。”
好话尽被你给说了呗,宋满听着康宣帝的马后炮,在心里吐槽道。
倘若闻晔真的输给了九郁,宋满都不敢想象康宣帝的脸色会有多难看。
“谢陛下夸奖,这场切磋确实是我不敌太子殿下,”九郁一脸无所谓地用衣摆擦拭手掌的汗,看上去并不为比拼的结果感到羞愧,“太子殿下好身手,希望日后能再和殿下比试一番。”
闻晔笑意不达眼底,说道: “少汗谦虚了,我也期待与你有此缘分。”
闻晔在心里想:下一次交手,我一定会让你心服口服。
九郁的话落在康宣帝的耳朵里则变了味。
这是今天大邺对武骨族的唯一胜局,他只当九郁是因着自尊装作毫不在意输赢,心花怒放地赏了太子和九郁一些东西。
闹剧收场时,康宣帝说:“太子和九郁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这样吧,在都城的这几日,九郁就住在太子宫外的府邸里,由太子替朕招待你,如何?”
九郁睖了身旁的闻晔一眼,笑着答应:“那就拜托太子殿下招待我了。”
闻晔听出他话里的嘲讽,但也不好当面驳斥这位自己招惹来的盟友:“九郁少汗言重了,你即将迎娶我的妹妹,又是大邺的贵客,于情于理,本宫都该尽地主之谊。”
康宣帝对他俩明面上的友好相处感到十分满意。
闻君照恰好是场上为数不多的几位明眼人之一,他的眼神在闻晔和九郁之间流转了一圈,心想这两人的关系倒是扑朔迷离。
启程回府时天色已黑,坐上马车后宋满问道:“我方才见你在席上没怎么动筷,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一会儿回府我帮你做几道开胃的小菜吧。”
闻君照瞥见宋满眼里的操心,顺手将人的手包在自己手里把玩:“不用,我不饿。”
他捏完这根手指的骨节,又去摸那根手指的指腹,神色间竟有几分爱不释手的意味。
闻君照的动作实在黏糊,而指尖又是宋满敏/感的部位,他倍感别扭地绷紧了肩胛骨。
“倒是你,上次便嚷嚷着要去中秋夜宴大快朵颐,”闻君照反问,“今天的饭菜和糕点与上次宫宴的配置没什么两样,怎么也吃那么少?”
这倒怪不得席上的饭菜,宋满在前半场其实吃得挺开心,可后半场席上的气氛微妙,他的胃口也跟着没了。
想起九郁对闻君照的无端为难,宋满不免皱了眉头:“你与武骨族的九郁有过什么冲突吗?我看他对你的敌意颇深。”
“九郁今日的言行似乎也没把康宣帝放在眼里,我觉得他可能有不臣之心,你碰上他时千万要小心。”宋满想了想,又补充道。
闻君照并非坚不可摧的磐石,他是人,偶尔也会被接踵而来的阴谋诡计打垮。
人生之事十有**不尽人意,起初他也是想向人倾诉的,可顺嫔沉浸在自己的悲欢里,宫人也不愿搭理他这个徒有其名的皇子,闻君照逐渐习惯了独自承担。
后来的他羽翼渐丰,遇事不必再以懦弱无用的眼泪应对,别人或真或假的安慰和关心对他来说愈发无关痛痒。
可此时看到宋满瞳孔里的自己,闻君照内心的满足溢于言表。
争权中的尔虞我诈,人心间的不可猜测,眼下都成了没必要也不必计较的渺渺尘埃。
闻君照用小指勾住宋满的小指轻轻地晃了晃,径自笑开来。
他这一笑让宋满摸不着头脑:是我说的哪里不对吗,闻君照在笑什么?
他的手被闻君照带着,贴上了闻君照微凉的脸侧。
闻君照转动面颊,鼻尖在宋满的掌心蹭了蹭。
他很少在宋满面前展露出这种需要人关怀的下位者的姿态,宋满无措地盯着闻君照挺翘的鼻梁,感觉到一阵不可言说的口干舌燥。
“慧眼识人,”闻君照轻声呢喃道,“不愧是我的宋卿呐。”
他许久没这么唤过宋满。
尽管上次闻君照说要称呼宋满“阿满”,可最后也不知他怎么就改变了主意,还是惯叫宋满全名。
从前“宋卿”是别有用心的嘲讽,如今这个称呼却是情意绵绵的昵称。
卿之一字,可用在君臣上下级之间,也可用在恩爱夫妻之间,前者是仁义礼智下的君臣之纲,而后者是朝朝暮暮里生出的珍视和爱重。
闻君照的这声“宋卿”中没有佻达,只有爱惜。
宋满听得真切,他是个不禁逗的人,闻言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嘴里讨论的对象九郁此时也没闲着,和闻晔乘车同往兰记赌场。
他们自恃夜色昏暗,行程隐秘,却不知易容埋伏在闻晔府中的云翳正是在外面挥鞭驱车的马夫。
看着两人走进兰记赌场的大门,云翳按下斗笠,将自己的半张脸隐在月色之外。
兰记赌场三楼,奚图兰的房间里迎来了这两位贵客,他早命下人烧沸了水泡好茶恭候。
九郁毫不客气地先闻晔一步进了房间,又大马金刀地坐在奚图兰面前。
“两位来了,”奚图兰扬着得体的笑,“今日两位在宫宴上的表现可谓是引人注目。”
奚图兰今日也在席上,不过今日康宣帝的注意力全在九郁身上,没有人关注他这个梵月族使臣。
“托你的福啊,奚大人,康宣帝可算是记恨上我这个异族贼子了。”九郁没把闻晔放在眼里,更不会将只敢在暗处磋磨设计的奚图兰放在眼里。
“真不知道我的父汗为什么会选择相信你这样的毒蛇。”九郁眼神轻慢地睨着奚图兰,嘴里毫不客气地数落。
闻晔虽不见得有多么看得起奚图兰,但他愿意做些不费心力的言语施舍:“少汗何必这般咄咄逼人,奚先生也是在我们出谋划策。”
喏,又来一个笑面虎。九郁吹了个郁闷的口哨,为自己夹在这两人之间感到不爽。
奚图兰不无感激地看了闻晔一眼,说:“少汗此言差矣,康宣帝这次将公主嫁给了你,便已经表明了短时间内他不想和武骨族起冲突。”
闻晔神色平静地听着他们俩谈着自己的父皇,竟是默认了国事的泄露。
“这种废话我没听百遍,也至少听了数十遍,你不如直接说接下来的安排。”九郁不耐烦地开口。
奚图兰仍旧不见恼色,道:“两位贵人愿意在此听我一言,便是因为我能给你们联手交换利益的机会。”
他总是能用一针见血的话让九郁这样急性子的人也跟着静下来。
闻晔心想这人真是会体察人心,他思虑再三,又问出了那句问过奚图兰不下三次的话:“本宫还是很好奇,奚先生对天下局势了如指掌,又有满腹的好计策,怎么会甘心只做兰记赌场的掌事人呢?”
“我知道殿下的疑虑,但是人各有追逐的道。”
“两位贵人出生时便含着金汤匙,自然能以身入局,追逐名与权;而我天生是卑贱命,做不了人上人,能够在旁用谋术推动天下局势,已经是此生大幸了。”奚图兰满脸神往道。
“殿下想要稳坐大邺的龙椅,少汗想要武骨族脱离大邺,那么联手是大势所趋。”奚图兰徐徐讲着话,言语间道出胸中乾坤。
“那要武骨族怎么做?”九郁将身子向前探,做出侧耳聆听的姿态。
奚图兰边思索边道:“九郁少汗安然回到武骨族后,便可以让君汗做出有意攻打凉州的假象,这是我此前在信中和两位都说过的法子。”
“太子殿下与凉州刺史交好,可提前通气向都城里传出假消息。”奚图兰看向闻晔,与粗脑筋的九郁相比,疑心较重的闻晔显然是需要他更加努力说服的人。
“军报从凉州传到都城至少要十日,即便康宣帝不相信,欲派人前往调查,往返也来不及了。更何况殿下在都城一手遮天,想要取得皇帝的信任再轻易不过,又或者殿下想要拦截一个人,也是不在话下的简单事。”
这事放在十几天前,闻晔的确不敢打包票能在康宣帝面前撒下弥天大谎,但今天他在宫宴上替大邺才出了风头,此时他恩宠正盛,想来做成此事不会太难。
“狄骞在凉州并不是什么都说了算,康宣帝架空了他的军权,镇守在凉州的顾潜雍绝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理。”闻晔说出心中的顾虑。
作壁上观的九郁及时地送上幸灾乐祸的话:“太子殿下,不是我说你,这种问题不该由你自行解决吗?“
奚图兰不想他说话那样直接,可九郁的话糙理却不糙。
他对着闻晔露出爱莫能助的神情:“这事还是得由殿下和狄大人来商榷,我和九郁少汗不方便、也不应该干涉。”
奚图兰话语间控制得恰到好处的分寸感让向来谨慎的闻晔也挑不出错误。
经他提醒,闻晔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在两个外族人面前毫无保留地讨论具体的行事细节,于是含糊应下:“嗯,我会处理好这边的事。”
“接下来九郁少汗就可以不耗一兵一卒让武骨族脱离大邺,而殿下则可以打着平定边境的名头获得军功稳固积攒威严,之后等殿下和少汗登基,两族的事可以再做另外的打算。”
奚图兰三言两语为他们的事定下方向。
浑俗和光,这个词尤其适用于奚图兰给闻晔带来的感受。
奚图兰越是大大方方地展现他的才能,闻晔越是觉得此人不可捉摸。
闻晔身在局中感到一阵没有由来的后怕,他暗自想道:不行,届时我得让狄骞留个心眼,以防任何人暗中乱动手脚破坏了计谋。
九郁则看着心情不错,豪放地一拍桌案:“行啊,那就这样一言为定了,太子殿下。”
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九郁看向心事重重的闻晔,心里暗骂着这人的小肚鸡肠里又在捣鼓什么坏主意,面上留给了人几分薄面:“走吧,太子殿下,我连着奔波了几日累得很。你要是不让我休息够,保不准我哪日会在你的好父皇面前露出马脚。”
他搬出这样的话,闻晔哪能不从,起身向奚图兰点了点头表示礼貌。
奚图兰送走这两位只顾谈话、滴水不沾的年轻人,摇头感叹道:“可惜,可惜。”
姜还是老的辣,这群初露锋芒的年轻人一心想要指点江山,却不知自己急功近利掉入了黄雀的巨喙。
与两人同龄的闻君照倒是个可塑之才,奈何奚图兰收买不了他。
他不能成为奚图兰手中趁手的刀,那么奚图兰就得斩断他的刀锋。
可惜今天九郁没能和他交手,不然奚图兰能对闻君照的实力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闻君照收到云翳传来的消息时宋满已经睡下了,他看完字条后随手将纸丢进榻边的香炉里。
闻晔和九郁的联手直接关系着凉州的形势,而凉州是大邺北边的最后一道防线,闻君照不能放任不管。
上次寄给阿尔骨的信仍旧没有消息,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
闻君照看了眼熟睡的宋满,放轻脚步声走出房间,招来屋檐上的青竹。
房门被他顺手小心掩上,月光竟是也不被闻君照允许打扰到宋满。
“青竹,我需要你去一趟凉州,越快越好。”闻君照将封好的信交给他,脸色在暗淡的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青竹将信塞进襟前,说:“属下这就出发。”
闻君照没立即进屋,他注视着青竹的身影扎进夜色,任由秋夜的凉风迎面吹来。
院内的竹子随风发出飒飒的轻响,闻君照仰首去看头顶那片墨色浓重的穹宇。
大概是秋意容易惹人多思,闻君照遽然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空乏:尸位素餐的上位者只顾眼前的蝇头小利,大邺堪堪百年的基业已然面临着积重难返的沉疴痼疾,那么他又是在争什么呢?
闻君照不由得想起张嵇望在离开都城前对他说的话:“倘若能进入庙堂议事的只有那些权贵子弟,那么政事堂将永久沦为空中楼阁。”
他自认为遵从着张嵇望口中的道,便可以径直走下去。
可上一次见到对方时,张嵇望却搬出了条条有理的三纲将他钉在违逆的柱子上。
他究竟该怎么走接下来的路?谁又会陪他走这条独木桥?
露在外面的那截冷白手腕抵上了另一个人的体温,闻君照撩起眼皮看见拿着披风的宋满。
“睡不着吗?”宋满瞧着他眉眼处藏无可藏的倦色,只恨自己帮不上他的忙,“这里风大,若是要久站,还是披件衣服吧。”
闻君照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阴晴不定,他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紧紧地扣住宋满的手,闻君照却不想看宋满的神色:“宋满,你会离开我吗?”
明明几个时辰前他还和宋满调着情,此时又仿佛变回了几年前那个害怕随时被夺走手中饴糖的孩子,固执地问出时时回荡在心里的疑问。
可宋满理解他,宋满总能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回握住闻君照冰凉得吓人的手,宋满和他并肩看着许多竹叶在风中飘舞、坠落。
“我们都是没人要的人,”宋满在风声里开口,垂下的眼睫纤长,“闻君照,我只有你。”
挨在一起取暖的人怎么会抛下彼此呢?闻君照心里涌起扭曲的愉悦:他们是天生的一对。